第五十七節 殘暴之歡愉 殘暴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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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攸之泡了一壺茶，倒了兩杯，遞給巴特爾一杯，說：“這是清國徽州的祁門紅茶，茶湯紅亮，香甜味醇，和衛拉特地區的醇厚濃郁的奶茶味道很不一樣。你嘗嘗。”
巴特爾捧著一杯，只一口，杯子空了，胡攸之又給他滿上，說道：“這種茶是要慢慢品的，哪有你這般，一口一杯，一飲而盡的。”
巴特爾學著小口慢酌，問道：“你當年騎馬去縣城請救兵，後來呢”
胡攸之端著茶杯，慢慢說：“你知道麽，我之所以喜歡自己泡紅茶，喜歡一小壺，一小杯的品，是因為每一壺、每一杯的功夫紅茶，粗嘗之下味道無差，細細品鑒，其實沒有一杯味道是相同的。甚至同一杯的茶，第一口和第二口味道也不一樣。紅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你永遠不知道你泡的下一杯是什麽味道。而事情和人就像紅茶一樣，縱使我精於算學，卻也無法算到事情的走向，算清人心的向背。”
卻說胡攸之騎馬趕往富縣縣城。縣城距離胡家圩子有30裏地，道路崎嶇，上山下崗的，很是費功夫。趕到縣城後，胡攸之徑直來到縣衙，不等衙役通報，他直接轉入後堂找到縣令，陳述了胡家圩子的現狀，請求縣令立即派兵前往。
縣令沈吟良久，說如果他們只是吃霸王餐，不過是聚眾滋事而已，官府可以派兵前往彈壓，但讓胡攸之切記不要小題大作，無端引起民變。
縣衙令捕頭召集所有捕快、衙役，以及其他保甲家丁等，湊了三百來人，緊急前往胡家圩子平息事態。
離胡家圩子尚有10裏地時，胡攸之遠遠的就望見了沖天而起的黑煙，那正是胡家圩子方向。他頓時心中大駭，策馬狂奔而去。
趕到胡家圩子時，從前院墻高聳，房屋錯落有致的家園，已經成為了一片火海。白蓮教眾也早已不知所蹤。
村民們拉住欲沖進火海救人的胡攸之，說人已經都死了，進去也是徒自送命而已，讓他不要沖動莽撞行事。
村民們告訴了胡攸之發生在胡家圩子的慘狀。胡攸之細細聽著，不時詢問一些尚不清晰的細節。他臉色也逐漸變的鐵青，牙齒咬的咯咯響。
原來胡攸之騎馬趕去縣城後，胡父為了避免沖突，便殺牛宰羊，和面蒸饃招呼白蓮教眾。上千號人大剌剌坐在圩子院子裏，院子裏坐不下就坐在圩子周圍，大快朵頤，胡吃海塞。
本以為事態就此走向平和，哪裏料想三師兄，也就是曾生活在胡家圩子邊上的村民牛二，心懷歹念。多年前的他就覬覦著胡家閨女，只是他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牛二也只能在夢中空想，在付之以左手而已。如今他身為三師兄，“大權”在握，自然不肯放過這個一朝得願的機會。
三師兄熟悉圩子的地形結構，尋尋覓覓之下，到底讓他找到了女眷們的藏身之處。他一腳踹倒護女心切的胡母，想把胡家閨女拉到偏房盡一己私欲，但又怕周邊胡家人多勢眾，自己吃虧。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胡家閨女拉扯到院子中，借天神下凡，聲稱要保全胡家全家性命，只能獻祭胡家閨女，供師兄們男女雙修之用。
教眾們登時起哄，趁機撕扯，揉捏胡家閨女。他們知道，像地主女兒這種細皮嫩肉的姑娘，橫豎都輪不到他們享用，索性趁亂能占一把便宜就占一把。
本已忍耐多時的胡父的，頓時怒不可遏，召集所有家丁、村民，與教眾械鬥，只是寡不敵眾，村民被打散，多有死傷，胡家家丁盡皆被屠戮。
個中細節，村民們不願再提及，只是在胡攸之的堅持下，不得不詳細道出。
被打至重傷的胡父，被帶到院子裏。三師兄把胡家女眷盡數押出，大師兄看上了胡攸之的妻子李氏，三師兄鐘情於胡家閨女，他們當著胡父及眾多教眾的面，強行與李氏、胡家閨女行男女雙修之事，之後再把她們交由其他教眾逐一修法，甚至連胡母也不例外。
胡父恨的咬牙切齒，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他只能以頭撞地，發洩著心中的憤怒。很多女眷禁不住他們百般折磨，先就死了，沒有死也被一刀了事。
三師兄甚至用刀挖下胡家閨女的**，捏在手裏，來到胡父面前，說：“從前你就看不起我，如今呢？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將被我按在地上，踩在腳下，捏在手裏，仰視我、服從我、乞求我！”
鮮血淋漓的胡父顫巍巍擡起頭，用血紅的眼睛瞪著三師兄，喃喃說道：“牛二！你永遠只是牛二而已。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胡父就此咽氣。
三師兄被胡父一番話說的怔怔不語，轉而暴怒異常，他割下了胡父的頭顱，掛在了圩子正門墻頭。
胡攸之望著墻頭依舊懸掛的，烤的炭黑般的父親的頭顱，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默念著：“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簡單處理完家中後事後，胡攸之徑直來到了縣府。他不是請求官兵派兵為胡家報仇。事實上縣府滿打滿算幾百人的隊伍，根本不足以用作報仇之需。他是來勸縣令責令全縣遷徙撤退的。
胡攸之說白蓮教現在不是聚眾滋事的問題。他們本就宣揚本月是世界末日，聚集了成千上萬的教眾，唯恐天下不亂。更何況現在他們糧草告罄，為了吃，他們能做出更加瘋狂的舉動。他說他們現在是搶劫富戶，但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滿足不了他們的饕餮之欲，他說下一步他們就會劫掠縣城。
他說白蓮教現在不是聚眾滋事，而是聚眾造反。
家中出此大變，還能如此冷靜分析局勢，縣令對胡攸之不禁刮目相看，同時他對於自己的這個外甥也是信任有加，於是立即貼出了告示，責令百姓、商戶向南方的洛川、蒲城一帶撤退，堅壁清野。同時，縣令還緊急寫了文書，六百裏加急送往西安總兵鄂昌那裏，告知富縣的變故，請求支援。
西安總兵鄂昌得知富縣白蓮教民亂的消息後，大為焦急。鄂昌本想養寇自重，不想沒控制好火候，讓其攻占了縣城，如果再任其肆意蔓延，惹出滔天大禍，自己就是有百個腦袋也不夠乾隆砍的。
鄂昌立即修書一封，令富縣最近的延安將軍帶兵前往彈壓，並囑咐他不要意圖消滅敵軍，只要拖住他們，使其不往覆流竄即可，同時令富縣左右的慶陽府，率官兵、及團練民兵前往富縣。此外，他還修書一封送往山西巡撫處，請求緊挨富縣的臨汾府遣官兵前往。鄂昌自己則親率西安的5千精銳，星夜馳援富縣。
鄂昌十分擔心教眾到處流竄，這樣對於他平亂來說，會十分艱難。同時流竄的亂民，夾雜著盜匪，一路燒殺搶掠，禍及的範圍將急劇擴大，屆時他就是想遮掩自己的過失都不能了。
鄂昌趕到富縣縣郊，得知延安府，慶陽府各帶領了3千官兵、民兵前來，而臨汾也有3千官兵前來，己方合計已有1.4萬兵，足以應對富縣萬餘教眾。
鄂昌好奇於白蓮教挺有聲勢，為何會坐以待斃，幕僚告訴他，這是一個鄉紳公子的功勞。鄂昌大感驚奇，立即召見了這位鄉紳公子，即胡攸之。
白蓮教眾確實如同胡攸之所料。他們在劫掠完胡家圩子之後，胡吃海喝了幾天，糧食再度告罄，想到先前殺了那麽多人，官府一定不會放過他們，而己方聲勢浩大，索性幹一票大的。大師兄糾集了附近的所有白蓮教眾，共計有1萬餘人，浩浩蕩蕩的殺往富縣縣城。然而他們得到的卻是一座空城。
占據著縣城，又搜刮到了部分糧食，白蓮教開始不思進取。大師兄把教壇設在了縣衙，白天帶領大家誦經、靜坐，夜晚則緊閉縣衙大門，會同三師兄、四師兄，與劫掠來的女子飲酒作樂，男女雙修。其他教眾們雖然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但想到還有10天就世界末日，倒也不以為意，心想只要挨過這10天即可。
胡攸之主張把縣城留給白蓮教，又留了少許糧食麻痹亂民，雖然大膽，但也確實把教眾都牽絆在縣城裏了。這讓鄂昌省去了很多功夫，他對胡攸之大為讚賞。
鄂昌主張攻城，胡攸之建議他不必這麽做，所謂“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分之，少則守之，不若則避之”，眼下教眾雖然戰力極差，但畢竟人數眾多，逼急了擔心其狗急跳墻，反而會給官兵，給民眾帶來更大的麻煩。
胡攸之出了一個主意。
鄂昌指揮軍隊，把縣城三面圍定，只留了西面沒有軍隊。縣城裏面，教眾們饑腸轆轆，無以為繼，大師兄於是指揮大家突圍，想攻取臨近的縣城，再圖進展。白蓮教眾自西門呼呼啦啦，浩浩蕩蕩沖出，沿途並無官兵阻攔。
他們一口氣沖出20多裏地，由於指揮欠妥，教眾們素質也是參差不齊，隊伍拉扯的極為分散。這時，西邊一聲號起，5千騎兵向他們疾馳而來。白蓮教眾們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頓時七魂嚇去了六魂半，六竅沒了五竅餘，四散而逃。只有一些忠心的教眾，護送著大師兄、三師兄回到了縣城。四師兄則不幸倒於亂軍當中，為人踐踏而死。
清點兵馬，白蓮教眾這邊大部分民眾都逃散了，餘下來跟隨大師兄的，只剩3千餘人。大師兄指揮大家緊閉城門，固守待援。
清軍這邊，擊潰了教眾後，把富縣縣城圍了個鐵桶般水洩不通。
鄂昌找來附近所有保甲、裏正等，讓他們各自回鄉，清點自己地盤上上從白蓮教逃回的亂民，要求對其人予以嚴厲的管教和訓誡，說這次攀附逆首，就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下次他們還這樣不識好歹，定不輕饒。
鄂昌想攻城，胡攸之說不必這麽損兵折將，只需堅守陣地，不讓一兵一卒進出富縣，不日，可取大功。鄂昌擔心城內教眾孤註一擲，開城突圍，胡攸之說不必擔心，他可確保他們不會冒險行事。
胡攸之的幾次籌劃，事實證明都是絲毫不差。所以這次鄂昌依舊是參照他的建議行事。
大師兄這邊一面繼續借助天神下凡，安撫教眾，一面秘密寫了一封書信，偷偷送往延安地區，請求延安分壇的教眾前來救援。
這些書信都“送”到了胡攸之這裏，他以延安教首的口吻，給大師兄回信，讓他稍安勿燥，固守待援即可，白蓮教數萬兵丁，不日即將抵達。寫完了，他不忘加蓋白蓮教教首專用的蓮花紅章。這個章子，是他托新近認識的一位朋友——段玉貴，從一個教徒那裏買來的。
大師兄、三師兄帶著3千教眾堅守在縣城裏，糧食吃完了，他們開始吃馬、吃狗、吃貓、吃老鼠，後來連老鼠都沒有了，他們開始吃樹皮，很快，縣城裏所有的樹皮都被扒了個精光。
有些教眾實在挨不下去，私溜下城墻，企圖逃跑，但被發現後，不是被城墻上的己軍亂箭射死，就是被官兵抓獲，梟首示眾。
實在沒有東西可吃了，教眾們開始吃屍體，新鮮的屍體甚至遭到了教眾們的哄搶。這個時候，在他們眼中，人肉、馬肉、牛肉都是肉而已，都可以用來果腹，並無差別。
大師兄、三師兄漸漸感覺到了教眾看他們的異樣的眼光，他們有些害怕了，不得已把私藏的早已是枯瘦如柴的女子奉獻了出來，這些女子迅速被大家搶食一空。
大師兄又寫了一封信給延安教壇，催促他們趕緊過來。然而第二天，在清軍大營中，就懸掛起了10個頭顱，那是延安教壇師兄們的，延安教壇已經被先發制人，眾師兄們盡數被誅。
富縣縣城裏的3千餘名白蓮教眾，逃散的、病死的、餓死的極多，待到清軍破城時，只有不到300人，而且各個虛弱至極，不堪一擊。大師兄自刎而死，三師兄被俘獲。
清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陷了富縣縣城。而此時的縣城，早已是另外一番模樣。街頭零落，枯樹嶙峋，到處是倒斃的死屍，以及累累白骨。驅趕走啃食屍體的烏鴉，隨意翻起一具屍體，就能看到一團一團的蛆蟲湧動。一陣風襲來，更是惡臭撲鼻，還有無盡的蚊蠅滋擾左右。
當時到過富縣縣城的人後來說，如果有人想見識一下地獄是什麽樣子，那就送他去富縣吧，地獄不會比這更糟糕。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幸存的白蓮教眾稱策劃了剿滅白蓮教的胡攸之為惡魔。白蓮教眾說他們見過無數壞人、惡人，但從未見過像胡攸之這樣冷血，視平民百姓性命為草芥的惡魔。
那年1月確實是世界末日。
不過不是所有人的，而是白蓮教眾的，也是胡家的。
曾經過往的經歷驚心動魄，在胡攸之講來卻風輕雲淡。他換了一壺茶葉，用燒開的泉水新沏了一壺，給巴特爾斟上：“你嘗嘗，是不是每一杯的味道都有不同。”
巴特爾品著茶，說：“其實作惡的只是那幾個師兄而已，大部分教眾都是被蠱惑的。”
胡攸之淡淡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都需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泥石流發生之時，任何一滴水都不能說自己是無辜的，說自己只是隨大流而已。”
巴特爾點點頭，問道：“那是三師兄呢？你後來把他怎樣了。”
胡攸之緩緩轉頭望著窗外，說道：“相關人犯被鄂昌押走了，牛二我把他單獨留下了。牛二說他這輩子殺人如麻，閱女無數，福也享了，罪也遭了，死不足惜，死亦無憾。我曾想過5種折磨他的方式，我想把他千刀萬剮，我想把他家族中所有女眷都抓起來，當著他的面，讓軍營士兵們把她們輪奸一番，再讓軍馬把她們輪奸一遍。但我沒有，那個時候，我看著牛二，只是感到悲哀，深深的悲哀。”
“然後呢？”
“我把他放了。”
京城城刑部大獄內，主食吃完了，阿成與王倫兩人吃著小菜，一邊繼續聊天。
王倫說他們被圍後，曾經突圍過一次，但被官兵擊潰。他自己趁亂逃回了家裏，擔心官府清算，又連夜逃往別的地方藏匿。
王倫說：“剩下有3千左右人固守在富縣縣城，被官軍圍了個水洩不通，教民們沒吃沒喝，只能吃樹皮，後來開始人吃人。那叫一個慘吶！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後來清軍攻破縣城，整個縣城只剩下了300人奄奄一息，坐以待斃。再後來，所有俘虜都被處決，大師兄自殺了，四師兄下落不明，聽說死在亂軍中了，三師兄則官軍交給胡攸之自行處置。聽說交給胡攸之處置的，除了一個三師兄外，還有一個普通的姓段的教民。”
“那他們一定死的很慘。”
王倫搖搖頭，說：“那個胡攸之還真是有想法，他把他們都放了，姓段的不知去向。至於牛二，胡攸之給了他不少兩銀子，讓他跟隨著自己做事。那個牛二心有餘悸，戰戰兢兢的覺得胡攸之一定會對他動手。但過去了兩年，胡攸之對他平平常常，似乎完全忘卻了兩年前胡家圩子的慘案。他還把牛二安排進自己的店鋪，正式成為了一個夥計。說起來那個牛二也是爭氣，自此之後洗心革面，死心塌地的跟隨胡攸之做事。牛二忠心勤奮，不久成為了店鋪的店長，胡攸之又把他引薦到日升昌票號做事，牛二也更名換姓，改姓陳。牛二勤勉忠誠，日後開始執掌日升昌票號分號，人稱陳掌櫃。”
“日升昌？陳掌櫃？”
“對啊，你們認識麽？我聽說那個陳掌櫃後來還娶妻生子了呢。再後來，聽說他跟隨胡攸之去了西域，之後就沒了消息。至於我嘛，又在富縣輾轉騰挪多年，覺得沒有意思，就想幹一票大的，就帶著一票兄弟跑到京城去了，然後就被抓了，然後我就被關押在這裏，這一關，都快10年了。”王倫呆呆的望著屋頂。
阿成看著王倫，問道：“你後悔麽？”
阿成覺得王倫一定會說不後悔。
王倫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後悔！我想我媽了！我想我妻子了！我也想我的兒女了！我不在，他們可怎麽過啊！他們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啊！冬天天冷了他們怎麽熬過去啊！”說著，王倫眼淚流了下來，進而痛哭流涕。
阿成望著王倫，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王倫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淚，說道：“如果我能回到10年前，我一定給當時的自己一個大嘴巴！好好的呆在富縣，來京城幹什麽！不對，我該回到20年前，狠狠的抽自己一嘴巴，好好的過日子，和白蓮教什麽的瞎混什麽啊！一幫泥腿子哪能成事啊！我就是個鄉巴佬，跟著瞎起哄、參和個什麽勁啊！”
阿成看著王倫，等他心緒稍稍平覆了，說道：“你知道麽，當年你們在京城鬧事，你被抓了，進而被官員誆騙，關押至今，其實背後是我在主使。”
王倫一楞，他看著阿成，仿佛不認識阿成似的。
王倫突然破涕為笑，說道：“你以為我還會上當麽？你咋不倒地一陣抽搐，然後說你是玉皇大帝呢！我這是咎由自取，用不著怨天尤人。”
阿成看著王倫，笑了。
阿成覺得，胡攸之一定不會放過牛二，一定不會放過三師兄，一定不會放過陳掌櫃的。
胡攸之對巴特爾說：“今天我的話多了，我很少說那麽多話的。你知道麽，我的這段往事，從未和人提起過。”
“但是你今天和我說了。”
“是啊，我是想告訴你，群眾不足以為恃。離開了精英階層領導的群眾，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而已，不足為恃。”
“但是古往今來，那麽多底層群眾起義的案例，那麽多轟轟烈烈的故事。”
胡攸之淡淡笑道：“那你告訴我，哪一例底層群眾起事，是離開士紳階層，精英階層的支持或者領導而取得勝利的？”
巴特爾語塞。他確實想不出一例取得了成功的案例。
停了一會兒，巴特爾說道：“胡公子，我看得出，你作為讀書人、有錢人、權貴人士，對於底層百姓的不屑。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談笑間無數人的身家性命為之傾覆，舉手投足間都是成千上萬的牛羊，車載鬥量的糧食、金銀。但是，你可曾親自餵養過牛羊，哪怕一只！你可曾親手栽種過秧苗，哪怕一束！如果沒有，你又憑什麽看不起為你提供錦衣玉食的底層群眾呢！”
胡攸之笑了，說：“我沒有看不起底層群眾。你走路的時候，會因鄙視一只螞蟻而刻意踩死它麽？我不是輕視他們。我是無視他們。”
“你們畢竟是少數人，而普通群眾卻是千千萬。”
“千千萬萬的烏合之眾而已。”
理念之爭，並不影響巴特爾找胡攸之辦事。
胡攸之給巴特爾一個條子，拿著這個條子，巴特爾可以領到一批物資。
巴特爾拿著條子，皺了皺眉頭，這和他預想的還是有些差距。
胡攸之說道：“現在不比從前，物資沒有那麽充裕了。”
巴特爾拿著條子正準備出門，胡攸之說道：“巴特爾，你知道麽，換做是我，我一定不會去救那些群眾的。為了救500人，你卻要冒著被風雪封死在山裏的風險，帶著500人前往，你這樣，可能連這新帶去的500人都被困死在山裏了。”
“但是，也有可能救回500人。”
送走了巴特爾，胡攸之心中略略覺得心神不寧。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麽會把從前那段往事告訴巴特爾，也許是和今天是終結那段過往的時刻有關吧。
打開了一道暗門，胡攸之來到地下室。地下室內，昏黃的火把照亮了一間密室，密室內，並排跪著三人，赫然就是陳掌櫃，和他的妻子、女兒。他們三人背後，站著侍立的段老板。
見到胡攸之，陳掌櫃並不覺得意外的長長嘆了口氣，說：“胡攸之，20年了，到底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殺了我吧，左右我這條命都是你的，我不怪你。”
胡攸之淡淡笑了，說：“陳掌櫃，哦不！三師兄，哦不！牛二，你沒有想過，為什麽我會留你多活20年。”
三師兄愕然。
胡攸之淡淡說道：“你以為你真的對我而言有什麽利用價值麽？20年前，你帶著白蓮教眾，殺我族人，燒我家鄉，還一起輪奸了我母親、妻子、妹妹！我妹妹死前，你還用刀挖下了她的**。”
牛二的妻子和女兒聽著胡攸之平靜的述說，震驚的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牛二。
“她才17歲啊！”胡攸之大聲吼道！
胡攸之說話向來和顏悅色，不緩不急，突然的一句怒吼，嚇的所有人噤若寒蟬。
牛二跪著，以頭愴地，哭著道：“胡公子，不要再說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牛二的妻子和女兒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牛二，看他的反應，胡攸之所言不虛。她們想不到平日裏她們眼中的仁夫慈父竟然還有如此不堪的過往。
胡攸之緩緩的平覆了呼吸，淡淡說道：“如今，你的女兒也17歲了。而今天，正是我妹妹的忌日。”
牛二聽罷大駭，他哭著爬近胡攸之，隔著段老板，他哀求道：“胡公子！我錯了！你懲罰我吧！你把我千刀萬剮吧，我不會有一句怨言的。求求你放過我女兒吧，她才17歲啊！她是無辜的啊！”
“我妹妹她也是17歲，她又何辜！”胡攸之怒吼道。
牛二深知胡攸之的性情，他轉過頭，絕望的看著自己的妻女。
牛二的妻女如夢方醒。原來她們不是看客，她們亦是當事人。
牛二的女兒從未看過父親如此淒慘決絕的神情，嚇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望著看著她長大的胡攸之，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今天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做夢。
牛二的妻子，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一切，恐懼讓她面部變形，她失聲痛哭道：“胡公子，丫頭她是你看著長大的呀！她一直把你當親叔叔！讓我代替我女兒吧！讓我來！”
牛二慘笑著看著自己的妻女，嘆道：“今天我們都會死在這裏！沒有用的！”
段老板招了招手，從密室的另一道門進來三個人，把牛二的妻女、還有牛二拖出。
胡攸之背過身，他不忍心看牛二女兒哀求的眼神。此時此刻，他也不允許自己心軟。
牛二臨被架出門之際，他喟然嘆道：“‘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胡公子，這是你父親臨終前說的話，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記在心裏。只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如此殘暴！”
牛二一家三口被拖出後，受到了胡家當年同等的遭遇並被處死。
段老板拿過一個寶石項鏈，遞給胡攸之，說：“這是你的。”
這個項鏈，是多年前胡攸之送給牛二女兒的生日禮物，十分珍貴。牛二女兒也十分喜歡，一直戴在脖子上，從未取下。
胡攸之看了看寶石項鏈，又看了看段老板，把項鏈推出，說道：“不是我的！”
說完這話，胡攸之眼眶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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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攸之端著茶杯，慢慢說：“你知道麽，我之所以喜歡自己泡紅茶，喜歡一小壺，一小杯的品，是因為每一壺、每一杯的功夫紅茶，粗嘗之下味道無差，細細品鑒，其實沒有一杯味道是相同的。甚至同一杯的茶，第一口和第二口味道也不一樣。紅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你永遠不知道你泡的下一杯是什麽味道。而事情和人就像紅茶一樣，縱使我精於算學，卻也無法算到事情的走向，算清人心的向背。”
卻說胡攸之騎馬趕往富縣縣城。縣城距離胡家圩子有30裏地，道路崎嶇，上山下崗的，很是費功夫。趕到縣城後，胡攸之徑直來到縣衙，不等衙役通報，他直接轉入後堂找到縣令，陳述了胡家圩子的現狀，請求縣令立即派兵前往。
縣令沈吟良久，說如果他們只是吃霸王餐，不過是聚眾滋事而已，官府可以派兵前往彈壓，但讓胡攸之切記不要小題大作，無端引起民變。
縣衙令捕頭召集所有捕快、衙役，以及其他保甲家丁等，湊了三百來人，緊急前往胡家圩子平息事態。
離胡家圩子尚有10裏地時，胡攸之遠遠的就望見了沖天而起的黑煙，那正是胡家圩子方向。他頓時心中大駭，策馬狂奔而去。
趕到胡家圩子時，從前院墻高聳，房屋錯落有致的家園，已經成為了一片火海。白蓮教眾也早已不知所蹤。
村民們拉住欲沖進火海救人的胡攸之，說人已經都死了，進去也是徒自送命而已，讓他不要沖動莽撞行事。
村民們告訴了胡攸之發生在胡家圩子的慘狀。胡攸之細細聽著，不時詢問一些尚不清晰的細節。他臉色也逐漸變的鐵青，牙齒咬的咯咯響。
原來胡攸之騎馬趕去縣城後，胡父為了避免沖突，便殺牛宰羊，和面蒸饃招呼白蓮教眾。上千號人大剌剌坐在圩子院子裏，院子裏坐不下就坐在圩子周圍，大快朵頤，胡吃海塞。
本以為事態就此走向平和，哪裏料想三師兄，也就是曾生活在胡家圩子邊上的村民牛二，心懷歹念。多年前的他就覬覦著胡家閨女，只是他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牛二也只能在夢中空想，在付之以左手而已。如今他身為三師兄，“大權”在握，自然不肯放過這個一朝得願的機會。
三師兄熟悉圩子的地形結構，尋尋覓覓之下，到底讓他找到了女眷們的藏身之處。他一腳踹倒護女心切的胡母，想把胡家閨女拉到偏房盡一己私欲，但又怕周邊胡家人多勢眾，自己吃虧。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胡家閨女拉扯到院子中，借天神下凡，聲稱要保全胡家全家性命，只能獻祭胡家閨女，供師兄們男女雙修之用。
教眾們登時起哄，趁機撕扯，揉捏胡家閨女。他們知道，像地主女兒這種細皮嫩肉的姑娘，橫豎都輪不到他們享用，索性趁亂能占一把便宜就占一把。
本已忍耐多時的胡父的，頓時怒不可遏，召集所有家丁、村民，與教眾械鬥，只是寡不敵眾，村民被打散，多有死傷，胡家家丁盡皆被屠戮。
個中細節，村民們不願再提及，只是在胡攸之的堅持下，不得不詳細道出。
被打至重傷的胡父，被帶到院子裏。三師兄把胡家女眷盡數押出，大師兄看上了胡攸之的妻子李氏，三師兄鐘情於胡家閨女，他們當著胡父及眾多教眾的面，強行與李氏、胡家閨女行男女雙修之事，之後再把她們交由其他教眾逐一修法，甚至連胡母也不例外。
胡父恨的咬牙切齒，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他只能以頭撞地，發洩著心中的憤怒。很多女眷禁不住他們百般折磨，先就死了，沒有死也被一刀了事。
三師兄甚至用刀挖下胡家閨女的**，捏在手裏，來到胡父面前，說：“從前你就看不起我，如今呢？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將被我按在地上，踩在腳下，捏在手裏，仰視我、服從我、乞求我！”
鮮血淋漓的胡父顫巍巍擡起頭，用血紅的眼睛瞪著三師兄，喃喃說道：“牛二！你永遠只是牛二而已。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胡父就此咽氣。
三師兄被胡父一番話說的怔怔不語，轉而暴怒異常，他割下了胡父的頭顱，掛在了圩子正門墻頭。
胡攸之望著墻頭依舊懸掛的，烤的炭黑般的父親的頭顱，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默念著：“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簡單處理完家中後事後，胡攸之徑直來到了縣府。他不是請求官兵派兵為胡家報仇。事實上縣府滿打滿算幾百人的隊伍，根本不足以用作報仇之需。他是來勸縣令責令全縣遷徙撤退的。
胡攸之說白蓮教現在不是聚眾滋事的問題。他們本就宣揚本月是世界末日，聚集了成千上萬的教眾，唯恐天下不亂。更何況現在他們糧草告罄，為了吃，他們能做出更加瘋狂的舉動。他說他們現在是搶劫富戶，但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滿足不了他們的饕餮之欲，他說下一步他們就會劫掠縣城。
他說白蓮教現在不是聚眾滋事，而是聚眾造反。
家中出此大變，還能如此冷靜分析局勢，縣令對胡攸之不禁刮目相看，同時他對於自己的這個外甥也是信任有加，於是立即貼出了告示，責令百姓、商戶向南方的洛川、蒲城一帶撤退，堅壁清野。同時，縣令還緊急寫了文書，六百裏加急送往西安總兵鄂昌那裏，告知富縣的變故，請求支援。
西安總兵鄂昌得知富縣白蓮教民亂的消息後，大為焦急。鄂昌本想養寇自重，不想沒控制好火候，讓其攻占了縣城，如果再任其肆意蔓延，惹出滔天大禍，自己就是有百個腦袋也不夠乾隆砍的。
鄂昌立即修書一封，令富縣最近的延安將軍帶兵前往彈壓，並囑咐他不要意圖消滅敵軍，只要拖住他們，使其不往覆流竄即可，同時令富縣左右的慶陽府，率官兵、及團練民兵前往富縣。此外，他還修書一封送往山西巡撫處，請求緊挨富縣的臨汾府遣官兵前往。鄂昌自己則親率西安的5千精銳，星夜馳援富縣。
鄂昌十分擔心教眾到處流竄，這樣對於他平亂來說，會十分艱難。同時流竄的亂民，夾雜著盜匪，一路燒殺搶掠，禍及的範圍將急劇擴大，屆時他就是想遮掩自己的過失都不能了。
鄂昌趕到富縣縣郊，得知延安府，慶陽府各帶領了3千官兵、民兵前來，而臨汾也有3千官兵前來，己方合計已有1.4萬兵，足以應對富縣萬餘教眾。
鄂昌好奇於白蓮教挺有聲勢，為何會坐以待斃，幕僚告訴他，這是一個鄉紳公子的功勞。鄂昌大感驚奇，立即召見了這位鄉紳公子，即胡攸之。
白蓮教眾確實如同胡攸之所料。他們在劫掠完胡家圩子之後，胡吃海喝了幾天，糧食再度告罄，想到先前殺了那麽多人，官府一定不會放過他們，而己方聲勢浩大，索性幹一票大的。大師兄糾集了附近的所有白蓮教眾，共計有1萬餘人，浩浩蕩蕩的殺往富縣縣城。然而他們得到的卻是一座空城。
占據著縣城，又搜刮到了部分糧食，白蓮教開始不思進取。大師兄把教壇設在了縣衙，白天帶領大家誦經、靜坐，夜晚則緊閉縣衙大門，會同三師兄、四師兄，與劫掠來的女子飲酒作樂，男女雙修。其他教眾們雖然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但想到還有10天就世界末日，倒也不以為意，心想只要挨過這10天即可。
胡攸之主張把縣城留給白蓮教，又留了少許糧食麻痹亂民，雖然大膽，但也確實把教眾都牽絆在縣城裏了。這讓鄂昌省去了很多功夫，他對胡攸之大為讚賞。
鄂昌主張攻城，胡攸之建議他不必這麽做，所謂“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分之，少則守之，不若則避之”，眼下教眾雖然戰力極差，但畢竟人數眾多，逼急了擔心其狗急跳墻，反而會給官兵，給民眾帶來更大的麻煩。
胡攸之出了一個主意。
鄂昌指揮軍隊，把縣城三面圍定，只留了西面沒有軍隊。縣城裏面，教眾們饑腸轆轆，無以為繼，大師兄於是指揮大家突圍，想攻取臨近的縣城，再圖進展。白蓮教眾自西門呼呼啦啦，浩浩蕩蕩沖出，沿途並無官兵阻攔。
他們一口氣沖出20多裏地，由於指揮欠妥，教眾們素質也是參差不齊，隊伍拉扯的極為分散。這時，西邊一聲號起，5千騎兵向他們疾馳而來。白蓮教眾們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頓時七魂嚇去了六魂半，六竅沒了五竅餘，四散而逃。只有一些忠心的教眾，護送著大師兄、三師兄回到了縣城。四師兄則不幸倒於亂軍當中，為人踐踏而死。
清點兵馬，白蓮教眾這邊大部分民眾都逃散了，餘下來跟隨大師兄的，只剩3千餘人。大師兄指揮大家緊閉城門，固守待援。
清軍這邊，擊潰了教眾後，把富縣縣城圍了個鐵桶般水洩不通。
鄂昌找來附近所有保甲、裏正等，讓他們各自回鄉，清點自己地盤上上從白蓮教逃回的亂民，要求對其人予以嚴厲的管教和訓誡，說這次攀附逆首，就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下次他們還這樣不識好歹，定不輕饒。
鄂昌想攻城，胡攸之說不必這麽損兵折將，只需堅守陣地，不讓一兵一卒進出富縣，不日，可取大功。鄂昌擔心城內教眾孤註一擲，開城突圍，胡攸之說不必擔心，他可確保他們不會冒險行事。
胡攸之的幾次籌劃，事實證明都是絲毫不差。所以這次鄂昌依舊是參照他的建議行事。
大師兄這邊一面繼續借助天神下凡，安撫教眾，一面秘密寫了一封書信，偷偷送往延安地區，請求延安分壇的教眾前來救援。
這些書信都“送”到了胡攸之這裏，他以延安教首的口吻，給大師兄回信，讓他稍安勿燥，固守待援即可，白蓮教數萬兵丁，不日即將抵達。寫完了，他不忘加蓋白蓮教教首專用的蓮花紅章。這個章子，是他托新近認識的一位朋友——段玉貴，從一個教徒那裏買來的。
大師兄、三師兄帶著3千教眾堅守在縣城裏，糧食吃完了，他們開始吃馬、吃狗、吃貓、吃老鼠，後來連老鼠都沒有了，他們開始吃樹皮，很快，縣城裏所有的樹皮都被扒了個精光。
有些教眾實在挨不下去，私溜下城墻，企圖逃跑，但被發現後，不是被城墻上的己軍亂箭射死，就是被官兵抓獲，梟首示眾。
實在沒有東西可吃了，教眾們開始吃屍體，新鮮的屍體甚至遭到了教眾們的哄搶。這個時候，在他們眼中，人肉、馬肉、牛肉都是肉而已，都可以用來果腹，並無差別。
大師兄、三師兄漸漸感覺到了教眾看他們的異樣的眼光，他們有些害怕了，不得已把私藏的早已是枯瘦如柴的女子奉獻了出來，這些女子迅速被大家搶食一空。
大師兄又寫了一封信給延安教壇，催促他們趕緊過來。然而第二天，在清軍大營中，就懸掛起了10個頭顱，那是延安教壇師兄們的，延安教壇已經被先發制人，眾師兄們盡數被誅。
富縣縣城裏的3千餘名白蓮教眾，逃散的、病死的、餓死的極多，待到清軍破城時，只有不到300人，而且各個虛弱至極，不堪一擊。大師兄自刎而死，三師兄被俘獲。
清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陷了富縣縣城。而此時的縣城，早已是另外一番模樣。街頭零落，枯樹嶙峋，到處是倒斃的死屍，以及累累白骨。驅趕走啃食屍體的烏鴉，隨意翻起一具屍體，就能看到一團一團的蛆蟲湧動。一陣風襲來，更是惡臭撲鼻，還有無盡的蚊蠅滋擾左右。
當時到過富縣縣城的人後來說，如果有人想見識一下地獄是什麽樣子，那就送他去富縣吧，地獄不會比這更糟糕。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幸存的白蓮教眾稱策劃了剿滅白蓮教的胡攸之為惡魔。白蓮教眾說他們見過無數壞人、惡人，但從未見過像胡攸之這樣冷血，視平民百姓性命為草芥的惡魔。
那年1月確實是世界末日。
不過不是所有人的，而是白蓮教眾的，也是胡家的。
曾經過往的經歷驚心動魄，在胡攸之講來卻風輕雲淡。他換了一壺茶葉，用燒開的泉水新沏了一壺，給巴特爾斟上：“你嘗嘗，是不是每一杯的味道都有不同。”
巴特爾品著茶，說：“其實作惡的只是那幾個師兄而已，大部分教眾都是被蠱惑的。”
胡攸之淡淡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都需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泥石流發生之時，任何一滴水都不能說自己是無辜的，說自己只是隨大流而已。”
巴特爾點點頭，問道：“那是三師兄呢？你後來把他怎樣了。”
胡攸之緩緩轉頭望著窗外，說道：“相關人犯被鄂昌押走了，牛二我把他單獨留下了。牛二說他這輩子殺人如麻，閱女無數，福也享了，罪也遭了，死不足惜，死亦無憾。我曾想過5種折磨他的方式，我想把他千刀萬剮，我想把他家族中所有女眷都抓起來，當著他的面，讓軍營士兵們把她們輪奸一番，再讓軍馬把她們輪奸一遍。但我沒有，那個時候，我看著牛二，只是感到悲哀，深深的悲哀。”
“然後呢？”
“我把他放了。”
京城城刑部大獄內，主食吃完了，阿成與王倫兩人吃著小菜，一邊繼續聊天。
王倫說他們被圍後，曾經突圍過一次，但被官兵擊潰。他自己趁亂逃回了家裏，擔心官府清算，又連夜逃往別的地方藏匿。
王倫說：“剩下有3千左右人固守在富縣縣城，被官軍圍了個水洩不通，教民們沒吃沒喝，只能吃樹皮，後來開始人吃人。那叫一個慘吶！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後來清軍攻破縣城，整個縣城只剩下了300人奄奄一息，坐以待斃。再後來，所有俘虜都被處決，大師兄自殺了，四師兄下落不明，聽說死在亂軍中了，三師兄則官軍交給胡攸之自行處置。聽說交給胡攸之處置的，除了一個三師兄外，還有一個普通的姓段的教民。”
“那他們一定死的很慘。”
王倫搖搖頭，說：“那個胡攸之還真是有想法，他把他們都放了，姓段的不知去向。至於牛二，胡攸之給了他不少兩銀子，讓他跟隨著自己做事。那個牛二心有餘悸，戰戰兢兢的覺得胡攸之一定會對他動手。但過去了兩年，胡攸之對他平平常常，似乎完全忘卻了兩年前胡家圩子的慘案。他還把牛二安排進自己的店鋪，正式成為了一個夥計。說起來那個牛二也是爭氣，自此之後洗心革面，死心塌地的跟隨胡攸之做事。牛二忠心勤奮，不久成為了店鋪的店長，胡攸之又把他引薦到日升昌票號做事，牛二也更名換姓，改姓陳。牛二勤勉忠誠，日後開始執掌日升昌票號分號，人稱陳掌櫃。”
“日升昌？陳掌櫃？”
“對啊，你們認識麽？我聽說那個陳掌櫃後來還娶妻生子了呢。再後來，聽說他跟隨胡攸之去了西域，之後就沒了消息。至於我嘛，又在富縣輾轉騰挪多年，覺得沒有意思，就想幹一票大的，就帶著一票兄弟跑到京城去了，然後就被抓了，然後我就被關押在這裏，這一關，都快10年了。”王倫呆呆的望著屋頂。
阿成看著王倫，問道：“你後悔麽？”
阿成覺得王倫一定會說不後悔。
王倫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後悔！我想我媽了！我想我妻子了！我也想我的兒女了！我不在，他們可怎麽過啊！他們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啊！冬天天冷了他們怎麽熬過去啊！”說著，王倫眼淚流了下來，進而痛哭流涕。
阿成望著王倫，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王倫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淚，說道：“如果我能回到10年前，我一定給當時的自己一個大嘴巴！好好的呆在富縣，來京城幹什麽！不對，我該回到20年前，狠狠的抽自己一嘴巴，好好的過日子，和白蓮教什麽的瞎混什麽啊！一幫泥腿子哪能成事啊！我就是個鄉巴佬，跟著瞎起哄、參和個什麽勁啊！”
阿成看著王倫，等他心緒稍稍平覆了，說道：“你知道麽，當年你們在京城鬧事，你被抓了，進而被官員誆騙，關押至今，其實背後是我在主使。”
王倫一楞，他看著阿成，仿佛不認識阿成似的。
王倫突然破涕為笑，說道：“你以為我還會上當麽？你咋不倒地一陣抽搐，然後說你是玉皇大帝呢！我這是咎由自取，用不著怨天尤人。”
阿成看著王倫，笑了。
阿成覺得，胡攸之一定不會放過牛二，一定不會放過三師兄，一定不會放過陳掌櫃的。
胡攸之對巴特爾說：“今天我的話多了，我很少說那麽多話的。你知道麽，我的這段往事，從未和人提起過。”
“但是你今天和我說了。”
“是啊，我是想告訴你，群眾不足以為恃。離開了精英階層領導的群眾，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而已，不足為恃。”
“但是古往今來，那麽多底層群眾起義的案例，那麽多轟轟烈烈的故事。”
胡攸之淡淡笑道：“那你告訴我，哪一例底層群眾起事，是離開士紳階層，精英階層的支持或者領導而取得勝利的？”
巴特爾語塞。他確實想不出一例取得了成功的案例。
停了一會兒，巴特爾說道：“胡公子，我看得出，你作為讀書人、有錢人、權貴人士，對於底層百姓的不屑。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談笑間無數人的身家性命為之傾覆，舉手投足間都是成千上萬的牛羊，車載鬥量的糧食、金銀。但是，你可曾親自餵養過牛羊，哪怕一只！你可曾親手栽種過秧苗，哪怕一束！如果沒有，你又憑什麽看不起為你提供錦衣玉食的底層群眾呢！”
胡攸之笑了，說：“我沒有看不起底層群眾。你走路的時候，會因鄙視一只螞蟻而刻意踩死它麽？我不是輕視他們。我是無視他們。”
“你們畢竟是少數人，而普通群眾卻是千千萬。”
“千千萬萬的烏合之眾而已。”
理念之爭，並不影響巴特爾找胡攸之辦事。
胡攸之給巴特爾一個條子，拿著這個條子，巴特爾可以領到一批物資。
巴特爾拿著條子，皺了皺眉頭，這和他預想的還是有些差距。
胡攸之說道：“現在不比從前，物資沒有那麽充裕了。”
巴特爾拿著條子正準備出門，胡攸之說道：“巴特爾，你知道麽，換做是我，我一定不會去救那些群眾的。為了救500人，你卻要冒著被風雪封死在山裏的風險，帶著500人前往，你這樣，可能連這新帶去的500人都被困死在山裏了。”
“但是，也有可能救回500人。”
送走了巴特爾，胡攸之心中略略覺得心神不寧。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麽會把從前那段往事告訴巴特爾，也許是和今天是終結那段過往的時刻有關吧。
打開了一道暗門，胡攸之來到地下室。地下室內，昏黃的火把照亮了一間密室，密室內，並排跪著三人，赫然就是陳掌櫃，和他的妻子、女兒。他們三人背後，站著侍立的段老板。
見到胡攸之，陳掌櫃並不覺得意外的長長嘆了口氣，說：“胡攸之，20年了，到底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殺了我吧，左右我這條命都是你的，我不怪你。”
胡攸之淡淡笑了，說：“陳掌櫃，哦不！三師兄，哦不！牛二，你沒有想過，為什麽我會留你多活20年。”
三師兄愕然。
胡攸之淡淡說道：“你以為你真的對我而言有什麽利用價值麽？20年前，你帶著白蓮教眾，殺我族人，燒我家鄉，還一起輪奸了我母親、妻子、妹妹！我妹妹死前，你還用刀挖下了她的**。”
牛二的妻子和女兒聽著胡攸之平靜的述說，震驚的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牛二。
“她才17歲啊！”胡攸之大聲吼道！
胡攸之說話向來和顏悅色，不緩不急，突然的一句怒吼，嚇的所有人噤若寒蟬。
牛二跪著，以頭愴地，哭著道：“胡公子，不要再說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牛二的妻子和女兒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牛二，看他的反應，胡攸之所言不虛。她們想不到平日裏她們眼中的仁夫慈父竟然還有如此不堪的過往。
胡攸之緩緩的平覆了呼吸，淡淡說道：“如今，你的女兒也17歲了。而今天，正是我妹妹的忌日。”
牛二聽罷大駭，他哭著爬近胡攸之，隔著段老板，他哀求道：“胡公子！我錯了！你懲罰我吧！你把我千刀萬剮吧，我不會有一句怨言的。求求你放過我女兒吧，她才17歲啊！她是無辜的啊！”
“我妹妹她也是17歲，她又何辜！”胡攸之怒吼道。
牛二深知胡攸之的性情，他轉過頭，絕望的看著自己的妻女。
牛二的妻女如夢方醒。原來她們不是看客，她們亦是當事人。
牛二的女兒從未看過父親如此淒慘決絕的神情，嚇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望著看著她長大的胡攸之，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今天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做夢。
牛二的妻子，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一切，恐懼讓她面部變形，她失聲痛哭道：“胡公子，丫頭她是你看著長大的呀！她一直把你當親叔叔！讓我代替我女兒吧！讓我來！”
牛二慘笑著看著自己的妻女，嘆道：“今天我們都會死在這裏！沒有用的！”
段老板招了招手，從密室的另一道門進來三個人，把牛二的妻女、還有牛二拖出。
胡攸之背過身，他不忍心看牛二女兒哀求的眼神。此時此刻，他也不允許自己心軟。
牛二臨被架出門之際，他喟然嘆道：“‘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胡公子，這是你父親臨終前說的話，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記在心裏。只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如此殘暴！”
牛二一家三口被拖出後，受到了胡家當年同等的遭遇並被處死。
段老板拿過一個寶石項鏈，遞給胡攸之，說：“這是你的。”
這個項鏈，是多年前胡攸之送給牛二女兒的生日禮物，十分珍貴。牛二女兒也十分喜歡，一直戴在脖子上，從未取下。
胡攸之看了看寶石項鏈，又看了看段老板，把項鏈推出，說道：“不是我的！”
說完這話，胡攸之眼眶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所有殘暴的歡愉，都將以殘暴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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