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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烏夜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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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再說話,任由她挽著手在穿山廊上走。

王家庭院的景致規整地很素雅,有年生的香草藤上結著老果實。

皇帝四下看著,他對女人的穿戴沒什麽審美,但對園林的疊山構水還是頗有心得。王家的這個後園和王疏月本人很像,說不上有多好看,但一棱一角都是靈氣,像是一個很性子極淡的人,花了很多年的時光,不心急也不刻意,一點一點修造出來的。

“主子看什麽看得這麽入神。話都不肯說了。”

皇帝瞇著眼睛擡手點了點不遠處的那座假山石,“好園子。”

王疏月順著他手點的方向看去,“這處園子花了我母親大半生的心血。”

皇帝側身向她,平聲道:“王疏月,你和你母親像嗎?”

王疏月點點頭:“父兄都說很像,可我覺得,也有不像的地方。母親的話不多,也從來不會跟父親紅臉。”

皇帝哂了一聲:“是了,不像。你跟朕紅臉的時候可不少。”

王疏月抱住他手臂,人卻走到了他前面,轉身仰起臉望著他道:“我以後都不跟你紅臉了。”

皇帝看著自己被她抱住的手臂,不由地笑了一聲,人到是沒動,口中卻還是不解風月,“算了吧。你的話朕不信。好好走,不要扯著朕。”

王疏月仍不松手:“如今就我一個奴才跟著您,廊上滑得很,您摔了可怎麽辦。”

皇帝將她的手從自個手臂上掰下來,握入手中。

“朕若是摔了,先把你扔到下面墊著。”

王疏月低頭笑出了聲,皇帝扯了她一把。

“你笑什麽。”

“都出宮來了,您還只管說這些話,也是奴才好,這麽兩三年了,還沒被你傷夠。”

皇帝哽道:“王疏月,朕傷過你嗎?”

這話一出口,皇帝又後悔了。怎麽沒有傷過她。

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大阿哥從穿山廊那頭跑來,一下子撲到王疏月懷裏,那才真是險些摔一跤。王疏月彎腰摟住他。

“跑得這麽急唷。”

大阿哥擡起頭來:“姨娘,你和阿瑪怎麽走了。”

王疏月一擡頭,見王定清也從後面跟過了來。

“大阿哥要來找皇上和娘娘。”

王疏月蹲下身,用自己的絹子擦了擦大阿哥額頭的汗:“戲不好看嗎?”

“王大人說,三慶園的戲比這裏的好看。”

王疏月聞話看向王定清,他這心倒是用的又細又準。

兄妹之間仍是有默契的,“主子,天還早,您又不喜歡家裏的戲,要不咱們帶大阿哥出去逛逛。”

皇帝道:“你帶著恒卓去吧,朕還有事,要和你兄長議。”

王疏月全然沒想到皇帝有這麽痛快,還不等她歡喜,大阿哥已經笑開了臉,“姨娘,阿瑪準我們出去了。”

皇帝對跟在後面的張得通道:“讓何慶和圖善跟著一道去。”

說完,又看向王疏月:“酉時前回來。”

王疏月蹲了個身,連應了兩個“好。”

***

所謂天子腳下,當真是熱鬧非凡。

那日正逢內務府的一個司官,也算是十二家的正經奴才,在內務府出人頭地成了個新貴。他在三慶園中辦堂會,整個京城的名角兒都請齊了。大阿哥手裏捏著糖油果子,趴在何慶身上道:“好熱鬧啊。”

王疏月凝神細聽了聽裏頭的唱腔,約摸是昆腔,唱得又是《玉環記》,是她正經喜歡聽的。不由覺得可惜:“人家做堂會,到底是私局,今兒我們是聽不成了。”

何慶道:“哪能聽不成啊,這司官,原是從前舊太子爺的府上家生的奴才,後來太子爺被圈在宗人府,他人機靈才攀上了咱們十二爺,人吧,也有幾分能耐才漸漸做了大,不知道的認他是個新貴,知道的,都罵他是個背主的狗奴才。哪有什麽大臉面,您瞧瞧,他若真是根基富貴,早就在私宅裏頭舉宴了,哪裏用得著借三慶園的地方。把自家的內眷子女都拉到人前兒來,如此的不尊重。”

王疏月側看向何慶,別看這個人平時嘻嘻哈哈,沒個大正經。皇帝那樣的人能容他在身邊辦差,必也是他有些分辨。今兒聽他說這些,話雖粗糙,但裏裏外外都是見識。

“主兒,您好不容易和小主兒出來一回,這地方也是您想來的,給他臉子做什麽,您啊,陰涼裏歇著,奴才去找他。”

他果然有功夫,不多時,便出來好幾個小斯來引,引著王疏月上了二樓的閣間,何慶已經在裏頭了。

“想不到您還有這臉面。”

“誒喲,奴才是萬歲爺身邊的人,奴才的臉面都是萬歲爺賞的,主兒,您只管和小主子樂,奴才伺候好你們,回去好跟萬歲爺領賞去。”

“好。”

外頭時辰快,底下唱過《玉環記》和《明珠記》就已近黃昏。

說來也有些巧,大阿哥在人頭攢動的二樓看臺上,看見了醇親王和張孝儒兩個人。

這醇親王也就是廢太子,皇帝去年與達爾罕王爺商議攻打丹林部的時候,放他出了宗人府,並封他為醇親王,孝和義兩全,議政王會議也把他排斥在外頭,他只得做了個賦閑的親王。但張孝儒這些他過去的老師們,也許是在他身上傾註的心血太多,不忍見他如此落魄消沈,因此時至今日,仍要冒不韙與他親近。

大阿哥說要去請安。

王疏月見了這一幕卻多少有些敏感。

他們無非借著這場堂會私見,為的就避在府上相見的嫌。

若是讓他們知道,這邊大阿哥看見他們相見,恐會忌憚皇帝而生亂,到不見得好。

想著,便出聲攔住了大阿哥。

“你忘了咱們這回出來是阿瑪的私行了嗎?可不能讓別的人知道。”

大阿哥到也聽得進去她的話。乖乖坐了回去,不一會兒就被別什麽玩樣兒吸去了目光。

近酉時。

大阿哥已經鬧乏了,趴在王疏月肩上,從樓上下來,何慶在門口等著他們。“主兒,聽得過癮嗎?”

王疏月笑道:“今兒倒要謝謝您。”

何慶將大阿哥接過拉,摟在肩上:“奴才可不敢,這都萬歲爺的意思,萬歲爺說了,您生辰的時候,喜歡來這兒聽戲,今兒雖不是您生辰,但也得讓您開懷。”

原來不光是兄長有心,他也有心成全。

王疏月都快忘了自個是什麽時候跟皇帝提起,她愛聽三慶園的戲。

難為他日理萬機,有的時候,連何年何月殺了誰,提拔了誰都會忘,這件瑣碎小事,到記了這一兩年。

“大阿哥也困了,咱們回吧。”

一去一回,大半日竟也過去了。

黃昏時,天下去雪來,紛紛揚揚地又把白日裏的熱鬧覆了個幹凈。

王家知道皇帝與王疏月要歇一宿,便把正房騰挪了出來伺候。誰知皇帝卻沒那處安置,反而去了王疏月從前的屋子。趙家的媳婦撐這傘在正門上迎王疏月,見她回來忙道:“娘娘可算是回來了,我們這兒……欸,我們這兒沒主意了。”

王疏月看著她惶急的模樣,只當是父兄又被皇帝斥了,忙往裏走,一面走一面問道:“是怎麽了。”

趙家媳婦道:“奴才哪這輩子也沒想過伺候萬歲爺,宮裏的規矩大,張公公眼皮子底下,燒的水也是錯,用的胰子也是錯,這會兒子,奴才家裏那口子都沒了法子,楞是連水都不敢傳了。”

何慶道:“這怨不得,我們萬歲爺講究。”

王疏月回頭道:“都來了我家這處,再不能窮講究,你帶大阿哥去安置,那邊兒我去吧。是正房裏頭嗎?”

趙三媳婦忙道:“哎喲,不是不是,在娘娘您從前住的那屋子。”

王疏月一怔,“我那地方小得很,怎麽又去了那裏。”

“奴才們哪裏知道,娘娘快去吧。”

王疏月還未走進屋中,卻聽裏面傳來皇帝和兄長的的聲音。

“張孝儒匯同戶部幾個堂官連名上的拿道折子,朕前日讓你看了回去想,如今想怎麽樣了。”

“張中堂仍不解皇上的決心,大有與長議拖延的意思。”

皇帝笑了一聲:“朕跟他沒有功夫耗。就“長議拖延”這四個字,你給擬出個參本子來,在乾清門上遞,他人也老了,朕看他也是心灰意冷,心不在朕這一新朝,發還回鄉到好,不至於成朕和你的掣肘。”

王定清應是。

跪安出來,見王疏月站在門口,此時也不敢多言,只請了個安,退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這才走進屋中,皇帝仍在看折子。

大片大片的雪影子透過碧紗窗落在他身上,冷冽清剛。

後宮不幹前朝,這個道理她記得狠,聽皇帝之前那幾句的話的意思,對於張孝儒和醇親王的私見,他早就了然於心了。因此,王疏月也大沒有必要多言今日所見之事。

張得通站在皇帝身旁照看著他手邊的那盞燈,見王疏月進來,便站到外邊去了。

皇帝頭也沒擡,仍在折子上寫著。

“三慶園唱的什麽戲。”

“《玉環記》。”

皇帝蘸筆,趁著這功夫問她道:“那是哪一朝的戲了,說什麽,楊妃嗎?”

王疏月走到他身旁,取下頭上的一柄簪子替他撥燈芯子:“前明時的戲了,尋常市井人家愛聽,奴才就不說來汙您耳朵了。”

皇帝放下筆,合上折子,靠著椅背看他。

“說吧,朕也閑了。”

王疏月靠在他的椅子旁蹲下身來,“那您既要聽,那我便說與您。這戲啊,取材於唐範攄《雲溪友議》卷中“玉簫化”的故事。寫唐代書生韋臯在平康坊和□□玉簫相愛,因沒錢被鴇母趕出妓院。分別時,韋臯贈玉簫玉環為記。後韋臯被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招贅為婿,玉簫悒郁成疾,口吞玉環而死。

皇帝笑了一聲,低頭看她道:“你聽這樣無奈悲情的戲文。”

王疏月應道:“還沒完呢。後來,玉簫死後轉世,名簫玉,長成後終於和因救駕有功被皇上任命為節度使的韋臯團圓。”

皇帝聽完這最後一句,卻莫名沈默。

良久方道:“最後卻像是刻意續上的一幕團圓。”

王疏月應道:“我亦意難平。”

皇帝將手臂搭在圈椅上,“王疏月,既如此,你肯做玉瀟?”

王疏月點點頭:“若您是韋臯,我便肯,您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就一世一世地去找您。”

皇帝笑出聲:“你的話,朕看真的信不得,還萬歲萬歲萬萬歲。朕告訴你,朕看不上這出戲裏的韋臯,這種人輕浮於世,宿柳眠花而無長德長性,縱得機緣走上仕途,也絕不是於國有益之良輩。這種人……”

他後面的話義正言辭,卻又把王疏月柔軟的情意逼到外頭雪地裏去了。

王疏月有些無奈地笑笑,柔情蜜語到了這位爺這兒,都輩碾成了灰,她和皇帝這一世的相知和相伴啊,真不知道是彼此中了什麽邪魔了。

她索性不去聽他後面的話,轉而向房中那只孤零零浴桶看去。屋子裏暖和,水珠兒還不至於凝結,但卻已看不見一絲兒的白煙了。

想來之前是有人試圖來服侍,卻又被攆了出去,後來便連水都不敢來添了。

王疏月收回目光,輕聲道:“主子,今兒在我家裏,沒人敢伺候您,通共就剩我一個奴才能在屋裏。您委屈些,讓我伺候您沐浴吧。”

服侍丈夫洗澡這種事,放在民間是在普通不過。

但要說在宮裏,到沒有嬪妃服侍皇帝洗澡的慣例,一來這是宮女奴才們差事,二來皇帝這個人在兩性上可以說是正經得擰得出苦汁水,這樣坦誠赤裸的見一個女人,脫離了床榻那方三丈天地,他便覺得和淫(和)奢有染,絕不是他修身養性之道。

但今日在王家,他卻沒有方寸,像不得不受王疏月的擺布似的。

王疏月脫去了皇帝上面的中衣。皇帝脛骨本就算強勁,這會兒被那柔軟的手不經意地觸碰,卻莫名血突經骨,剛硬起來。

王疏月彎腰去褪他的下褲,一面道:

“您身子僵得跟一塊炭似的。”

“你閉嘴。”

王疏月笑彎了眼。

“您若不習慣,那奴才還是出去,喚家裏的奴才來伺候您吧。”

說完,她站起身作勢就要走,皇帝忙一把將她替他褪了一半的綢褲拽住,“王疏月,你回來,給朕跪下。

“哦。”

王疏月順著他的話屈膝跪下來。仍然伸手去褪他那褪了一半的褲子。

皇帝死拽著不松手。兩個人一跪一立和皇帝身上最後一道防較勁兒。何慶安置了大阿哥回來,見張得通僵著脖子守在門口。忙湊上去道:“萬歲爺和和主兒安置了嗎?”

張得通沖著那窗子上的影子搖了搖頭。

何慶也順著看了一眼,不由道:“壞了,萬歲爺莫不是對和主兒動手了吧。”

張得通狠不得翻他一個白眼。“守著,別多嘴。”

***

皇帝盤膝坐進浴桶裏時,已經和王疏月折騰了大半盞茶的時間。

好在水熱,熱氣一熏起來,也分不清楚他是如何漲紅的臉。王疏月將他的衣物在外間一一掛好,這才走進裏間。

皇帝背對著她。楞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熱氣熏得他腦子有些發懵,多年和嬪妃相處,他有很多不可打破的戒律。比如衣冠之道,女人可以赤身裸體地對著他,無論是祈求也好,獻媚也罷,他享受那種坐懷不亂的克制。本質上來說,他還是習慣駕馭女人身子,剝奪她們的體面,以此換來情和快感。

所以他要逼著王疏月在床榻上脫去所有衣服,一無所有地靠著他,無論白日裏她在他面前有千百種道理,那個時候,她不敢動,也不敢跑。她是完完全全屬於皇帝的人。

但他終究不習慣赤身面對一個衣冠整齊的女人。

比如,此時的王疏月。

平等這件事,在三綱五常困鎖的年代,還是有些艱難。

皇帝覺得自己心頭是有氣的,但又不想沖著王疏月發作出來。

“主子。”

“做什麽。”

“你是不是在想怎麽和我算賬。”

“你還敢問。”

王疏月往皇帝的肩上澆了一瓢水。

“算起您得痘瘡,我拿繩子綁您那回,我冒犯龍體兩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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