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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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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酒,酒沒動過。

一地月光,月色如洗。

許年松散地坐在椅子上,椅背斜靠著走廊的墻壁,劍入了鞘,放在身邊的地上,兩只腳高高地擡起,交疊著擱在走廊的欄桿上。從外面回來後,他已這樣坐了很久。夜深了,沒人打攪的客房外一片清凈。

和南宮一樣,清凈。

許年閉上眼睛,向後仰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忘記夏夜的清涼呢?已經想不起來了。很久沒有這樣獨處了,不必跟著誰,不必總想著那個人的生死,擔心著誰會來……

有什麽東西跳上了欄桿,很輕很輕。許年沒有睜開眼睛,他知道那是只不甘寂寞的夏蟲,它會走的。

夏蟲沒走,膽大包天地跳上了許年的腳背。

許年睜開了眼睛,忽然間他想起了多年前喜寧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的殺氣太重,蛐蛐都不會挨近你。那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許年還沒有叫現在的名字,一身都是沖勁。如果喜寧能活到現在,他還會這麽說嗎?

夏蟲還在腳背上悠閑地梳著觸角,它並沒有感覺到身處的地方有什麽危險。許年動了動,將它抖落下去,順手提起了椅邊的酒壺,倒了一小杯。

第一杯酒劃著弧線灑在地上,從喜寧死去時開始,這杯照例是留給他的。不管喜寧對這個國家這個朝廷做了什麽,對當年的李年倒底不錯,或者說,真的是象父親般的心疼自己,即使是在自己背叛了他以後。

第二杯可以喝了,酒味淡淡的,並不烈,卻有些後勁,而且愈回味愈發濃郁。這酒很象那個姓秦的丫頭。許年想:看著不起眼,骨子裏難纏得很。

倒也不是不相信秦海青的話,在南宮時知道兩位太後之間的糾葛,也知道因大明兩個皇帝的位置問題,太後們私底下多少互捏著點辮子,不免還是要借著些人、事緩和一下關系,這個姓秦的女子,一多半便是太後們相互妥協的中間人。仔細想想不難猜出緣由:太皇太後被遷往離宮後,已少管後宮的事,她既會插手皇太後管的事兒召秦海青進宮查王貴妃親眷的案子,多半這事兒對她兩人都有些厲害關系。這種不小心兩頭得罪的事情沒人願做,這秦海青小小年紀就能做得圓滿已顯見得不一般。想來她必是十分會做人的,哄得兩邊都開心,反正宮中這種爛事不會就此絕了根,若交得別人做只怕不會再象這般順暢,太後們又不願輕易傷了兩頭的和氣,於是順水推舟一起點了她的名頭,把她做了個兩頭的老好人了。

這些事兒許年不太清楚,雖說住在南宮,多是隨在太上皇帝身邊,太皇太後的事情自有人管,不與他相關。這些年來許年已經對爭奪的事兒厭了,若不是因為太上皇的意思,他壓根兒就不想出來。

許年啜了口酒,心想著這次出來是不是有些背運?轉了這些日子,並沒有訪得半點有用的消息。那一日巡鹽禦史錢世錄死訊傳至南宮時,大家並沒有覺得什麽異常,太上皇已心如止水,早已不關心這些事情,甚至還奇怪為什麽都察院的徐大人會告訴他這件無關痛癢的事情。徐大人是在暗自謁見太上皇時說的這事,太上皇因很久沒有人來了,與他很投機地聊了一陣,徐大人很隨便地提了起來,雖然沒有深說,不過忽然的提起總有些突兀的感覺,太上皇總也覺得不對,於是命了宮人出去打聽,誰知這一打聽卻打聽出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向清正的錢禦史何以會命喪煙花之地?而天香樓的花魁玉版為何在錢禦史猝死她處後逃走?若是從風月處去想,本也可作些文章,只是從徐大人前後的話來看,事情不那麽簡單。“錢卿只怕是去聯絡朕皇弟在江南的臣子。”太上皇如是說,也正因為了這句話,許年被太上皇喚出了宮。伴君多年,許年當然知道太上皇擔心的是什麽:皇上對太上皇使的一些小動作實在是明顯,雖說那只是小動作,但如果有一天皇上玩膩了,會不會來點大手筆也難說得很。於是,許年出了宮,君榮臣榮,君損臣亡,他懂這個理,所以,很幹脆的接了太上皇的托。

一顆露珠從廊外樹葉上滾落下來,摔在地上碎沒了。“人的生命也是這樣脆弱。”許年想。好容易知道錢世錄死前曾找過馮年瑜,原想到這裏來探些口風,沒曾想下午才到,馮年瑜晚上便死了。如此看來,太上皇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這事兒不對,忒覆雜。冷不丁的又冒出個秦海青,一句“若不是宮裏來的,何必趟這趟混水”攪得許年心煩,聽這話,倒好象猜出了什麽。“北邊來的仇家?”許年嘴裏低低地嘀咕了一句,秦海青最後說的那句有幾分是可信的呢?她與自己不是一個道上的人。

馮吉也不能相信。

許年放下酒杯站了起來,興趣已經索然,他伸了個懶腰,感覺有些困乏,於是去拾劍,準備進房中睡覺。正在這時候,他聽見有幾只夏蟲不叫了。

是墻那邊的夏蟲,短短一時間,突然住了聲,許年這時手剛觸到劍鞘,便也屏住氣彎著腰不動。從遠而近,從近而遠,夏蟲的叫聲接連停下來又覆鳴。忽然間,許年一把抓起地上的寶劍,幾步邁到墻邊,手一搭壁,翻過墻去。

往裏穿過花園,走過下人的房間,再過幾間是馮家的正寢,正是馮年瑜停靈之地。許年手捏長衫下擺,一路掠過不帶風聲,不多時已循夏蟲停鳴之聲追至靈堂之外。果然,靈堂窗外立著一個人,一個穿著夜行衣的人。

馮夫人早年因病神經失常,多年來一直自閉於後宅不與人見面,昨日大殮,在馮瑤環的執意要求下,才命幾個婦人將她扶出至靈前,然而馮夫人卻什麽也不明白,依舊傻笑,繼而大哭。只可憐了馮小姐,無可奈何之下扶母親回房,回到靈堂不禁悲從中來,哭得淚人兒一般。此刻,馮瑤環已打發下人走開,正獨自一個人坐靈前暈暈欲睡,那黑衣人看得分明,縱身從窗口跳了進去!

一聲怒叱,許年奪門而入,手中劍從後面直取黑衣人頭顱。黑衣人正舉劍刺向尚未回過神來的馮瑤環,聽見背後風響,急收劍低頭。許年的劍勢身法從來以快取勝,饒是黑衣人躲得快,頭巾已被削了下來,蒙臉布也被從後面刮斷。黑衣人低低驚叫了一聲,向側邊退出幾步,許年已搶上前橫劍護住馮小姐。

一頭白發從黑衣人頭上披撒下來,襯得黑衣人的臉越發淒美,這是一個中年婦人,寬寬的額頭,大大的眼睛,往那兒一站渾身透著一種奇特的感覺,那是一種揉和了野性與高貴的韻味。

“不要傷她!”馮瑤環驚叫一聲,猛地從後面撲上來抓住了許年持劍的胳臂。許年不料這一抓,險些被撲倒,還未站穩,那黑衣女人已趁機一劍劈來。許年不及細想,甩臂推開馮瑤環,已不及出招,索性擡臂揮劍去格。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響,黑衣女人向後震退幾步,劍險些脫手。她慌忙看劍,劍身無損。這一舉動倒讓許年楞了一楞,自己所持不是寶劍,劍身亦無損,可見對方所持也不過是平常之物,為何如此看重?

“什麽人?膽敢深夜行刺!”許年喝道,眼神卻瞥了瞥被推倒在地的馮瑤環,只見她坐在那兒發楞,一臉幹著急的樣子。許年不免有些不快:這個女孩子如果只是出於婦人之仁的話,實在是個累贅。

黑衣婦人不答話,一擡手,將劍插回背上的鞘中,然後往腰中一拉,拉出纏在腰間的一條長鞭,破空抽來,似有金帛之聲。只聽鞭聲,許年已知不妙,一把抓住馮瑤環肩頭,帶她縱身躍開。“嘩啦”一聲響,馮瑤環原先所在處的廳堂西南邊幕布如被刀切般從中斷開,大半塊落在了地上。

這廳堂並不大,許年也不好近身,見又一鞭抽來,只好將馮瑤環推向房中一柱後,那黑衣人不理許年,長鞭直追瑤環,慢得一步,長鞭卷在柱上,剝下一大片漆皮。鞭梢處劃過瑤環胸前,“刷”的一聲,將孝服前襟撕開,露出月白的抹胸。瑤環驚呼一聲,擡手胸前,卻只聽見“啪”的一響,一樣碧綠的東西從被劃開的胸袋中落到了地上。

許年萬沒想到竟又在這個時候看見那支該死的碧玉釵!這釵玉質甚硬,落地未碎,馮瑤環臉色已變得蒼白,伸手去拾,許年腳一勾,將釵踢了起來,搶到手中。不錯,這釵與馮年瑜喉中的一模一樣,只是,釵身無血,即使是不可能洗幹凈的鏤空縫隙中也毫無血點,這是另外一支釵!

黑衣人見了碧玉釵,發出可怕的冷笑,將鞭子越發不要命地抽了過來。許年不及細想,一把攬住馮瑤環的腰,向後面的窗戶急撞,一頭撞開窗欞,空中打了個翻落在院中。他本是公公出身,對於男女的界限無所謂講究,這一攬倒救了瑤環的命。方落入院中,只聽一陣叫聲傳來,原來家人不放心大小姐獨守靈堂,本就離得不遠,已聽見這邊的打鬥之聲,操著家夥趕了過來。黑衣人向外看了一眼,只見燈火通明,已知今日刺殺無望,仰天淒涼地大笑兩聲,身形在窗口晃了一晃便消失了。

“這是怎麽回事!你為何護那女人?”許年舉釵問馮小姐。馮瑤環咬著顫抖的嘴唇,顯見十分不安。“許年!這是馮家的事。”馮吉的聲音突然傳來,他也及時趕了過來。許年楞了一楞,極不情願的讓開。的確,對於馮家而言,他是個外來的客人,是個外人。馮吉走過來,從許年手中拿過碧玉釵仔細地端看。“兇器分明保管得好好的,這是另外的一支。”馮吉說,擡頭問馮瑤環:“小姐,你不打算告訴我們這是怎麽一回事嗎?”馮瑤環道:“沒有什麽事,不過是巧合而已。”“若是巧合,怎會如此相象?雖然是大小姐是老爺的親生骨肉,如果不說清楚,只怕也不好向大家交代。”馮吉雖說只是馮府師爺,但他多年來一直是馮年瑜的左右手,在這馮府是話出口落地能砸坑的人物。他沈下臉來說話,馮瑤環也不能不應,然而馮瑤環只是深施一禮,“馮先生,此事真無蹊蹺。”馮吉臉色越發陰沈:“大小姐看來是累著了,來呀,送大小姐去後面歇著,事情弄清楚前暫時就不要出來辛苦了。”許年皺了皺眉,馮吉明擺著這是要軟禁馮瑤環的意思。瑤環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麽,低下頭,也不拒絕,隨家丁往後院去了。馮吉轉頭用冷冷的眼光看了看許年一眼,“你可看清那個女人了?”許年微微頜首。馮吉令家人收拾靈堂,與許年走到院墻邊無人處談話。“什麽樣子?”馮吉問。“中年婦人,似北方女子。”許年答道,反問:“你如此對待馮小姐,不覺愧對棺中人嗎?”馮吉臉上掛著一絲老練的笑意:“我將她軟禁不過是要加以保護而已,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對。”許年聽著他的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與七年前相比,馮吉早已成了陌生人,不再是那個在北伐大軍中認識的豪爽朋友。

“我問你,馮年瑜生前和北邊的人有沒有結下什麽仇?”許年問。“我又不是馮年瑜,怎麽會知道那麽清楚。”馮吉不正面回答。“哼,我看未免。”許年鼻子裏哼了一聲,“我雖不明白,但這釵子明白是北邊來的。既是一對,最簡單的推測就是用來做信物的東西。你別的不知道,馮家是否與北邊人有過什麽約定多少也會聽說一點吧?”馮吉沈默了,用一種極深邃的眼光看著許年,許年並沒有退縮,直盯著他的眼睛。

許久,馮吉開口了。“是的,我聽說馮年瑜當年若不是因為這事還不至於被貶出京。馮家小姐與刑部尚書崔浩之子有指腹為婚的契約,崔浩之妻為蒙族女子。十年前,崔浩得罪了權傾一時的王公公,被滿門抄殺。只逃出夫人和七歲的公子,夫人與小公子失散,那小公子只身逃到馮家躲難,馮家不收,公子沒有辦法自刎身亡,馮家交出公子屍身才逃過一劫。崔夫人知道後留下血書,說是公子之死馮家也逃不了責任,日後定要來報仇。後來王公公害太上皇土木堡落難,滿朝清理王公公同黨,馮家因為有這一件不光彩的事,被人指為奸黨。皇上知道原委後,念當時馮家拒絕也是無奈之舉,小公子自刎也是沒有料到的事,只是將馮家貶到了曹州。此事知道的人不是太多,馮小姐不說,恐怕是家醜不能外揚。如此說來,難道是崔夫人來尋仇了?”許年問:“崔夫人的名字你可知道。”馮吉點點頭:“蒙珠爾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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