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伊庫提達爾斬釘截鐵地回答。

“別說的那麽快。仔細考慮一下吧，伊庫提達爾，在那些無力的鬼族同胞和你尊敬的首領之間，如果只能保全一邊，你選擇哪一邊？”

江雪丟下這個冷酷的問題，也不急著催答案。

像是這種割心傷肺的問題，總是思考得越久越難受，這一點她太清楚了。

江雪用一種特別體諒別人的口吻說：“慢慢想吧，我有空的時候，再來聽你的答案。”

江雪揮揮手，轉身走回麻倉葉王身前。

“葉王，我的話說完了，我們出去吧。”

“好。”

麻倉葉王滿眼笑意地回望了那邊被嚴刑拷打都沒有動搖此刻卻滿臉痛苦的鬼族男子一眼，解開門口的結界請江雪出去。

“真是精彩的拷問，你讓我刮目相看，雪姬。”

“不要用‘拷問’這麽可怕的詞吧。”江雪笑嘻嘻地搖了搖手中的櫻花枝，“我沒有威脅他，也沒有恐嚇他啊。”

麻倉葉王會意地點頭附和道：“是啊，雪姬只是和他談了談。”

江雪笑了笑，過了會兒才問：“葉王覺得我做的過分嗎？”

麻倉葉王驚訝地挑眉，“過分？”他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說，“就我看來，雪姬已經很寬容了。”

“哎？這還算寬容？！”

江雪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麻倉葉王一眼，在他含笑的註視中把剩下來的話給咽了回去。

也是，麻倉葉王之前可是想把蘭姬殺了的……蘭姬還算是人類呢……

“……嗯，今天葉王有空嗎？如果不忙的話，也許可以稍微分給我一點時間？”

麻倉葉王關上門，以結界隔絕了內外，微笑著回答：“我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守鬼族，如果另一個鬼族再出現的話，抓住他。托永泉大人相助，現在結界應當不會有失。所以……陪伴雪姬的時間還是有的。”

“那就好，不會打擾到你就好了。”江雪這才放下心來，“關於黑龍神子的事情，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那就去我那邊吧。”麻倉葉王擔心江雪只來過一次已經忘了路，伸手指了一下方向。

再一次坐在這間屋子裏時，江雪想到上一次她來到這裏的情形，下意識地笑了起來。

麻倉葉王倒了一杯茶放在江雪面前，順口問道：“雪姬想到了什麽，笑的這樣開心？”

江雪小心地把胡琴放在身邊，櫻花枝放到茶幾上，笑著說：“我想起上次我來這兒的時候……感覺上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了，仔細想想的話，似乎也就幾個月的時間。那時候葉王才開始把我當成朋友吧。”

麻倉葉王在江雪對面坐下，慢悠悠地回答：“是啊，從此就多了一堆麻煩事情。”

那種略帶著嫌棄卻又不是真的在抱怨的語氣聽起來可真是熟悉——嗯，一定不是其他人也對她這麽說話。

江雪頓時失笑。

“葉王，你這種對陌生人溫柔、對熟悉的人就‘原形畢露’的口吻……真是可愛啊。”

麻倉葉王不由慶幸自己還沒把水喝進嘴裏，否則這一聲“可愛”聽到耳中，他八成要給吐出來，端著杯子哭笑不得地說：“可愛……可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詞。”

“是嗎？這好像是言語差異。”江雪一本正經地說，“在大唐的語言中，可愛的意思就是令人敬愛、令人喜愛。”

“令人敬愛、令人喜愛……”麻倉葉王重覆著這八個中文的發音，過了會兒才低笑著說，“我想恐怕只有雪姬這麽認為了。”

江雪不會以為麻倉葉王這句話是在評判“可愛”的詞義，他是在說，只有她會覺得麻倉葉王“可愛”。

為什麽？

會有人覺得自己天生就討人厭嗎？

這樣一個溫柔的天才，誰會不喜歡呢？

江雪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天才的思路，認真思考了片刻，不著痕跡地小心地觀察著麻倉葉王的神情，還不當心之下跟他四目相對，剎那間被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註視，嚇得她立刻垂下眼簾，飛快地回憶著其他人跟麻倉葉王相處的情形。

這下江雪就有點為難了。

她見到麻倉葉王的時候，一般麻倉葉王都在跟她說話啊？

其他人對麻倉葉王的態度……總不能拿藤原道長做標準。藤原道長對誰不是恩威並施，神色平淡就已經算是好了。

不過，麻倉葉王的朋友很少，少到讓她現在數一數好像都數不出人來？還是說，只是她沒見過他其他的朋友？

仔細想想，似乎安倍昌浩曾經有一次想要說什麽，不過及時停下了，但是看樣子那並不是什麽說麻倉葉王好的話。

江雪心中疑竇叢生，索性直接開口問了。

“葉王……似乎朋友很少？”

麻倉葉王神色淡淡地回答：“確是不如雪姬廣交好友。”

……這語氣，又不太對勁了。

江雪總覺得這是一種嘲諷。

“那可真是奇怪……我以為會有很多人想跟葉王做朋友，或者……現在陰陽寮中的人實在太不成器了，都已經見不得天才了？”

麻倉葉王笑著搖搖頭，“雪姬過譽了。”

江雪可不這麽覺得，自顧自地說：“嗯，晴明大人年輕的時候人緣也不怎樣。鶴立雞群，難免孤高。算了，如果面對天才只會心存嫉妒，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不說這個了，關於黑龍神子的事情，我還是好好跟你說清楚，好讓你放心。”

麻倉葉王點頭答道：“洗耳恭聽。”

江雪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從森村蘭的來歷說起，把她是森村天真的妹妹、同樣是異世界來客的身份說明，說到她被鬼族召喚、成為黑龍神子、失去記憶，再到這次進入平安京的時候被抓住。

“……總之，休養了一段時間以後，蘭姬的身體和精神都慢慢地恢覆著，前些時間，她也願意跟天真見面了，看起來她並不排斥‘過去’，有希望恢覆記憶。如果能夠恢覆的話就好了。”

麻倉葉王聽到這裏，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追問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橘少將會特意去請求黑龍神子和那位八葉兄妹相認？他和天真大人的關系很好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覺得奇怪。”江雪摸摸下巴，疑惑地說，“橘友雅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他跟天真的交情也很一般，和蘭姬更沒有交情可言，為什麽他會特意去做這種請求，看起來最合理的解釋好像就是——他想要幫助蘭姬。”

麻倉葉王盯著江雪看了一會兒，見她當真一臉純粹的疑問，完全沒想過別的可能，頓時對那位深夜拜訪過他的少將給予了一點同情，不過他也懶得當說客。他一轉念，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我聽聞，雪姬和那位橘少將似乎定下了婚約。”

江雪一口茶直接喝嗆了，拍著胸口緩了會兒，都咳出眼淚來了才順過氣來，沒好氣地白了麻倉葉王一眼。

“請不要在我喝水的時候說這種話好嗎？”

麻倉葉王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喜極而泣嗎？是啊，左近衛府少將橘友雅可是宮中很受歡迎的公卿，每每到來，女房們都興奮不已，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嫁給他做正室夫人，與雪姬也算是門當戶對。”

江雪都不知道這句話算是誇獎還是高級黑了。

橘友雅入宮，宮女們興奮不已——就差直接說他在宮中情人遍地了。

以平安京的習氣來說，這句話應該是誇獎，但江雪總覺得聽起來怪怪的，尤其是最後那個“門當戶對”。她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這個詞哪裏不對。

與婚姻相關的詞除了“門當戶對”，還有一個，叫做“情投意合”。

麻倉葉王這句話裏半個字都沒提到感情，很顯然，他也只認為這是一樁出於權勢地位的“聯姻”而已。

江雪掏出手帕把剛剛茶幾上濺到的水擦幹凈，慢慢地回答：“那天我不在家，回去的時候，倫子夫人通知我，道長殿下給我定下了婚約。”

沒有用“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這樣的稱呼，而是說成了“倫子夫人”和“道長殿下”，這本身就已經表明了江雪的態度。

麻倉葉王了然地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雪姬有什麽打算？”

“暫時沒有什麽計劃，靜觀其變吧。”江雪好笑地說，“我實在是不太明白，橘少將這樣風流多情的人為什麽忽然想要結婚了。此前他也不曾對我表露過這樣的意願，我實在是一頭霧水，或許他只是單純地看上藤原家的權力也未可知？”

麻倉葉王思考片刻，若無其事地說：“如果雪姬有什麽不便之處，盡可對我說。平安京是一個人鬼共居的混亂之地，即使又遇上‘怨靈’，也並不稀奇。”

一個“又”字帶給了江雪某種暗示，她想起了自己和眼前的陰陽師聯手在羅城門布下的謊言，至今平安京中眾人都對這個謊言深信不疑。

“又”遇上“怨靈”……

那和直接說他會幫她逃離平安京有什麽區別呢？

她本來以為麻倉葉王也就是會對藤原道長的命令陽奉陰違，沒想到他居然會跟安倍昌浩做同樣的選擇。安倍昌浩還可說是少年天真意氣，麻倉葉王卻不會不懂這麽做的後果，他只是權衡過後選擇了幫助她，而不是去討好藤原道長。

江雪心中感動，臉上卻故意做出嚴肅的模樣來，低聲說：“葉王可還記得這個陰陽助的職位如何得來吧？這樣違逆道長殿下……好嗎？”

麻倉葉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本來就怕麻煩，大不了也就是離開平安京罷了。”

“哎？”

江雪本來還想恐嚇一下藤原道長派人抓捕，她這麽一想，突然就明白為什麽麻倉葉王這麽淡定了。抓捕她是一回事，想要抓捕陰陽師那是另一回事，整個平安京有能力抓到麻倉葉王的估計只有安倍晴明，而晴明大人絕不可能在這時候插手，一定會弄點頭疼腦熱的理由隨便糊弄過去，所以麻倉葉王可以說非常安全，正如他所說，大不了離開平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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