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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嘆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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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犁在甘州營裏過了正月十五,便要動身帶隊往回走。臨行前一晚,他和賀言春躺在榻上,臉對著臉兒說了半夜話。

賀言春百般不放心,喋喋不休地逐項交代他,要記得塗藥,好容易腳上好些了,路上千萬別又凍著;每天只宜晚些上路,早些歇宿,北邊天氣不比南邊,獨自在外更要當心身體;遇著天兒下雨下雪,寧停勿趕,只管在驛站裏歇幾天再走,又沒人催,急惶惶回去做甚麽……

他說一句,方犁嗯一聲,人縮在他懷裏,卻不時擡臉看看他,眼中盡是繾綣難舍。等賀言春都說完了,他才道:“等天暖和些了,你要是還沒回去,我再來看你。”

賀言春搖頭,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口,道:“你別來了。路上折騰得人難受,我也不放心。就在京裏等我回去。”

方犁微微嘆了口氣,道:“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回?”

賀言春不作聲,沈默了好大一會兒,才道:“估計總要等今年春天過後罷。開春了,冰雪消融,天氣轉暖,那時才好對蠻子動兵……”

方犁身體一僵,立刻擡臉看他,道:“出征的事定下來了?”

賀言春搖頭,道:“皇上還沒明說,我猜的。去年他就想趁勝追擊,因年初太後仙逝,動兵不祥,這才作罷。八月份他讓我們幾個朝中武將到下頭來領兵,我就在琢磨這個事。按說各營都有練兵的將領,何至於非得從朝中派人?不過是想讓我們借機熟悉各營將領罷了。將來打起仗來,各方人手都是熟的,用起來也便宜。”

方犁點頭道:“咱們這位聖主,也著實是胸有謀略,從去歲到今年,不知不覺間就布下這麽大一盤棋。……這麽說來,到時你多半要從甘州領兵出征了?”

賀言春把棉被朝上拉了拉,蓋住方犁的肩,道:“我猜是。我在甘州呆了這小半年,也確實覺得應該深入大漠出擊一兩回了。這匈奴人頻繁來邊境騷擾,你一打他就跑,你一走他又來,可惡得緊,須得尋摸到他老窩裏痛揍一頓才老實。……你別擔心,就算出征,我好歹也是將軍,身邊多少人護著,不會有事的。”

方犁笑道:“好,我不擔心,”頓了頓又道:“我家將軍,可是小小年紀就打過狼的呢!”

翌日清晨,程五邱固等人置酒與方犁送行,因軍務在身,只把方犁送到營門口,賀言春卻騎馬送出五六裏路,方犁一再讓他回去,他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道:“路上珍重,在京裏安心等我!”

方犁點頭,說了一聲好,便揮揮手自往前邊去了。走了好久,才敢回頭望,依稀就見道路盡頭,一人一馬依舊矗立在冰天雪地裏,看得他心口一疼,恨不得回去就辭了官,一生一世守著他才好。

路上空車回去,比來時快了許多。二月初一行人便進了京。方犁到府衙裏卸了差使,著實歇息了幾天,人才緩過勁來。誰知才在家裏呆了不上半月,他便又讓胡安收拾行囊,說要出門一趟。

胡安心疼得緊,嘮叨道:“腳上的傷才養好了些,就又要出門!有事叫別人去做不行麽?非得是你去?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勸你做官。人人只說當官好,這般辛苦誰知道?”

方犁笑道:“你只曉得我辛苦,邱固程五他們幾個,打小兒錦衣玉叢裏長大的,如今不也在北邊挨凍受罪?欲成就一番事業,誰不是先苦其心志……”

說著自去了。留胡安在原地站著,又想起賀言春來,自言自語道:“君侯也去北邊許久了,不知甚時才能回來,唉……”正嘆息著,被墩兒拉去看新備下的貨,這才又歡歡喜喜地走了。

過了幾天,方犁便帶百裏和小殷出了門,徑往京西一家兵器坊,去找上回見的那老鐵匠去了。老兒姓崔,排行第四,因心思細巧、手藝精湛,提起崔四,附近人都曉得。去年賀言春和方犁過來時,把自己想造出一輛兵車的事同他說了,崔四聽得大為心動,雖一時沒什麽好主意,卻也答應要好好想一想。不想後來接二連三地有事,賀言春便把此事擱下了。倒是方犁近日想到,自己不懂打仗,若想助賀言春一臂之力,莫若督促人造出他所說的那兵車來。一想之下,覺得大為可行,這才急急忙忙地趕了去。

崔老兒見了方犁,也很高興,忙忙地抱出一大疊圖紙來,把自己幾易其稿設計出來的兵車構造講解給方犁聽。方犁接掌鐵市後,對鑄造一道也刻意了解過,遇有不懂的,又能不恥下問,且往往多半問到點子上,讓崔四深覺遇到了知己,越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老一小在屋裏說到掌燈時分,猶未盡興,草草吃了兩口飯,又接著談至夜深。

在兵器坊呆了幾天後,方犁把改好的圖紙描了一份,想帶回京給匠作庫的人看看,讓崔四先照這樣式造出一輛來試試,差人差東西,只管朝他開口。崔四歡天喜地,滿口答應說只用一月功夫就夠了,讓方大人屆時再來新打的車子。

方犁了卻心中一樁事,便辭了崔四等人,帶仆從回京。他來的時候沒甚心情,也不大留意周邊景致,回去時才知道春暖花開,處處柳枝都返青了。方犁忽爾想到如今正是春播時節,百姓家家都要用到鐵犁鐵鍬等物,心裏一動,便要看看各郡中百姓購買這些鐵器是否方便。

他主仆三人都年輕,出門時也並未穿官服,正適合扮作外出踏青游玩的富家郎君。沿路騎馬行來,就見各處已有農人拿著鐵鍬在田間忙碌。到了中午時分,方犁也不去客棧酒家,徑直找了戶農家,送上些錢,要跟別人搭夥吃飯。

那農家看著倒還殷實,家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丈,見方犁一行出手闊綽,忙讓老婦去廊下割了臘肉,又采了菜圃中新韭去做飯。方犁等飯期間,與那老丈閑談,便問他家中多少人口,種了多少地,最後話題漸漸轉到鐵器上來,道:“老丈家中地多,只怕一年上頭,也要請人打不少鐵鍬鐵犁,這附近可有好鐵匠?”

那老丈聽他提到鐵犁,正觸動他心事,嘆了口氣道:“小郎有所不知,打從前年起,咱這裏鐵礦和鑄造坊都歸公家所有,買犁要去官府衙門裏走一遭兒。去歲買鍬,還是六十文一把,前幾日小兒又去買,說是漲價了,七十二文一把鍬,一文錢也沒得便宜。且買回來的東西粗重憨實,著實使不得。聽隔壁李三說,鐵犁也是如此。官家哪懂種田?饒是咱們花了錢,也買不著成器東西,這往後可叫人怎麽好?”

方犁一聽便變了臉色,道:“農乃立國之本,鐵署裏這些官員,拿著國家俸祿,怎敢如此不盡心?”

老丈撇一撇嘴,道:“聽說也有人氣不過,拿著鍬去問那鐵署官員,卻是人家說的,好鐵都交與國家打造弓箭去了,輪到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就只有這些爛鐵廢料……”

小殷聽得也氣白了臉,道:“他們真這麽說?”

老丈見他們憤然不平,擔心惹事,忙道:“我也是聽人說的。各位郎君寬坐片刻,我去竈間看看飯燒好了沒有。”說著起身去了。

等他走遠,小殷和百裏都轉過頭看方犁,小殷道:“三郎,咱們接下來要怎麽辦?”

方犁已是無心吃飯,站起身來道:“走,到本地鐵署裏看看去。”

小殷便到廚下去辭那老兒,老丈聽說他們有急事要走,忙把錢拿出來,要退給方犁,方犁也不收,只說有機會再來。說著飛身上馬,帶人去了。那老丈心裏感激,還站在門前望了半天。

主仆三人打馬去了縣城裏,尋著了鐵署,就見署衙外頭,恰有一家鋪子賣鐵器,只是關著門,門外也沒什麽人。方犁使個眼色,小殷便先去左近一家餅攤上買餅吃,問做餅的老婦:“阿媼,怎麽如今正是春耕時節,怎麽鐵器鋪前還這般冷清?沒人來買鍬買犁麽?”

那老婦冷哼了一聲,道:“人家賣鍬的官爺回家吃飯去了。要買東西,等申時再來罷!”

方犁在旁忍不住道:“這是什麽時節?誤了農時也耽擱得起?這些人怎地這般懶怠?”

老婦忙道:“小郎你悄聲兒些!那可是官署開的鋪子,聽說署裏大人還是皇家親戚咧。這話叫人家聽見了,若為難你一個小老百姓,你又有甚法子不成?”

方犁便讓小殷提著餅,三人坐到附近一個茶攤兒上去,一邊喝茶,一邊吃餅,充作午飯。和茶攤兒老板閑聊起來,問鐵器鋪裏夥計值守情形,多半是晚來早走,百姓買鐵不便不說,還時常因器物不合用產生糾紛。

守到申時過了,一個拉碴胡子的漢子搖搖罷罷地走來,叫旁邊小廝開了鋪面,在裏頭搬了把椅子,如太爺般坐在外頭曬太陽,不一刻,鼾聲如雷。

方犁帶著小殷百裏,去那農具鋪裏逛了逛,果然都是些粗憨鐵器,方犁拿著把鐵鍬問那小廝多少錢,聽說是七十二文,便道:“這破鐵叫人如何使?有好的沒有?”

小廝眼皮也不擡,冷冷道:“咱這裏沒有,大郎請別的店逛逛。”

小殷氣道:“如今城裏賣農具鐵器的不就這幾家麽?你官署開的鋪子裏沒有,卻讓我們上哪裏買去?”

嚷嚷聲大了,把外頭曬太陽的漢子驚醒了,那漢見有人鬧事,虎虎生風地站起來,指著小殷就罵:“直娘賊!哪來的不長眼的小畜牲,擾你爺爺清夢。咱這裏是官家鋪子,豈容你來鬧事?要買就買,不買就滾,哪來恁多屁話?”

小殷氣得要上前打人,卻被方犁拉住,方犁道:“我們不過是想花錢買把好鍬,多問了兩句,店家不要生氣。只是你鋪裏可有好些的鐵鍬?”

那人看著方犁,好一會兒才道:“有是有,只怕你買不起!五百文一把,少一個子兒便不賣!”

小殷怒道:“你鐵鍬莫非是金子打的?竟要五百文,這不是傷天害理麽……”

那人見他羅唣,立時冷哼道:“爺還不賣呢!滾滾滾,拿著你的錢滾蛋!”

說著要過來扯方犁衣襟,把他往外轟。小殷豈容他上手?一把叉住他拳頭,狠狠往外一推,把那人推個趔趄,恨聲道:“瞎了你的狗眼!鐵市長丞方大人在此,誰敢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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