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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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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阻止了他。

“不要刻了。”我警告說,“你不應該再繼續下去。毫無意義。你沒有必要知道她長成什麽模樣,就算你知道又有什麽用?那既不是她本來的樣子,也不是她現在的樣子了。”

道長依言停手,卻仍舊緊緊把雕像摟在懷裏。他看著雕像即將成型的面孔,忽然笑了一下,我還來不及驚艷這個貨真價實的笑,就聽見他說:“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頓了一下,反問他:“你又如何得知此事?”

道長低聲說:“大夢覺醒。”

我改而勸他:“權作往事一場,須知往事不可追。”

道長便說:“我若偏要追呢?”

我就覺得和他沒辦法講道理,還覺得何必如此。我站在一旁,看著他繼續往下刻,卻怎麽也刻不出清晰的臉來。這個雕像的面孔始終模模糊糊,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張清潤秾麗的臉蛋,能看出丹鳳眼的輪廓,瓊鼻翹起,似笑非笑的唇角,那麽高不可攀,又顯得親切溫暖。

但它像是蒙著一層面紗,始終不肯洩露真容。

道長反反覆覆刻來刻去,不斷修改著細節,又不斷推翻重來。明明只差那麽一步,如同畫龍點睛的故事那樣缺少最後兩筆,這兩筆的差距近在咫尺、遠在天涯,就是怎麽也跨越不過去。他又回到了一開始找不到落點的時候,捧著這座雕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一邊看著,道長環著雕像懸著一只手靜止了一會兒,又堅定地一往無前地落下去,削平一點雕像的眉骨。這個小小的修改霎時間讓雕像的氣質大為改變,道長就毫不遲疑地以指尖改回原樣,又繼續心平氣和地嘗試別的方向,試圖找出所刻之人本來的樣子。

真是執拗。

但你這樣去描繪她的面容究竟有何意義?我都說了,毫無意義。

“別做了。”

道長手中的玉像在我平淡的語氣中化為粉塵,平地風起,吹走一地的玉屑。這些雪花般的玉屑避開他的身側,像被風吹散的花瓣一樣飛走了。

手裏沒有了不知刻了多久的雕像,他卻並不生氣和急躁,只是動了動指尖,看著空環的手臂,隨後慢慢看向了我。

“你是誰?”他低聲問道。

我說:“你沒必要知道我是誰。”

他又笑了一下,這笑容裏竟有些淒楚:“我又是誰?”

這一次我沒有說話。

我回來之後,終於出現了我認識的人。我設想過很多,來的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情人,可能是曾和我相處得很好卻終生和我不曾相識的凡人,也可能是真正教會我殺人的便宜師父。我獨獨沒有想到來的會是他,我不承認的師父和我不承認的弟子,前世今生,兩度我差點死在他的劍下。

他還是那麽執拗,他一貫執拗,認定了一個道理之後就死不回頭。

我不太會教導徒弟,所以對他是散養,自覺承擔起了責任之後他需要什麽我就給他弄什麽,反正追殺我的人多,只不過是廢物利用,把我以前懶得收集的儲物袋全部摘走而已。從小到大,他修的是最頂級的功法,吃的是最頂級的丹藥,用的是他能用的最頂級的武器,穿戴是最頂級的防護靈器。

從這個國家輾轉到另一個國家,我們通常都是扮作母子,看他皺著一張臉不情不願地喊我“娘”,指使他收拾家裏,洗衣服買菜洗碗拖地;從這個絕境行至另一個絕境,我每每把他往裏面一扔,然後等他脫力了又撈出來,第二天再戰;碰到追殺者和想要救他的修士,我一半會酌情看到底殺不殺,他要是抗拒得厲害,那我就不殺。

偶爾我也會帶著他去魔修的地盤上轉悠,其實很多魔修很有意思,也未嘗有多壞,只是做事想法出人意表、驚世駭俗罷了。而且老實說我一直沒有搞懂魔修是怎麽分類的,除開那些嗜好殺虐因而怨氣滔天的,有很多魔修其實氣息清正、心懷天下,胸中藏著大義。

比方說舜宇。

雖然舜宇一直的理想是殺光所有修士,讓我們都回歸天道,為創建一個新的世界秩序做好準備。

這個理想很偉大嘛,就相當於說“消滅所有核彈還世界一個和平”,就算不切實際了一點,可她是真的好心,自始至終貫徹她的理念,碰見的修士能殺就殺,碰見的凡人動也不動。偏偏她是智囊類型的,修行主要靠悟道,攻擊力一點也不高,所以為此她偶然見到我殺人之後驚為天人,一直在我耳邊洗腦說我簡直是實施此事的絕佳人員,成天陰魂不散地跟著我跑前跑後,搞得修真界盛傳我們之間的緋聞。

不過她長著一張蘿莉臉,人又是好小一只,根據從泠一米七幾將近一米八的身高,我能輕松像抱娃娃一樣把她抱在懷裏,所以我的男孩還只是個男孩的時候,這兩小只我都是一手抱一個的,也不怪有這個傳聞。

我是因為我的男孩才搭理舜宇的,以前她連我的衣角都夠不著。他需要修行路上的引導者和夥伴,不然為什麽大家都那麽不慕權勢利益了還有門派?就是為了志同道合者交流切磋。我不合格,不過舜宇能做得很好。

聰明的人一向乖覺,我都不用說的,就停下來等了等追著我不放的舜宇,她一見我身後的男孩就明白了為什麽,拋給我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有一段時間我的男孩和舜宇玩得很好,沒說驚人之語前舜宇還是很正派的,她的修行心得也給了我的男孩很大啟示,不過當他有一次親耳聽過她向我宣傳“為何以及如何消滅修真界”之後,他就再也不肯和她說話了。

其實多聽聽也無妨。這是舜宇的“道”,我們用實際說話好吧,舜宇就是那種“一日三悟道,一月修成仙”的典型,當年她頭一回看見我殺人當場悟道,從金丹期連跳兩級,直接跨入分神期,雷劫意思意思就完了,心魔劫堪稱沒有;往後的日子裏她也是常常和我說著說著就悟道了,刷刷刷又是一秒渡劫成功。

這場面我的男孩也見過一次,從此以後他連看都不肯再看舜玉一眼,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

看著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真是……妙不可言。

他從你的腰部長到比你高兩個頭,女孩兒般溫婉柔和的面部輪廓漸漸變得剛毅;他從煉氣期修行到金丹期,從握不穩一把劍到斬魔無數;他從孱弱得誰都能殺死到鋒芒畢露,眼神是冷的,不愛說話,但卻足夠強大。

我真愛他。我怎麽能不愛他?他不是我生下的孩子,卻勝似我的親子。

在他面前我時常有種膽怯,說不清是什麽,我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這麽卑躬屈膝並且心甘情願過——也許前主人是算的,承認這一點讓我羞愧,可也許我真的在他面前心甘情願,有時候我覺得我沈迷在他施與的重壓之下——我時常惶恐於沒能給我的男孩更好的,沒辦法讓他開心,像一個母親在她的孩子面前的退讓和怯懦。

我漸漸做不到像一開始那樣肆意使喚他了。我小心地控制和他說話的頻率,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我,除非必要,我不會出現在他面前;我讓他去各種各樣的險境,因為我知道他渴望變強,渴望逃脫我的控制;我也不再給他東西了,因為我知道他厭惡我這麽做,抗拒我居高臨下像是對待寵物一樣的態度。

舜宇還是那樣的小小一只,這些年我們也有了些交情,我的男孩在險境裏玩兒命,我隱去身形看護著,她坐在我的腿上抱著我的脖子咯咯直笑,但我問她笑什麽,她又搖著頭不肯說。

聰明人就是這一點最討厭,惡趣味太強,不坦誠。前主人是這樣,她是這樣,永常這樣,神光也是這樣。

只有便宜師父什麽都會告訴我。

為什麽大家都不肯告訴我呢?我不夠聰明,我想不通。

舜宇笑了一會,忽然不笑了,嘆了口氣:“你還記得給我講過的故事嗎?那個什麽俄狄浦斯王的故事。這個故事你是從哪裏聽來的?誰給你講的?他一定很喜歡你,可是你這人,也不知道怎麽活到今天的,聽了之後又不過腦子,不好好想想。講故事的人已經給你說的很清楚了,好多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沒有用啊。”

《俄狄浦斯王》是大一選修課上的推薦閱讀書目(必讀書目)所列出的書籍之一,上課的老師是個地中海酒槽鼻啤酒肚穿襯衫的季節前胸後背腋下老是濕一大塊的邋遢教授,好在大二就沒有他的課了。

誰要他喜歡啊。

不過我明白舜宇的意思了。

終於有一天,我覺得時機到了,帶著我的男孩去了無盡海。

這裏的深海有極其危險的妖獸,我知道在哪裏,前主人帶我來過。他的修為凝滯不前很多年,只有到了只有到了真正的生死時刻才能突破。一切如我所設想的那樣,那只劍魚般的妖獸給了他重重一擊,他也回贈了它致命的傷口。妖獸青色的血液上升,他躺在海面上,手肘支撐著自己……奄奄一息的妖獸,卻破水而起,眼看就要置他於死地!

電光石火之間我只來得及沖過去,劈開這只妖獸的軀體——而與此同時,我的男孩從背後一劍刺穿我的元嬰。

我還是元嬰期。我很久沒有殺過人了,修為也很久沒有增長。我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然而這個結局也不讓我感到意外。

無盡海不會沈下任何東西,但這一次,它溫柔地將我滅頂。

我沒有回頭去看我的男孩,不去想象他的表情。

道長望著我,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大概都是這個時間更新了,特殊情況會有說明的。

說好了不要隨便猜男主的!

而且要猜男主,怎麽也得揣摩女主心理吧?怎麽能按照戲份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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