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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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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青是被鄰院的那陣叫罵吵醒的。

曹州城外的一個小村是她的落腳處,兩年前秦海青無意中曾救過這處房子的主人一命,查事回來後,秦海青突然想起這個人來,很順利地便在他家住了下來。昨天夫妻倆走親戚去了,秦海青正好樂得獨居,宛如主人一般。

夜貓子也是要補覺的,折騰到後半夜才回來的秦大小姐實在是煩死了鄰院的喧嘩,拿薄被巾蒙了頭也止不住吵聲入耳,在床上翻來翻去仍然沒有辦法靜下來入睡,索性氣呼呼地翻身坐起來聽外面到底吵些什麽。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了,原來這鄰居是鄉裏的一個秀才,養了一個獨子也是讀書人,一家子讀書人坐吃山空,家境甚是貧寒,一直沒有辦法給兒子娶上一門媳婦。鄉裏恰有個商人,靠從松江販布、湖州販綢積累了不少家財,此人亦有個獨女,因長相甚醜也是多年未嫁出去。商人有心將女兒嫁與秀才兒子,秀才雖瞧不上商人三教九流的出身,而且認定女子“無容即無德”,可是人窮志短,又貪著商人家的嫁妝,終於還是別別扭扭地接了媒。誰知世上事多變幻,商人在一次投機買賣中蝕了老本,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而老秀才昔日做私塾教師教過的一個弟子中了舉,送厚禮謝師,秀才家竟一夜之間覆又豐實起來。老秀才對與商人聯姻一事不免有些後悔,也不知聽了誰的餿主意,偷偷兒托人為自己的兒子另說了一門親,待得明日要成親了,木將成舟,這才派個人去商人家退婚,商人家一聽此事便炸了鍋,第二日一大早女主人立刻上門來問罪,秦海青聽見的,正是商人婦破口大罵秀才家的不仁義。

“哪裏找了個大摔瓜樣的狐貍精就娶了,我家女兒哪裏不好!你家只管要些錢財,讀書全是白讀的,竟不知道錢那個東西,原是好動不喜靜的!明日我家錢來了,管叫你們一邊悔著哭去!什麽聖賢老子,原來都是些個見錢眼開的角色!”商人婦原本是鄉間農婦,做了暴發戶家的女主人,一些兒的鄉俗習氣不改,站在老秀才家的院子裏跳著腳直罵,老秀才哪裏經過這樣不合禮數的架勢,幾句“之乎者也”應下來,已被商婦罵得個狗血淋頭,氣得手腳發顫,白眼直翻說不出半句。

秦海青雖說在民間跑動甚多,但聽鄉間人吵架倒是頭一回,只覺得粗俗不入耳,但也淋漓盡致。她原不知道“大摔瓜”指的何物,但用瓜來說人,多半不是好樣子,想是商婦氣秀才家嫌她家閨女不美,特意要將秀才家將娶的新婦損它一回。秦海青知道這事的原委後,本對商人家多有同情,見商婦的潑辣樣子,也只能暗暗搖頭,只道半斤八兩,這門親不結也罷。

村子不大,一家吵架,全村出來瞧,這時有與老秀才家交好的,實在聽不下去,出來勸那罵架的婦人:罵過也算了,反正這親也結不成了,秀才家陪個彩禮就是,何必傷了和氣。那婦人正在氣頭上,便連勸架的人一塊兒罵,勸架的人便也惱了,怒道:“他家總是今日要娶親的人,大喜之日如此胡鬧,你就不怕遭報應嗎?”婦人雙腳一跳,叉腳叫道:“真有報應,就該報了這沒良心的!我怕它報應怎的!就真應了也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陽溝裏做棺材!”一番話出來,圍觀者嘩然,老秀才恨得背過氣去,這邊廂趴在窗口看熱鬧的秦海青卻樂得只恨不得撫掌叫起好來。

秦海青整日與些黑白道人物打交道,這些年來也沒少聽一些所謂的“豪言壯語”,但多是“腦袋掉了一塊疤”“死了也是好漢”之類的昏話,少有新意,沒想到一鄉下老嫗跳著腳罵出的俚語,比之行走江湖的豪客竟精彩了許多。秦海青心中好笑:什麽江湖豪客,不過是些裝出的瀟灑,卻不知灑脫哪裏是扮得出來的?

那商婦得了勢,越發罵得起勁,只聽得人人搖頭,這邊秦大小姐可也不樂意了,心道:你女兒將來還嫁是不嫁,如此一鬧,人人知道秀才家不好,可也知你家女兒長得不好嫁不出去。鬧夠就罷了,如此糾纏不清,你家女兒以後還如何做人?再怎的也是你的心肝寶貝肉,也就不心疼?眼睛一瞥,見窗邊葉蔓中結了幾個豆豆,順手掐下來,指頭一彈,一個小豆子打出去,正打在商婦啞穴上。商婦突然間失了聲,楞了一楞。秦海青眼見秀才的兒子正立在旁邊手足無措,又是一豆彈去,秀才之子只覺膝彎一麻,“咚”地一聲跪在了商女面前。場中情景突變,眾人皆都楞住,有幾個老好人明白過來,馬上上前拉住商婦,直道秀才家已知不對,不要追究了才是,一邊將婦人拉走,婦人著急手腳亂蹬,怎賴說不出話來,只能任別人拉走。老秀才只恨兒子不爭氣,拉他起來卻是拉不動。秦海青見著直樂,心道:你兩家都不是省油的燈,吃點小苦也好。反正一個時辰後穴道自解,她才懶得操心。

覺是再沒法睡了,秦海青索性起床,開門將門外籃中的菜拿了進來。寄住的這家主人是私塾老師,自己並不下地幹活,每日收些村中人的蔬菜柴米做教資。村中人純樸,雖說主人走親戚去了,見此屋仍有人住,還是每天清晨將自家菜園裏的鮮菜摘撥些來放在先生門口。今日送來的是幾個蘿蔔,秦海青也不想做飯,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門。

還是要到馮家看看,總有些放心不下的感覺。秦海青呼吸了一口鄉間的新鮮空氣,經過這幾日的探訪,她對馮崔兩家的恩怨已是了然,此時只覺一絲惆悵直上心間。婚事的糾紛,有時幾句吵罵也就罷了,有時卻要賠入人命去,今日這鄉間的叫鬧也算是完滿,若象馮家那樣成了血仇就慘了。

一路走去步履輕盈,樹蔭下光影流動,秦海青穿行其間,心情倒也不壞。路上行人寥寥,路邊的田隴間有農人勞作不止,遠處河灘有一童子騎牛吹笛,間或傳來幾聲水牛怠懶的“哞哞”叫聲。不多時到了城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秦海青隨一隊商賈走進曹州城裏去,放慢了腳步,徑直往馮家去了。

說實在的,大白天的翻人家後院真不是大家閨秀該幹的事,秦小姐自己想著也不舒服,走到緊挨馮府後院的那條巷子裏去後,四處看看確實沒人,側耳聽聽裏面沒動靜,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還是將衣襟一擼,擡腳便跳進了墻去。到曹州來後,什麽講究都沒有了,若是讓父親和老頭兒知道,還不笑死?

馮府四處靜悄悄的,有些異樣的感覺。未走幾步,忽見幾個家丁手持兵器成隊走來,秦海青閃身躲在假山之後,見那幾個家丁東張西望地走了過去。昨夜走時馮府的氣氛並沒有這樣緊張,家有喪事,按理說馮府不該如此武力招搖,好象在防著什麽來襲一樣。莫非昨夜走後發生了什麽事?這個念頭一鉆入,秦海青的心就是一沈,直往靈堂那邊掠去。

馮瑤環可不要再出事才好。

靈堂周圍沒有什麽異樣,秦海青卻也不好直走過去,若是真有埋伏,難不成自己還往裏頭跳不成?想了想,仍是退了出來,繞到近旁的下人房,從窗口向裏看去,正有一丫頭在裏頭做針線,也不客氣,擡腳踏進去,順手將門帶上了。那丫頭見一陌生女子進來,正待要問,秦海青已笑瞇瞇地上前抽出腰間匕首抵住了她的喉嚨,“悄聲,你只需點頭或搖頭就可以,聽明白了?”丫頭不住雞啄米似的點頭。秦海青道:“別怕,我本是你家客人,不會傷你的,你告訴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事了?”丫頭點頭。

“瑤環小姐還好嗎?”點頭。

“她現在還在靈堂?”搖頭。

“她在哪裏?”搖頭。

“你敢騙我?”丫頭搖頭搖得似個拔浪鼓。秦海青想了想,又問:“小姐出府了嗎?”丫頭搖頭。秦海青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左手一擡,點了丫頭的暈睡穴,放她在床上睡好,覆又開門出來。

得去找馮瑤環,只要沒出府,不怕找不著。這府上人都不太可信,雖說馮小姐明顯對自己藏著掖著什麽,但她好歹還是把自己當做個姐姐對待信任,不象那個陰陰的許年和那個狡猾狡猾的馮吉。

府中人多,又存著戒心,找人的主意是打定了,可怎麽找是個難題。雖說大明初年,太祖規定即使是品官家宅也不得超過五間九架,然而這許多年來,禁令早已名存實亡,江浙一帶富庶一些的人家早已家宅連片,更何況馮家乃此地一方之主,家中房舍自然是多。秦海青閃閃躲躲地查過了小姐閨房、夫人居室,均不見有馮瑤環的影子,心中起疑,心念一動,往客房那邊逛去。馮家客房分在兩處,一處秦海青幾天前住過,是單獨小院,留給女眷所用,此刻仍然空著。另一處兩間房都空著,唯有一間窗戶微閉,似住客仍睡著未起,秦海青猜也猜得出是許年住的地方,禁不住笑了起來。這許年也定是因昨夜做了夜貓子,此刻爬不起來。也好,免得碰上他多出一些麻煩。

幾處查過後,秦海青有些遲疑,馮瑤環究竟在哪兒呢?正在此時,她瞥見了墻頭的一個青色人影。那是個有些憂郁神氣的白發婦人,她輕輕地從墻那頭跳過來,沒有看見房側的秦海青,徑直地往後園去了。秦海青稍稍一楞,提氣跟了上去。

那婦人往前面頭也不回地去,秦海青緊跟在其後,見她腰間束著一條長鞭,那鞭子長長的,令秦海青忽地想起在塞外草原曾見過的牧人長鞭,心中立時咯登一下。

她該不會是蒙珠爾嘎罷?如果打聽到的消息是真的,這位崔夫人對馮家仇意甚濃,她來幹什麽?

眼見得婦人到了後園,直往木板的花房去,到花房門口,輕輕地拍了兩下門,口中溫和叫道:“小姐,開門來。”秦海青大驚,自己方才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去瞅一瞅花房,莫非馮瑤環竟藏在這裏嗎?

耳聽見房中有腳步聲向門口移來,婦人伸手向背後劍鞘去拔劍,秦海青見了,嬌叱一聲,飛身過去。那婦人聽得背後人來,手中劍已拔出,也不等開門,已一劍穿門而入,只聽見屋中一聲驚叫,婦人頭也不回向一邊掠開,拔出的劍上滴滴濺下血來。秦海青不及管那婦人,一掌拍開門,見馮瑤環倒在門後,腰肋一片殷紅,呻吟不止。想是馮瑤環聽見婦人叫門,前來開閂,還未及走近,已被劍刺中,雖然離門距離還遠,這一劍仍然刺得不輕。秦海青手一拂,點了瑤環幾個大穴止血,只聽背後風響,婦人另一劍已刺向她背心。秦海青也不直身,兩手一抄,已將瑤環抱了起來,劍到背心,她身形卻更快一步,已跨過一邊。

“前輩可是崔夫人?”秦海青問。

“崔夫人?”婦人臉上有一絲悲涼味兒,昨日已被人揭去蒙面布一回,故而今天她已不再掩面而來,“是的,我是蒙珠爾嘎!你們記住了!”秦海青一手摟住瑤環腰,一邊向蒙珠爾嘎劈面一掌砍去,因怕招搖,她來時未帶長劍,此時只能化掌為劍攻去。蒙珠爾嘎冷笑一聲拿劍去削,一劍削去,秦海青卻帶著馮瑤環陡然向側一個轉身,直沖出花房。原來秦海青自知帶了一個傷者,與人交手吃虧居多,是以虛劈一掌,將蒙珠爾嘎引入房裏,自己卻趁隙帶瑤環出了花房。

落足未穩,忽然前面一道人影擋在面前,秦海青定睛一看,竟是在客房中酣睡的許年!

許年在宮中做護衛數年,睡眠已是甚輕,秦海青從窗邊一閃而過,他正朦朧欲醒,一時便驚了起來,急急套了衣服提劍跟上,正好撞上這一幕。

“你帶小姐上哪裏去?”許年喝道。“哼,這府上有內奸,我帶瑤環到安全的地方去。”秦海青答道,擡腳便走。許年身形更快,擋在面前。“什麽內奸,你說清楚!”正說話間,蒙珠爾嘎已從房中追出,與許年打了個照面,都吃了一驚。秦海青怒指蒙珠爾嘎道:“我找馮小姐找了半天,她卻一直奔這裏來,不是有內奸告訴她又是怎樣?”

“就算如此,也不能由你將人帶走!”許年道。蒙珠爾嘎卻懶得與他們多說,手中劍換鞭,狠狠向這邊抽來。秦海青一閃身躲開,帶著馮瑤環就要往墻邊退,許年卻一劍刺來,秦海青原本躲閃得過,不料瑤環正好醒來,身子動得一動,秦海青不免身形受影響頓了一頓,立刻腰眼一疼,被許年的劍尖點了一點。若只是對陣時被敵方劍尖稍點一下,不傷肌膚也沒什麽,可這許年是點穴高手,雖說差著一點沒刺著,那劍尖的小鋼珠卻是將一股力道透進了秦海青腰間穴道。秦海青搖得一搖,只覺得氣血翻騰,好在竄得快,沒被正經點中,否則就慘了。

瑤環哼了一聲,張開眼睛。秦海青道:“瑤環妹妹,你別動,我帶你走。”“由不得你!”許年右手一劍刺向蒙珠爾嘎,將她逼退幾步,左手一掌拍來。秦海青被傷者所累,無法避開,只好一掌接去。“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雙掌擊在一起,秦海青只覺一股氣弊在胸口,無法運得開去,一時竟和許年對了個平手。忽然間,蒙珠爾嘎長嘯一聲,飛身過來,一掌拍在許年肩頭,許年左掌正與秦海青較力,一時躲避不及,只覺一股極強的內力從蒙珠爾嘎的掌中傳來,借自己的手直擊秦海青。許年大驚,蒙珠爾嘎原來並非要襲擊自己,而是要借他之手合兩股內力共擊秦海青,力圖先滅秦海青再擊被她保護的馮瑤環。許年可不想被人如此利用,想抽掌回來,卻被秦海青和蒙珠爾嘎兩股內力逼住動彈不得。

秦海青此時更是苦不堪言。一手抱著的馮瑤環傷重暈迷,不能松手。此時兩股內力合力擊來,想運氣抵擋,怎賴穴道被點,腰間劇痛難忍,真氣無論如何也聚不起來。眼見她臉色變得煞白,豆大汗珠從額頭滾落而下。“完了,這回只怕要虧大了!”她心中暗叫不好。

一只手掌從後面輕輕拍了過來,悄沒有聲息。

秦海青感覺到了,她躲不開。

那只手掌拍在了秦海青的肩上,淳厚的內力從掌中傳來,秦海青只覺得身上一輕,一股真氣直貫胸腹,腰間劇痛忽地沒了,穴道已被解開。與此同時,許年和蒙珠爾嘎突然感到一股大力從秦海青那邊傳來,這突如其來的大力和秦海青解除禁錮的內力合在一起一並襲來,“砰”地一下將他們擊開!

秦海青沒有回頭,她知道這會兒回頭自己鼻子會酸。她知道誰來了,這種溫厚的感覺只屬於一個人。

“臭老頭兒,居然現在才來。”秦海青輕輕地說。

背後那個人笑了,“來了總比沒來好。”

老頭兒來了,他正站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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