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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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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的時候,駱府的阿郎回來了。

奴仆們在正廳擺了一大桌美味珍饈,紅糖滋粑,桂花肉丸,腌制雞等等。白日裏忙著各種事的駱府主人們都到這裏,整整齊齊坐下,一共六人。

駱阿郎雖是個商人,在外面狡猾善辯,舌燦蓮花,可是一入駱府,那便是頂好的良人和父親。

他只娶了一個娘子,連著四年生下了四兄妹,駱音是最小的一個。

今日如常,互相閑談打趣完一番,等到沒人開口了,駱音狀似無意地說道:“阿爹,女兒想學作畫了。”

“那就學。”駱阿郎答應得很幹脆。

他的女兒,自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橫豎不過花幾個錢。

“誒,謝謝阿爹!”駱音喜笑顏開,“只是這酬勞……女兒一直沒攢下錢,只有幾個首飾……”

“你直接叫張叔給你拿點庫房的銀子便是。需要多少,拿多少。我還怕用不完呢。”

駱音被他的財大氣粗的架勢給震驚到了。

桃花眼瞇起,笑容越發燦爛:“那就謝謝阿爹了。女兒明天就派人去宣揚駱府要招畫師。”

駱阿郎點頭:“你願意靜下心來學點東西自然是好的。只要別隨便往外亂跑,我都是應你的。”

外頭嫉妒他有錢的人不少,惡語亂竄,遏制不住。他是商人,士農工商,商居末,那些擺出清高模樣瞧不起他的人很多,他怕女兒出去,會聽到不好的東西,徒惹不快。

駱音自然答應。

駱府唯一的郎君駱尋見狀,便問道:“初初,我在隨清縣結交了一些人,不妨我明日問問他們,省城那邊有什麽比較好的畫師,我親自請人過來,也好過你通過奴仆宣揚大海撈針。”

初初是她的小名,唯有親近之人方可這樣喚她。

駱尋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讓駱音感動之餘,又有些頭疼。

她那樣說只是一套說辭,事實上,等明天姚舒一過來,她就直接說他便是她招的人。見駱尋好意,自告奮勇想攬下招畫師的活,她只好婉拒:“阿兄,不必這樣麻煩。我只是想簡單打發時間罷了。”

駱尋微微一楞,笑了笑,沒作堅持。

“也罷。你想如何,便如何。”

今晚,駱音早早就睡了。等到第二天天一大亮,就迫不及待起來洗漱梳妝。

“三娘,姚郎君是來不了這麽早的。這大冷天的,河面上都結冰了。您不如多歇歇,養足精氣神。”茴香看著這位“春心萌動”的三娘,無奈地嘆氣。

屋內的炭火燒得正旺,將駱音白嫩的小臉烘了層暖紅。

她面對著銅鏡,翻找著自己的首飾盒子。

“那不一定,萬一他來得早呢。外面這麽冷,沒有駱府的人的帶領,他肯定也進不來,茴香,你去府外瞧瞧吧,別讓他凍著了。”

茴香心裏不相信,但還是領命前去。

外頭的風又冷又實,似刀割一般。

茴香裹緊衣服,急匆匆地走在走廊上,向著正門口而去。

本來抱著肯定沒人的想法,卻沒想到,以雕枯老樹為背景,臺階之下,赫然站著一個人。

他的唇已經被凍得烏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唯獨雙眼清亮,灼灼地盯著前方。

姚舒今天起的很早。

事實上,昨晚回去之後,伺候阿娘吃飯洗漱完,躺在堅硬冰冷的床上,怎麽也睡不著,硬生生撐著身體睜眼到黎明,估摸著確實是“第二天”,就起床穿衣,把飯菜做好,暖在鍋裏,就徒步走到這裏。

也不知等了多久,天才大亮。

他需要這個機會。

昨晚聽見阿娘壓抑的沈悶的咳嗽聲,再想起離世時的阿爹,他便知道,他比誰都需要這個機會。

茴香在前面走,後面跟著姚舒,一同回駱音的小院。

一進門,便似到了暖暖的春日,與外面的凜冽寒冬隔絕。四方角落裏都燃著炭火。

“三娘,人已帶到。”茴香在外面躬身低低地說了一句,便走上前,掀開紗幕,站在她身後。

姚舒心有顧念,只匆匆看了一眼,依稀見到一個曼妙的人影,便趕緊低下頭。

“小娘子,某是姚舒,字裘儀。”

他叉手在前,略行一禮。

隨後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紗幕被掀開,露出一個梳著雙掛髻的女孩。

年歲尚小,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臉蛋水潤,還帶著嬰兒肥,她的五官精致得很,尤其是一雙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瀲灩生輝,似是含著脈脈情意,又偏生清澈無辜得很。

正是昨天那個頑皮爬上墻頭,扔給他紙條的娘子。

雖在姚舒意料之中,但乍一見到,還是有點驚喜。隨即便有些疑惑,他從未見過這位娘子,為何她要找他做畫師?

駱音笑了笑,露出潔白的貝齒,桃花眼彎成月牙。

她雙手交疊放於左腹,微行一禮。隨後便道:“昨日不便,沒有行禮,實在是慚愧得很。我叫駱音,是駱府的三娘。”

“三娘。”姚舒叫了聲。

“你不必如此叫我,你是先生。”

“那該如何稱呼?”

“我有個小名,叫初初。長輩們都這樣叫我,你也這樣叫我吧。”

她尚未及笄,在姚舒心裏,跟小孩子差不多,沒有男女之別,避嫌一說。聞言,從善如流。

“初初。”

這一叫,似乎無意中拉近了二人的距離。

駱音讓茴香去拿昨夜備好的宣紙和毛筆,趁這段時間,她問:“先生擅長畫什麽?”

“畫人、畫山水、畫花鳥,皆可。初初想學什麽?”

“畫人。”她毫不猶豫。

“畫人是極難的。”他有意讓她從最簡單的學起,怕打擊到她學畫的熱情,但他向來溫軟,那句規勸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駱音點點頭,半點沒有被困難嚇住。

“那我也要畫人。”她笑起來,帶著似孩童般最懵懂最純凈的期盼,“今年冬天,我能學會麽?”

姚舒今年二十有餘,學畫十幾年,方才大概窺探到如何畫出人的靈性,更何況是一個從未接受過作畫的千金呢?

而今,面對她乖巧的一張臉,他生平第一次說了謊。

“能的。”

說罷,面露羞赧。

駱音顯然沒有自我認知的能力。聞言,欣喜浮現在臉上。

“先生說能,那便能。”

茴香把東西帶來了。

宣紙在桌上鋪開。

駱音坐在旁邊,撐著腮註視著他。

姚舒細長的手執起了筆,卻半晌沒動。他是會作畫,卻不知該怎麽教人,尤其是教一個從小嬌養的深閨千金。

駱音察覺到他的異常,但仍定定地凝視著他的臉。

他的臉不驚艷,卻十分耐看,書卷氣很濃厚。低垂著眉眼望著桌上的時候,可以看到一排濃密烏黑的睫毛,外頭旭日東升,在他的睫毛上染上薄薄的一層淡金色。鼻梁高挺,唇色極淡,微微抿著。

他放下了筆,轉頭望向駱音,卻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眼睛,一怔。

駱音迎著他的目光,甜甜笑起來。

“先生為何不作畫?”

“不是教你麽?”

“你不妨先作一幅畫,我之後把它裱起來,掛在我房裏,日日看著,便有動力作畫了。”駱音仍撐著腮,似是漫不經心的提議。

姚舒卻怔了怔,過了片刻,才道:“也好。”他低頭望著少女,眼睛呈現好看的琥珀色,溫和極了,“那我畫誰比較好?”

駱音指了指自己:“自然是我啦!”

她的面容幼嫩,仰頭的時候天真爛漫,教人情不自禁地把視線放在她身上。

姚舒趕緊收回了目光,隨後點了點頭。

一上午很快過去,姚舒因為要照顧阿娘,所以須得在午時之前回去。下午的時候再來,仍是作畫,駱音仍是望著他。

“初初。”心中的疑惑憋不住了,再加上一上午的相互熟悉,姚舒終於有了勇氣問,“你我素昧平生,昨日在墻頭,你為何突然……”

他不是擔心別人對他有所圖,只是心有疑竇。如今他背負著最壞的名聲,家境一貧如洗,還帶著纏綿病榻的阿娘,別人躲避還來不及,她為何願意招攬他做工?

“哪裏素昧平生呢?只是我認識先生,先生不認識我罷了。”

聽到這個意外的回答,姚舒面露疑惑。

“我雖是商賈之女,但最是仰慕讀書人了。讀書人飽讀詩書,談吐有禮有見識,而且還能入仕做官,替天下百姓謀福祉,這是多大的本領呀。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解元,也是長得最好看的。我曾爬過墻頭,遠遠瞧見過先生,當時的先生滿腔抱負,意氣風發……”她說著說著,語氣淡下來了,偷眼瞄了下姚舒,卻是沒有接著說了。

姚舒苦笑了聲:“如今是頹唐荒廢得很。”

“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磨難。”那雙眼睛清澈又真誠,“我的阿爹曾經說過,生意場上,賺錢虧本都是很正常的,沒人能一帆風順,也沒人會一直倒黴。只要不斷地總結經驗,吃一塹長一智,總會好起來的。跌倒了再站起來嘛。”

駱音本以為姚舒會有所觸動,可他還是搖了搖頭。

“不一樣的。我已經沒有再站起來的資格了。”

他是說他沒有科舉的資格了。

駱音知道之後不久朝廷會有官員洗清他爹的冤屈,屆時,也是他恢覆科考資格的時候。

但是現在,她什麽都不能說。

駱音只好試探性地問了句:“那如果有站起來的資格呢?你願意站起來嗎?”

姚舒捏捏眉心,最近諸多事煩悶於心,他無法一心一意思考此刻對他來說虛無縹緲的科舉。

他回答:“我不知道。”

到底是從小奔著這個目標的,哪怕到了此時此刻,也沒有立刻放棄。

駱音松了口氣:“那便好。”

這不是最壞的情況,她還能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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