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江雪正在大內與天皇解釋“流山詩紋”的來歷，不料彰子突然在屏風後對她招手，她十分疑惑，請示過天皇才走了過去，低聲問：“怎麽了？”

藤原彰子整個人看起來糟透了，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隨時都可能昏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藤原彰子才能以平穩的語調把剛剛得到的急報傳達出來。

“賴通兄長傳來消息……鷹通兄長被鬼族打傷了……重傷未醒……晴明大人正在救他，但是……”

說到“但是”，藤原彰子就說不下去了。

藤原賴通的原話是“傷勢太重，只能盡力而為”。

江雪全沒料到會出這種事，理所當然地以為“藤原鷹通只會受一點並不影響性命的輕傷”，當這種自以為是的“理所當然”被擊破後，她心裏猛地一空，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撞上屏風。

藤原彰子再也忍不住，流著淚抱住了江雪，哭著說：“雪姬姐姐，你振作一點，你不能有事啊！”

兩人的動靜太大，天皇奇怪地看了過來，這才發現藤原家的姐妹心神不寧。

“彰子，雪姬，發生何事了？”

藤原彰子終究年少，也才十二歲罷了，乍聽到哥哥重傷的消息，能夠撐著一個人走到天皇的宮殿這邊已經很不容易，現在看到姐姐也如此擔憂，根本忍不住淚水，哭得停不下來，沒辦法出聲回答。

江雪反手抱住了藤原彰子，把剛剛那一陣“我要失去兄長”的慌亂強行壓下去，在萬般慌亂中勉強找出一絲鎮定來，看著天皇說：“失禮了，陛下。我的兄長藤原鷹通被鬼族襲擊，身受重傷……流山詩紋的事我已經把自己知道的都說過了。請容我告退。”

藤原鷹通雖然不比橘友雅深受天皇器重，但也是朝中難得的有才之士，天皇立刻說：“雪姬言重了，血緣至親，理應如此。八葉的事朕會再考慮，雪姬快些回去吧。”

江雪取出一塊絲帕輕輕擦拭著藤原彰子臉上的淚水，勉強擦幹後，把絲帕塞進她手裏。

“別慌……我馬上去看望鷹通兄長。”

藤原彰子攥緊了絲帕，就像最後攥住一點希望似的用盡了力氣。

江雪這才松開手站起來，起身的時候眼前又是一黑，她在屏風上扶了一下才站穩，看都沒看元宮茜，直接對源賴久下了命令。

“賴久，去晴明大人家。”

源賴久沈默地跟上。

元宮茜和森村天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對視著驚叫起來：“鷹通先生——！”

兩人慌忙追上去，都忘記了對天皇辭行。

好在此時天皇已經在安慰藤原彰子了，顧念著幾人少年淳樸，沒有去計較這些禮節。

源賴久還在準備牛車，江雪卻沒心情等這種慢吞吞的交通工具，素來救人如救火，親人重病，誰還有心情乘坐什麽牛車，恰好這時藤原賴通也急匆匆走出來，江雪立刻雙眼一亮。

“賴通兄長！宮中哪裏有馬匹？”

藤原賴通有些意外會在宮中見到雪姬，不過他沒有把這種驚訝表現出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好了權衡，低聲對身旁的隨從吩咐兩句。

“雪姬妹妹稍安勿躁，鷹通吉人自有天相，晴明大人術法高深，一定能夠救回他。”

沒人安慰還好，這種時候越是被人安慰，越是會難以控制心裏激蕩的情緒。

江雪低頭捂了一下雙眼，蹭掉了剛剛冒出來的淚水，胡亂地點點頭。

“我知道……只是……抱歉，我現在心很亂……”

藤原賴通看著妹妹眼圈通紅，一副想要哭卻又拼命忍耐的模樣，心中頓生愛憐，破天荒地上前給了妹妹一個擁抱，低聲安慰：“我都明白，我心中的擔憂絲毫不比你少。如果想要哭的話，不會有人看見。”

江雪眼淚一下子就湧到了眼角，她在藤原賴通胸前的衣服上蹭掉淚水，強忍著等那一陣酸澀過去，才悶悶地說：“不要。我不要哭，現在眼淚沒有任何用處。我想盡快趕到鷹通兄長身邊……”

“我讓人去牽馬了。”

藤原賴通在江雪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這才松開雙臂。

江雪不願被人看見自己這幅模樣，也就站在藤原賴通身邊，借著他高大的身形作為掩飾。

此時神將天一終於在未得詢問的情況下主動開口了。

“雪姬，我可以立刻去鷹通殿下那裏治好他。”

江雪條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了天一的手腕，用力地搖頭。

“不行，你答應過我的，天一。”

藤原賴通沒有因為突然現身的神將而驚訝，也沒有做出不近人情的催促，全當沒有看見。

沒一會兒，藤原賴通的隨從牽著兩匹馬從宮中出來。

“雪姬，你會騎馬嗎？”藤原賴通站在一匹馬旁邊，一邊詢問一邊伸出了手，顯然是打算帶妹妹一程的意思。

“當然！”江雪見馬匹看起來性情溫順，也沒有慢慢跟馬熟悉的心情了，翻身上馬，直接向著土禦門的方向疾奔而去。

藤原賴通微微一楞，這才揚鞭追上。

源賴久仍站在牛車旁邊，向著元宮茜說：“神子，請上牛車吧。”

元宮茜雖然也著急，但是這裏並沒有多餘的馬，她也不會騎術，只能上了牛車。森村天真也不多話，跟著上去。

江雪一路飛奔，根本沒去考慮“藤原家的女兒騎馬過街”會有什麽後果，到了安倍晴明家門口，她因為勒得太急，一不小心就從馬上摔了下來。

兩位神將這時果斷地出現，一人攔住了還有些狂躁的馬，一人接住了江雪。

江雪扶著天一的手站穩，拉著她往門裏跑，都顧不上要跟朱雀客套幾句。

門內站著太裳，似乎是專門來引路的，見到江雪後他微微一笑。

“雪姬殿下，請隨我來。”

“謝謝。”

江雪也知道安倍晴明家中不能亂走，指不定會觸發什麽陰陽術。

太裳回頭笑道：“雪姬殿下太客氣了。晴明大人說，您的來意他已經知道，眼下鷹通大人沒有生命之憂，只是傷勢沈重，汙穢之氣侵襲身體導致體內五行之氣紊亂，尚未蘇醒。”

“汙穢……”江雪聽到這個詞就聯想到了“怨靈”，緊接著就聯想到“鬼族”，一個可怕的猜測在她心裏冒出來，她不想去假設那種可能，但她又無法打消這種猜疑，為了不自我折磨，她果斷地問了出來，“襲擊鷹通兄長的，究竟是誰？是鬼族，還是……”

她曾深刻地體會過被“汙穢之氣”重傷的痛苦。

那一次，打傷了她的是“黑龍神子”。

太裳抱歉地搖頭。

“關於這件事，請雪姬殿下自己詢問晴明大人吧。”

江雪的心咯噔一聲，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如果幕後黑手是鬼族，安倍晴明大可以直接讓神將轉告她——反正龍神神子與鬼族不共戴天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八葉被鬼族襲擊算是一種“合乎邏輯”的事情，即使告訴她也無所謂。

會這樣需要當面談，一定是因為兇手並非出自鬼族。

藤原鷹通說過，森村蘭在安倍晴明家中休養。

這一次她沒有來“認識”森村蘭，森村天真雖然和森村蘭相認了，但是看樣子兩人幾年沒見的隔閡很深，森村蘭是否還對橘友雅抱著戀慕之情還是未知數，如果受到黑龍的影響，以“黑龍神子”對“白龍神子”的嫉恨，突然對“神子的八葉”出手並非不可理解的事情。

之前那一次，森村蘭就曾經想要困死橘友雅，這一次換成了藤原鷹通？

在江雪思考的這段時間裏，她已經被領到了藤原鷹通休息的房間門外。太裳無聲地告退，朱雀跟著離開了，天一握著手，猶豫地留在了這裏。

藤原鷹通安靜地躺著，頭發散開，面色蒼白，因為疼痛而皺著眉，即使在昏迷中也不能逃過痛苦。

安倍晴明坐在旁邊，神情嚴肅，看到江雪的時候對她點頭致意。

“雪姬，你來了。”

江雪走過去，在藤原鷹通身邊跪坐下來，看到他額頭滲出冷汗，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擦拭，不料被人攥住了手腕，她疑惑地轉頭。

“晴明大人？”

“鷹通殿下身上還留有汙穢之氣。”安倍晴明直白地說出了原因，“如果雪姬碰觸他的話，汙穢之氣可能會沾染到你身上。”

江雪心中一驚，幾乎條件反射地想起了曾經幾乎折磨死她的疼痛，右手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下。

這種退縮得到了允許，安倍晴明松開手，勸誡道：“好在鷹通殿下是八葉，身具比常人更強的‘氣’，否則之前那一次襲擊就會要了他的命，即使天一在場也來不及施救。我已經讓人去通知神子……”

江雪打斷了安倍晴明的話。

“茜正在來的路上，我太著急，沒有坐牛車，賴久應該會把茜送來。”

安倍晴明看了江雪一眼，了然地說：“神子的凈化之力會幫上大忙，祛除汙穢之氣後，鷹通殿下身上的傷養上一段時間就會好。”

“……鷹通兄長不只是被汙穢所傷？”江雪話問出口才反應過來，如果僅僅是汙穢之氣的話，麻倉葉王能夠救回她，安倍晴明就一定能夠救回藤原鷹通，她再仔細端詳了一下藤原鷹通的臉色，從這種異常的蒼白中發現了端倪，一把掀開了他身上的被子。

腰腹部的傷口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來。

纏在傷口上的布染上了血色，從血液滲出的範圍來看，傷口面積非常大，而且創口應該很深，才會在包紮之後依然不斷地緩慢滲血。

安倍晴明嘆了口氣，低聲說：“這是老朽的失職，沒有預料到黑龍神子會突然對鷹通殿下出手。”

江雪看著藤原鷹通身上的傷口沈默了好一會兒。

“……我想知道，鷹通兄長是被什麽弄傷的？汙穢之氣不會直接造成外傷，這看起來像是……被什麽撕抓後的穿透傷。”

簡單來說，也就是像某人用鋼爪先在腰腹橫向造成了傷口後直接捅穿腹部的結果。

“是怨靈。”安倍晴明皺著眉說，“黑龍神子召喚了怨靈，在鷹通殿下和怨靈戰鬥的時候以化為黑蝶的汙穢之氣偷襲……鷹通殿下腹背受敵……”

江雪這才明白為什麽藤原鷹通身上汙穢之氣沒有消除，她卻沒有看見汙穢造成的黑斑——估計全都在背後了！

“她這麽做的理由呢？黑龍神子……為什麽要對鷹通兄長動手？”

安倍晴明輕輕搖頭。

“我問過，她不肯說。”

江雪有一瞬間很想提劍過去質問森村蘭，眼前大片的血色刺激了她的神經。

昨天還健康的青年今天這樣虛弱地躺在這裏，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八葉”，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略帶羞澀地對著她說“我會保護你”的兄長、溫柔地說著“我很高興雪姬是我的妹妹”的兄長、認真地認定她“值得更好的人”的男人……只差一點，就要生死永隔了。

即使昏迷著，藤原鷹通也皺著眉，這樣嚴重的外傷加上汙穢之氣……那會是怎樣的痛苦？

江雪眼前反覆閃過之前她和藤原鷹通相處的一幕幕，一直以來都是藤原鷹通為她付出，她所做的，只是在兄長面前撒嬌賣乖而已，憑著巧言去獲取好感，而藤原鷹通真心實意地為她考慮，為她奔走。

幾分鐘後，江雪如同自語一般地低聲說：“我想要讓鷹通兄長早日醒來。”

安倍晴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鷹通殿下一定會沒事的。”

江雪伸出手，懸在藤原鷹通的傷口上方，使用了她以為永遠也不會用的技能。

——傷害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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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對著藤原鷹通感覺到了一咪咪的愧疚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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