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昌浩想要點頭，奈何他的下巴都用來固定手裏這一大疊書了，只能回答：“是的，麻倉大人在陰陽寮內。我……”

江雪看著安倍昌浩，等了會兒沒等到下文，從他的臉色中發現了端倪，笑著說：“看樣子我們同路，那就一起走吧？抱歉啊，我現在沒辦法幫昌浩君拿幾本書了。”

安倍昌浩慌忙說：“不不不，怎麽可能讓雪姬殿下來幫我捧書！”

江雪順口說：“昌浩君好像總是捧著一大堆東西？上次也是這樣啊。”

安倍昌浩立刻低下頭，雖然他現在的姿勢也很難再低頭了。

“因為現在還在學習之中，所以也要做一些雜事。等到元服之後，可能就會接受正式的任務了。”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江雪輕聲說，“昌浩君還記得我們說過……要讓晴明大人被稱為‘昌浩的爺爺’吧？”

“……”安倍昌浩一瞬之間臉色完全漲紅，雙手用力得差點揪壞捧著的書，“是……是的，我一直都記得。我會努力，不會讓您等太久。”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江雪念完這幾句，對著安倍昌浩鼓勵地笑笑。

“不用著急，按照自己的步調，慢慢來吧。”

安倍昌浩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按照他的步調，那是不行的。

在他心裏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喊著，還要更快一點、進步得更快一點，這樣才能跟上雪姬殿下的步伐。

兩人不多時就走到了陰陽寮，江雪還沒找人問路，就看到數日未見的友人站在陰陽寮門口，儼然一副早已知道她會來的模樣等在那裏，一臉平靜如常的微笑。

“好久不見，雪姬。”

江雪認真地數了數，自從她在麻倉葉王家喝醉酒那天之後，兩人就沒見面了，不過要說“很久”倒也不至於。

“久疏問候，麻倉君。”

麻倉葉王臉上的笑意立刻濃了兩分。

“雪姬不是早就嫌‘麻倉’音節太多了嗎？”

江雪看看周圍，安倍昌浩在陰陽寮鍛煉過一段時間後總算練出了眼力，早已悄無聲息地走了，附近只有她和麻倉葉王了，她這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你不是應該非常善解人意地裝作‘忘記’了嗎？”

麻倉葉王笑而不語。

江雪搖搖頭，故意誇張地嘆了口氣。

“唉……果真是寧可失手，不能失言。”

這次麻倉葉王應聲了，微笑著反問：“雪姬認為那是失言嗎？我倒覺得……像是心聲流露啊。”

江雪沒好氣地嗔了麻倉葉王一眼，幹脆地投降了。

“是，是，你是陰陽師，你說的對。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就不客氣了——打擾了，葉王。”

麻倉葉王笑著讓開了路，作勢請對方入內。

“無需如此客套，請進吧，雪姬。”

江雪走過去，順口問道：“想來我的來意，葉王也知道了？”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答道：“雪姬想來見見那個被囚禁在此的鬼族吧。”

“哼。”江雪得意地笑了，“總算有你猜錯的時候。那是借口，主要是來看你的。”

麻倉葉王這才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答案。

江雪看到麻倉葉王那種“出乎意料”的神情就更覺得好笑了，都想要哼個小曲了，不過她很懂得見好就收，端正臉色解釋了一下。

“抱歉，那天回家後……我覺得很丟臉，一時不知道怎麽面對你，說希望你假裝把那些話都‘忘記’也是真心的。這幾天，我以為你可能心情不好，沒想到你一直都在為了伊庫提達爾的事情忙碌，這本來是我的事……我今天過來，想要對你說聲‘謝謝’。”

麻倉葉王聽到最後，神色越發溫和，同樣認真地回答：“不用謝。”

江雪松了口氣，覺得心裏的負擔少了一點。

“我之前聽到了永泉大人的笛聲……”

麻倉葉王了然地點頭，回道：“我也聽見了雪姬的琴聲。沒想到雪姬會在糾之森裏。我請永泉大人幫忙布置結界，以防鬼族逃脫。遺憾的是，目前仍然沒有問出什麽有用的情報。”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關著伊庫提達爾的房間外，麻倉葉王上前暫時打開了結界，這才示意江雪過去。

江雪站在“囚籠”外，看著盤坐在結界之中閉目養神一派鎮定的伊庫提達爾，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比起高傲張揚的席琳、魯莽沖動的謝夫魯，伊庫提達爾就是鬼族之中的異類，總是沈著冷靜，好像永遠都不會沖動，比起那些不長腦子的鬼族，這堪稱鬼族之中唯一一個長了腦子的了。

亞庫拉姆那不算長了腦子，那是腦子進水！

江雪在囚籠外看了一會兒，伊庫提達爾就像根本不知道已經有官員打算把他公開斬首一樣毫無畏懼——不，他肯定早就知道，那些人一定已經用“死亡”恐嚇過他，卻一無所得。這種“視死如歸”的平靜出現在鬼族身上，還真是非常礙眼。

“伊庫提達爾，你想要什麽？”

被困著的鬼族並沒有回答，就連眉眼都沒動一點，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

麻倉葉王合上了結界，也關上門，袖手站在一旁。

江雪自顧自地說：“想要保護你的同胞嗎？如果他還在京中，你從這裏出去，找到了他，又打算怎麽辦？帶他回去鬼族聚居的地方？”

伊庫提達爾依舊沒有說話。

江雪忽然笑了笑，說出了一個詞。

“黑龍神子。”

伊庫提達爾瞬間有了反應。

他猛地睜開眼睛，盯著面前的貴族少女，過了幾秒才說：“藤原雪姬。”

“是。現在願意和我聊聊了嗎，伊庫提達爾？”江雪對著囚籠中的白發男子露出了惡意的微笑，“比如說，我們可以來聊聊，鬼族之間有什麽特殊的聯絡方式，如果不願意的話，我們就聊聊，現在鬼族聚居的地方，還有多少鬼族吧？”

伊庫提達爾站了起來，憑借著身高優勢，臉色陰沈地俯視著江雪。

江雪毫不畏懼地回望，還格外悠閑地隨手撥了撥胡琴的琴弦，幾聲零落的撥奏連不起來，不像樂曲，反而像是嘲笑。

“哎呀，表情這麽兇，看來現在鬼族之中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有異乎尋常的力量嘛，否則的話，你就沒必要這麽擔心了。”

麻倉葉王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心聲，忽而覺得非常有趣，勾起了嘴角。

過了會兒，伊庫提達爾說：“你能代表人類嗎？”

江雪頓時露出“你在逗我”的神情，反問道：“難道你能代表鬼族？你可不是鬼族首領啊，伊庫提達爾。”

“我不能。”伊庫提達爾幹脆地說，“但我可以把話帶給首領。我想要和人類平和地談一談，鬼族和人類並不只有爭鬥殺戮這一條路。”

江雪嗤笑一聲。

“可惜，亞庫拉姆對蘭姬所做的事情，看起來可不像是——想要尋找爭鬥殺戮之外的道路。他想要用黑龍的力量毀滅京。你最好換一個好一點的借口。”

伊庫提達爾被堵得一陣無言，過了會兒才說：“我可以試著勸說首領。”

“嗯，然後你就用這種毫無保障的空口白話，想要換取自由身？等你離開了，誰知道你是去勸說首領放下屠刀，還是勸說首領立刻攻打平安京？”

江雪非常不屑地哼了一聲。

“恕我直言，閣下根本不懂得什麽是‘談判’，你現在只不過一廂情願而已。如果沒有人類的戀人，你還會這麽想嗎？在你心裏，人類是和鬼族平等但不同類的生物，還是低於鬼族的生物？”

伊庫提達爾本來就有一點“苦大仇深”的氣質，現在皺起眉，更加重了他身上的壓迫感。

江雪在感覺到那種迫人的氣勢時就直接後退了一步，轉頭看向麻倉葉王。

“葉王，他不會突破結界吧？”

麻倉葉王險些失笑，輕輕搖頭。

“安心吧，雪姬，他出不來的。”

“那就好。”

江雪得到了如此讓人安心的答案，立刻上前一步，仰頭直視伊庫提達爾，毫不客氣地發出挑釁。

“被我說中了，心裏很生氣？你有本事，來打我啊？自恃高貴，還不是被‘人類’抓住了？關在這裏，逃不出去，生怕連累同族。如果你的同族真的‘比人類更加高貴、更加強大’，那就應該直接打進來救你出去嘛，怎麽做不到呢？你們引以為傲的‘血統’，也就是這樣無力的東西而已！”

“你住口——！”

伊庫提達爾突然一聲低吼，一拳重重捶在結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江雪有恃無恐地眨了眨眼睛，對著伊庫提達爾甜甜地一笑。

“我偏要說。長久以來，一直被困在狹小的地方，就算不是與世隔絕，也無法與時俱進……你們曾經引以為傲的東西，早已落後於時間，你們曾經看不起的人類已經超過了你們。之前的白拍子，就算用了鬼族特殊的能力，在音樂上也還是慘敗給我，你曾誇口說會引起災難的八弦琴的詛咒，被我這個並不懂術法的人解開了。我不懂你們還有什麽可驕傲的。你倒是說說看，琴棋書畫、醫蔔星相、君子六藝，你到底有什麽得意長才，盡可展示出來。如果什麽都沒有的話，僅僅是‘會輸給陰陽師’的‘特殊能力’，你那種優越感從何而來？”

伊庫提達爾想要辯駁，但他竟然真的找不出辯解的點來。

他以為只有首領可以解開八弦琴的詛咒，但是，那竟然被“藤原雪姬”解開了，而且她還超度了琴中的怨靈，她不過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首領說過，星之一族只是有著一點點占蔔能力、向著權貴搖尾乞憐的可憐的一族。

可是，這一個星之一族的後裔輕易地打敗了席琳、解開了八弦琴的詛咒，而這些陰陽師們將他困在此處，無法脫身。

伊庫提達爾原本堅不可摧的態度開始軟化，他看了看藤原雪姬，又看了看在旁保護她的陰陽師，低聲問道：“你想要什麽？”

這是江雪最開始詢問伊庫提達爾的話，現在被他反問回來。

江雪瞇起眼睛，開心地笑了。

“我想要的很簡單——我想要鬼族首領亞庫拉姆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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