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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疑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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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正月,京城世家大族無不小心謹慎,唯恐招惹到皇帝,說翻臉就翻臉,說抄家就抄家。然而平民百姓們卻是過了個豐足熱鬧的新年。從初一到十五,京中金吾不禁,處處燈火透明、時時鑼鼓喧天。從大夏四方來的百戲團,在各處搭臺表演,吞刀吐火、角抵相撲之類自不必說,初八那日,更有來自東海的伎人,在朱雀大街前排了一出奇偉之戲,乃是以前曾在京中演出過的魚龍曼延,其規制卻比幾年前更為高大。一頭巨獸幾十餘丈,在街中緩緩行走,已然引得周圍無數人驚嘆,那獸背上忽然生出險峻高山來,山間猿騰虎嘯,又有鳳凰猞猁穿行其間。伴隨著裊裊仙樂,群山之巔又生出樓閣屋宇來,樓閣中隱隱可見仙子穿行來去,直叫人疑心此身已經不在凡間。休說來觀禮的匈奴烏維王等人瞠目結舌,就是見慣了戲法的京城達官貴人,也無不嘖嘖稱奇、目眩神迷。

外頭一片歌舞升平,宮裏卻不太平。初八那日,皇帝外出與民同樂後,回宮就病了。起初只是有些發熱,禦醫來診了脈開了藥方,吃下去也不見好,晚上反而越發病重了,一時冷一時熱,折騰了一宿。第二天便疑心自己這只怕不是病,而是中了什麽毒,又傳禦醫進來。偏這回來的那醫士不會說話,請脈之後,說皇帝這是驚怒交激生出來的病癥,讓他把心放寬些,好生靜養。生病之人,本就心頭焦燥,再被那醫士幾句話觸著痛處,叫皇帝如何不生氣?當下就讓人把那醫士拖下去掌嘴,又換了禦醫來。如此一折騰,那病便越發厲害了。當晚皇帝人都燒糊塗了,嘴裏胡言亂語、喊打喊殺,把旁邊伺候的徐常侍和皇後等人唬得魂飛魄散,都慌了手腳。

皇帝一生病,宮裏各位主子們愁眉不展,底下自然也就無人敢玩笑取樂。雖然殿閣樓宇裝扮一新,卻都籠罩上了一層陰郁沈悶的氣氛。過了幾天,皇帝病重的消息漸漸傳出宮來,朝中重臣們也十分驚慌,紛紛前去探望。皇帝為安人心,只得強撐著見了其中幾人。丞相鄺李等見皇帝雖是言笑如常,臉色卻是掩蓋不住的灰敗疲倦,心裏都暗道不好。等出了宮,也顧不得正月裏忌諱,都召了家中幕僚謀士前去密議,一旦皇帝有個山高水低,朝中局勢大變之時,自己要如何提前謀劃方可保高枕無憂。

賀言春從宮中回來,亦是沈默了一路。他先去鄭府裏,同兄長侄兒密議了一回,囑咐兩人這緊要關頭,更要謹言慎行。府中一應歌舞宴飲游樂之事,自此均可省了,千萬別給皇後和太子招禍。鄭孟卿和鄭謖自然點頭不疊。等從鄭府裏出來,他才又去了方家。和方犁說起皇帝病癥,彼此心裏都沈甸甸的。

方犁道:“依你看,這回熬不熬得過去?”

賀言春道:“按理說皇上正值盛年,得的又不是什麽大病,本不該如此兇險的。只是……我聽皇後說,自從上回出了下毒的事後,一應飲食酒饌藥汁,他都要人當面嘗了才肯用。如此思慮過重,只怕於病情不是什麽好事……”

方犁一聽便明白了,皇帝這得的恐怕多半是心病。自古身病易治,心病難醫,能不能熬過來,要看造化和天意。他不由嘆氣,道:“公道說,咱們這位皇上,也可以算是古往今來的聖明天子了。素日對幾個皇子也都寬和慈愛,卻偏偏碰上後宮投毒之事,叫他如何不寒心、不疑心?……皇後現在日子只怕難熬了。”

賀言春沈默了一會兒,才道:“皇後還算是好的,畢竟也是和他共患難過來的。只是太子年紀尚小,若現在繼位,我少不得要留下來輔佐他,那就走不了了……”

方犁便也跟著沈默了。賀言春素日志向,他是知道的。北疆平定之日,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時。那時江湖終老,多麽逍遙自在!但若太子繼位,他身為新帝親舅舅,又執掌兵權,無論願意不願意,都會被推到輔弼大臣的位置上去。

然而,自古以來,輔弼幼帝的大臣,有幾個人有好下場?不是在相互傾軋的過程中勢敗被殺,便是被長大成人的幼帝除掉。能握得住滔天權柄的人,須得有與之相配的才幹和野心。而野心這種東西,最招帝王忌憚。太子現在固然對平虜侯這位舅舅很是欽佩,但在其位謀其事,等他當了皇帝,兩人恐怕就不是眼下這種情形了。稍有不慎,弄到至親反目的地步也不稀奇。

方犁思來想去,亦是深感無奈,只得道:“現在憂慮這些,還為時過早。只如今你打算怎麽辦?”

賀言春剔了剔燈,燈影在他臉上投下大塊黑色,越發顯得高鼻深目。

他沈沈地坐了好一會兒,才道:“只能靜觀其變了。有我在京中,就算有人想妄動,也要先惦量惦量。至於日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京城內外,多少人牽掛著皇帝病情,無法安睡。宮中的皇帝卻時常高燒昏睡,醒不過來。這日皇帝睡到半夜忽然醒轉,睜眼看時,就見寢殿裏燈火幢幢,宮人們也不知去了哪裏,榻前卻坐著個八九歲的孩子,正是太子。

這些時日,太子同大人一樣,也是日日在父親跟前侍疾,辛苦得狠了,此時頭一點一點地正打盹。皇帝盯著自家兒子看,想的卻是自己正值盛年染上重病,要拋下這點骨血在世間受苦,心中不由又酸又苦。

正淒涼間,太子忽然重重一點頭,盹兒也醒了,忙揉了揉眼來看父親,就見皇帝也正睜眼瞧著他。太子不由歡喜,忙不疊地撲過來,輕聲道:“阿爹,你醒了?口渴麽?我去端茶你吃!”

皇帝微微搖頭,輕聲道:“你阿娘呢?”

太子忙道:“阿娘去了外頭,說有事同李娘娘商量,叫我在這裏守著,寸步兒也別離。阿爹,你……你病可好些了?”

皇帝便皺眉道:“睡久了,頭有些疼,你來按一按。”

太子忙脫了凈襪,輕手輕腳上了榻,跪在父親旁邊,在頭上輕輕按摩。按了片刻,就聽皇帝道:“獾郎,日後若你的幾個弟弟們犯了錯,你要怎麽辦?”

太子邊按邊道:“二弟三弟那麽乖,怎麽會犯錯?即便偶有過錯,也自有太傅們管教。阿爹別擔心,若太傅們管得太嚴要打手板子,我會幫著求情的。”

皇帝默然片刻,又道:“日後你阿弟若犯了錯,記得你同阿爹說過的這番話。只是……若他們不肯敬伏你這個當兄長的,你又要怎麽辦?”

太子便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想了想道:“不會的。太傅時常教導我,兄愛而友,則弟敬而順。若我這當兄長的事事公允,心裏又時常記掛著他們,阿弟怎會不敬著我?”

皇帝心裏便嘆息,太子稟性純良,卻也太仁厚了些,少了幾分殺氣和魄力。這也只怪自己,素日忙於政務,沒有親自教導他,如今只怕是來不及了。想到這裏,更加黯然,便道:“別按了,來阿爹旁邊躺會兒。”

太子便乖乖爬下來,挨著父親躺下。皇帝想了想,又道:“若二弟三弟聽話懂事,你便多照拂他們。若……日後他們有什麽不臣之心,只管放開手腳,給我狠狠地揍,打到他們變老實為止,聽明白沒有?”

太子聽得呆了,半晌才小小聲道:“是。”

皇帝還想再多說幾句,只是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自己也著實精力不濟,只得罷了,拍拍兒子的背,道:“困了罷?先睡一會兒。”

太子便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覆又睜眼,輕聲道:“阿爹,你快些好起來,我……我有點怕……”

話音未落,眼淚已是涔涔而下,皇帝更加心酸,卻強忍著,疾言厲色道:“膽子怎麽這麽小?你是我大夏朝的太子,以後便是皇帝。四海之內,以你為尊;天下萬民,供你驅使,有甚可怕之處?”

太子從來未曾見過父親這般嚴肅過,啜泣著不敢作聲。皇帝覆又心軟,摸了摸他的小臉,道:“別怕,有阿爹呢,睡吧。”

太子畢竟年小,靠在父親身邊,便似有了依靠,很快就睡著了。皇帝卻大睜兩眼望著帳頂,想到自己百年身後事,再也無法入眠。

如今南邊剛剛平定,北邊匈奴也漸漸消停,再打一仗,邊患便可保無虞了。只是連年征戰,國庫空虛,若三五年裏風調雨順便好了,一旦鬧起大災荒,必有內憂。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不是這些,而是--,若太子繼位,何人可以輔佐新帝?

這些年來,自己把朝臣和王侯們輪番敲打了一遍,他們老實了不少。京中有大將軍坐鎮,量他們也不敢亂來。太原邱家、隴西鄺家、冀北石家等世家大族,世代忠良,將來皆可為太子良臣。宮中事體,則可交由皇後,她素來性子堅忍,處事公允,足可托付。只是子弱母壯,將來兒子少不了要受外戚牽制。

想到外戚,自然又想到平虜侯。當年自己擔心兒子母族太弱,受人欺負,這才頻繁拉扯鄭家。誰想賀言春倒也爭氣,在騎兵營練兵時就贏得眾人交口稱讚,後來出征打仗,更是戰功累累。讓他這當姐夫的都面上有光。有大將軍輔佐新皇,軍中自是無憂。但若是大將軍獨攬軍權,那時又要讓何人去牽制?

皇帝忽然覺得,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這位小舅子。賀言春在自己面前,向來謙遜有分寸,從不逾越。這也是皇帝最喜歡他的一點。他雖身為大將軍,涉及軍中人事安排,卻時時以皇帝的意思為主。他又不結黨、不養士、不貪財、不喜美色,當將軍這麽多年來,換別人早就狂得沒邊兒了,而他連一座自己的宅邸都沒有。

這世上難道真有對權勢富貴一無所求的人嗎?反正皇帝是沒見過。那如果賀言春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清心寡欲,他孜孜以求的又是什麽呢?他如此謹慎小心地蟄伏在自己身邊,為的到底是什麽?皇帝想到這裏,忽然驚出一身冷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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