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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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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戎自然知道茶不是重點,他淡淡地道:「來人,上茶。」

「多謝王爺。」賀踏雪不請自坐,一派從容,模樣與貴公子無異。「在下是大越人,家中做藥材鹽鐵等小生意,長輩皆叫我醫癡,八歲那年拜在大秦醫仙風不殘門下學醫,到如今也算是將醫理摸個透澈了,近年帶著家仆游歷天下行醫,四處增廣見聞,首次踏上大燕土地,見江北爆發了時疫,也想盡點棉薄之力。」

茶送上來了,皇甫戎不動聲色,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賀公子有心了。」

大越有四大皇商,其中之一便是賀氏家族,賀家商團是出了名的浩大,這人極可能便是賀家子弟。

「太好了!」寄芙頓時覺得壓在心頭的石塊輕了些,她急切地說道:「如今染上時疫的病人極多,大夫卻只有數字,公子醫術不凡,若是能幫忙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是打從心裏高興,因為她出身卑賤又無師門,房大人不肯用她制的藥也是理所當然,但眼前這位就不同了,他說拜在那啥醫仙的門下,光聽醫仙兩字便知那肯定是極厲害的,想必房大人也能認同。

「姑娘這一番話,讓在下深感留下來是對的。」賀踏雪微微頷首而笑,和善地看著她。

「冒昧請問姑娘閨名?」

皇甫戎嘴角微翹。

來了!這家夥果真不懷好意,還如此急切,哼,怕人家不知道他心懷不軌嗎?

「我叫寄芙。」寄芙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王爺的家婢,公子不必那麽客氣。」

賀踏雪並不意外,因為到了花廳之後,她一直謹慎的站在顯親王身後,就是一個家婢的姿態。

「寄芙……」賀踏雪沈思著,同門師兄妹之中沒有一個叫寄芙的,但她施針的手法分明就該是他的同門……他不死心,專註地看著她又問道:「姑娘好好看看在下,可覺得在下似曾相識?」

寄芙毫不考慮便搖頭了。「我沒見過公子。」

他還是不信。「姑娘說是無師自通,會不會是哪裏搞錯了?有沒有可能其實姑娘曾經拜師學醫?」

師傅是性情中人,這些年行走天下,若是來到燕朝,又機緣巧遇了寄芙,見她有天分,隱瞞真實身分收了她為關門弟子也有可能。

她想了想,坦誠道:「賀公子,事實上我自小在京城的顯親王府長大,這是頭一回出遠門,所以不可能見過公子,而我六歲便被賣入王府為婢了,也不可能拜師學醫。」

賀踏雪聽她回得斬釘截鐵,還是無法相信,又再問道:「姑娘可知道大秦萬岳城裏的清風堂?」

皇甫戎挑高了眉,萬岳城是大秦醫術薈萃之地,雖然名聞天下,但寄芙一直待在王府裏,不可能知道。

果然,寄芙搖了搖頭。「從未聽過。」

賀踏雪還是不相信。「那麽姑娘可聽過顧月磊這個名字?」他認為人的眼楮不會說謊,若是她瞞騙他,他一定看得出來,所以他一直盯著她的眼楮看。

她還是搖搖頭,而且眼眸澄澈,沒有半點兒波動慌亂。

他再問:「可聽過鳳霄?」

寄芙搖頭。

賀踏雪再問:「陶玫?」

她仍是搖頭。

皇甫戎有些不高興了,寄芙都已說誰都不識了,這人犯得著這麽死纏爛打嗎?

賀踏雪假裝沒見到皇甫戎眼中的不悅之色,猶不死心的再問:「那姑娘可聽過風不殘的名諱?」

寄芙終於點頭。

見她點了頭,這下不只賀踏雪精神為之一振,連皇甫戎也轉頭看著她,用眼神問道:你當真知道風不殘?

賀踏雪興奮不已的問道:「姑娘在哪裏聽過風不殘的名諱,可知他是什麽人?」

她很是尋常地道:「剛才一開始時聽公子說的,是尊師,公子八歲拜在他門下。」

皇甫戎一口茶險險沒噴出來,這丫頭……

賀踏雪也是哭笑不得。「姑娘真會說笑。」

見他失望之情全寫在臉上,寄芙很是過意不去。「公子就莫要再問了,寄芙除了王府裏的人,什麽人都不識得。」

賀踏雪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姑娘用針的手法像極我師門,尤其像透了我師兄顧月磊,就仿佛是我師兄手把手教姑娘似的。」

皇甫戎眼眸一瞇。顧月磊乃是大秦的神醫,名滿天下,說寄芙的手法像顧月磊也太過了,根本是無稽之談。

寄芙卻是好奇不已。「我的手法當真那麽像公子的師兄?」

賀踏雪喝了口茶,笑道:「若是姑娘能親眼所見,便會知道我說的一切皆屬實,師兄若是見了姑娘用針,肯定也要驚訝的。」

她被勾動了念想。「公子的師兄此刻在哪裏?或許等疫情控制下來之後,我能去見見他。」

賀踏雪嘆了口氣,扼腕道:「我師兄是大秦人士,姑娘要見他恐怕今生都不可能了,實在可惜。」

寄芙明白燕秦是兩強相爭的關系,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見到那位高人了。

見她失望,瞬間,皇甫戎倒是起了別的心思。

他說什麽都要設法回大秦一趟,若是到時帶上寄芙,待他將恩怨了結,再陪她去尋那顧月磊,讓她一償宿願……

不,不可,他此去兇險,若是他命喪大秦,她要如何回來?但若是沒帶上她,自己豈不是動身的那一刻與她便是永別?

怪了,他不是以狠戾無情著稱的秦王耶律權嗎,居然會把與她永別跟他心中的仇恨放在同一個秤子上衡量,他能為了她,放棄尋仇嗎?他能為了她,做一個徹徹底底的燕國人嗎?

寄芙壓根不知一盞茶的時間,皇甫戎的心思已千回百轉,她猶自在好奇那顧月磊是什麽樣的人,自己的手法為何會與他如出一轍?

但是誠如賀踏雪所說,她今生是不可能見到顧月磊的,看來她心中的疑惑是沒有解開的一天了。

沒多久,賀踏雪又帶著小五兒來到行轅,求見房俊麗。

得知他是江湖醫仙風不殘的弟子,房俊麗以上賓之禮相待,並讓人收拾了房間,請賀踏雪主仆住進行轅,如此才方便商量時疫方子。

她會如此禮遇賀踏雪,除了他師出名門,還有一個不能啟齒的原因,那就是她對時疫療方一籌莫展,根本做不出新藥來,才短短一天,隔離棚裏就殯命了七個病人,直把她驚得滿頭冷汗。

她一心想在皇甫戎面前求表現,偏偏事與願違,她深怕再這麽下去,死的人會越來越多,到時皇甫戎肯定會認為她浪得虛名,還有更令她無法忍受的,便是皇甫戎認為寄芙那賤婢比她行,不,她不能讓皇甫戎看輕她,決計不行!

紙終究包不住火,寄芙知道殞命了七個人,小醫徒說,那七人還沒斷氣便被擡了出去,房俊麗下令用繩帶將其它吐瀉、發熱、頸腫情況較為嚴重者綁起來,手腳另外用繩索紮緊,予以針刺來增大出血量,其它人則不給水喝。

當下,她便紅了眼圈兒,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她難過到吃不下,夜裏輾轉反側,不斷責怪自己。

她恨自己沒能力救他們,若她也是師承名門該有多好,或她真是那神醫顧月磊的弟子該多好,那麽她就有資格出手救他們了。

一想到他們死前該有多難過,連家人也不能見上一面,連個說說臨終話的人都沒有,還因為是染上疫病而死不能入土為安,必須焚燒遺體,一想到這些,她就揪心不已,他們原可以不要死的,原可以的……

如此傷心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才哭累了睡著,起床便感到懨懨,像是受了風寒,偏偏早膳後她在回廊上巧遇房俊麗和她的兩個丫鬟,向來謹守下人本分的她,難得面無表情,也沒停下來向房俊麗施禮便擦身而過。

她的態度激怒了房俊麗。「站住!」

寄芙是站住了,這是她身為下人的本能,卻沒有轉過身看向房俊麗。

「給我過來!」房俊麗在她身後命令道。

寄芙倔強的直挺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問房俊麗為何那樣對待染疫病人。

見她擺明不將她放在眼裏,房俊麗沈不住氣,風一般的沖到寄芙面前去。

寄芙表情難看的看著她,似在忍耐著什麽。

房俊麗豈可容忍一個下人用如此責難的眼神看她,她想到了昨日殞命的那七個人……寄芙分明是在指責她、在輕視她!她咬牙切齒的瞪著寄芙,胸口起伏不定,一口氣堵在那兒,怎麽樣都咽不下去。

寄芙只是個下人,仗著有點醫術就敢對她無禮?以為先一步做出對抗時疫的藥就目中無人,她肯定對顯親王說了許多她的不是,說她琢磨不出藥方來,所以顯親王才會對她一點關註都沒有,否則以她的才學,他又怎麽會至今毫無舉動?

此外,她也很介懷每日都有人送新鮮的牛奶到欽差行轅來,他卻不曾派人送一碗給她,桑葉都去對石硯暗示又暗示了,牛奶仍是沒她的分兒,但她卻聽說寄芙這個丫頭天天都有牛奶可喝,實在是孰不可忍!

寄芙先前的沖動已過,想到人死不能覆生,眼前要緊的是其它病人,在這裏浪費時間一點用處都沒有,她不想再跟房俊麗對峙下去了,她深吸了口氣,盡可能平靜的道:「我還有要事,請大人讓讓——」

不等她說完,已將她恨到極點的房俊麗揚手便給了她一耳光。「賤婢!沒看見本官嗎?!見了本官為何如此無禮,這是王府教出來的規矩嗎?!」

寄芙壓根沒想到她會動手,雖然她是王府的下人,但王府沒有當家主母,勾心鬥角事少,她從來沒被打過,頂多辦事迷糊時,幾個嬤嬤會說她幾句罷了,因此被打的當下,她也楞住了。

「你瞪著本官做什麽?」房俊麗猶不罷休,臉上多了幾分狠戾。「信不信本官一句話就可以發賣了你?」

寄芙仍是動也不動。

其實她並沒有瞪她,她只是不可置信的看著而已,她沒想到出身醫學世族的堂堂太醫會如此野蠻,此刻她也終於了解她為何會如此對染疫病人了,她沒有同理心,也沒有仁心,她根本不配做醫者,只因為她是太醫,更是奉旨而來,就可以草菅人命,隨意定奪他人生死。

她緊緊攥緊了拳頭,內心排山倒海,許多想法一一掠過,如果她也能成為被人們所認同尊敬的大夫就好了,那麽她就可以救許多人了。

「房大人好大的官威。」朱雀從梁上一躍而下,他故意用了千裏傳音,要把事情鬧大。

他在宮裏走動,對房俊麗多少有些聽聞,她自視甚高,要求完美,時常因為醫仆犯的小錯動輒打罵,眼裏容不下一點錯誤,因此雖已是大齡,卻沒人上門求親,但她自己可不那麽想,她認為是她在挑人,沒人配得上她這個太醫院才女。

「你這是做什麽?」房俊麗被憑空出現的朱雀嚇了一大跳,他的表情語氣又多所嘲諷,彈指間便惹惱了她。「本官乃是堂堂五品太醫,有官威又怎麽了?你這小小的侍衛管得著嗎?」

她並不知道青龍等五人是皇上派給皇甫戎的暗衛,乃是編制於大內的禦營軍之內,只當他們是王府的隨從護院,根本沒將他們看在眼裏。

「我這個小小的侍衛有做什麽嗎,還勞煩大人擡出官階來。」朱雀玩世不恭的笑了笑。

「不過我這個小小的侍衛倒是想問問房大人在做什麽,在這裏欺負一個弱女子。」

他的語氣諸多嘲諷,惹得房俊麗的表情頓時多了幾分尖銳,她冷冷地道:「別說我沒有欺負任何人,就算有,也不關你的事,給我走開,跟你這樣的人說話已是臟了我的嘴。」

朱雀噙著笑,吊兒郎當、一下一下的鼓起掌來。「房大人可真是高尚得教人讚嘆啊!」

他才說完,廊檐下便傳來沈重的腳步聲。

「什麽事?」皇甫戎由抄手游廊西側過來了,他沈著面孔,眼若寒霜,身後跟著石硯、石墨。

朱雀早知道他的千裏傳音會把皇甫戎引來,如今便等著看好戲,挫挫房俊麗的氣焰。

見到皇甫戎出現,房俊麗頓時露出浮躁之色,桑葉、薄荷均神色緊張,她們早打聽過,寄芙這丫鬟是顯親王心尖上的人兒,這事她們也跟主子說過,偏偏主子不信,如今還出手打人,可怎麽收拾?

「並無大事。」房俊麗不想被寄芙惡人先告狀,她搶白道:「王爺的婢女沖撞了下官,下官給她一點小小的教訓罷了,還望王爺恕罪。」

皇甫戎的視線落到了寄芙臉上,她半邊臉頰都腫了,眼眶裏漫著水氣,顯然是被打了,他眉頭緊攏,沈著聲,一字一句地問道:「房大人,本王的丫鬟又幹涉了時疫之事嗎?」

昨日他得知隔離棚死了七個人後,便知道寄芙一定會很難受,但料不到她會來找房俊麗生事,他三番兩次的警告她不準再插手時疫之事,她還是當成馬耳東風,這不是恃寵而驕,什麽是恃寵而驕?仗著他的維護和一再讓步,她連奉旨太醫都不看在眼裏了,他很失望。

房俊麗的思緒飛快地轉了起來,方才的事,只有她、寄芙、桑葉和薄荷以及那個破侍衛看到,只要她說的,桑葉和薄荷都稱是便可,她是堂堂太醫,她說的話,自然比一個婢女或一個破侍衛來得有分量。

主意既定,她底氣也足了,便假裝無奈的看著皇甫戎,神色黯然,嘆了口氣道:「王爺,我一心做事,實在不願多生事端,奈何寄姑娘多次為難,將昨日須命的病人怪罪到我頭上,還咄咄逼人,要我給個說法,還讓我若沒本事就回去京城,莫要在這兒丟人現眼,辱了太醫院名聲,言語之間諸多挑釁,我也是氣極之下才會動手打了寄姑娘,若是王爺要怪罪,俊麗承受便是,絕無怨言。」

桑葉、薄荷越聽越是心驚,兩人都斂聲屏氣,把頭垂得老低,她們怕極了顯親王要她們對質,要是她們吞吞吐吐的,回去肯定有頓排頭吃,她們家小姐可是下手從不手軟的,自小在她身邊服侍,她們都吃足了苦頭。

朱雀眉頭一挑,嘲諷的微微揚起嘴角,看來這個房俊麗還真有把黑說成白的本事,不過既然王爺人都在這兒了,他也不好多言,先靜觀局勢變化。

皇甫戎心裏一沈。

果然如此,她終究還是踰矩了。

為何她就是不願將他的話聽進心裏,今日竟還公然要趕奉旨太醫走,若是房俊麗回京稟了皇上,她有幾顆腦袋可以掉?這些她想過沒有?

皇甫戎沈默的盯著寄芙半晌,心中仍抱著一絲希望,她會解釋,但她只是緊抿著唇,什麽也沒說,神色是少有的倔強。

皇甫戎的面色瞬間變得沈凝,他目如寒星的瞪著寄芙,疾言厲色地道:「你這刁奴,還不快向房大人認錯!」

寄芙的心緊緊一縮,心裏湧出的酸楚讓她驀然想哭。

還有什麽好說的?什麽都不必說了,在他眼中,她是個仗主子護著便狐假虎威的刁奴,若是知她、解她,又怎會誤會於她?若是相信她,不管房俊麗說什麽,他都會信她才對。

房俊麗無中生有的誣蔑她,她沒關系,可是他信了房俊麗,才是最讓她難過的。

皇甫戎用極端淩厲的眼神掃了她一眼。「怎麽,還不認錯嗎?」

聽到他冷冽的嗓音,寄芙胸口又被撞擊了一下,她臉色有些發白,穩住了情緒,垂下眼簾,對房俊麗深深曲膝一福,顫聲道:「都是寄芙的錯,還望房大人恕罪。」

房俊麗神色淡淡,但語氣傲然地說道:「寄姑娘言重了,有道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況且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你既是王爺的家婢,我也不忍對你太過苛責,只盼你日後謹守下人的本分,莫要再越俎代庖了。」

皇甫戎的眼眸狠狠的掃過房俊麗,迸射出寒人背脊的冷光。

她自大、撒野他管不著,但她不能踩到他的底線,他的底線便是容不下他心尖上的人傷了半根頭發,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狠狠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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