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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辯清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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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署的李義帶著幾個仆從,一溜小跑進了廳堂,就見裏頭一個年輕人正坐著喝茶,那人長相清俊文雅,穿一領半舊的月白錦袍,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鐵市長丞方犁。

李義是在京中見過方犁的,這時忙上前施禮,連聲道:“不知方大人大駕光臨,未曾遠迎!實在是失禮至極!……瞎了眼的狗奴才!竟拿這等粗茶待客!還不快把裏頭那精致好茶拿出來!”

說著又連連朝方犁賠笑,方犁淡淡一笑,道:“李大人,茶就不必喝了。今日公幹路經貴地,打鐵署邊的鋪子過時,身邊這隨從想買柄合用的鐵鍬,誰知竟沒有!我倒不曉得,從什麽時候起,連鐵鍬也成緊銷物件了?”

李義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長丞雖在笑,只是那笑比旁邊兩人怒目相對還嚇人。他忙指天咒地道:“大人息怒,這定是下頭的人沒聽明白!”轉頭對鐵器鋪那漢子疾言厲色道:“陳七!大人問你呢,你鋪裏連鍬都沒有麽?”

那叫陳七的漢子,見這幾人真的是從京城裏來的大官,早慌作一團,跪下道:“求大人明鑒!既開著鐵器鋪,怎會沒有鍬?都是小廝耳聾,不曾把貴長隨的話聽明白!……你這該遭豬瘟的小子!說你多少回了,待客人要盡心盡意,如何不聽我的……”一邊說,一邊把店裏小廝扯過來,不停打罵。

李義也看不下去了,咳了一聲道:“你是死的麽?有鍬,還不快拿來!”

那陳七忙又從地上爬起來,如飛般去了門外鋪子裏,片刻功夫後,手裏提了三四柄鐵鍬,不敢遞給方犁,只呈給小殷,滿臉笑容道:“不知大郎要鍬做甚?我這就叫小廝去外頭削兩根木把裝上,只不知大郎慣用長把還是短把……”

小殷一語不發,冷冷看他一眼,挑了把鐵鍬遞給方犁。方犁接在手裏打量一番,果然這鍬跟頭一回拿給他們看的不一樣,鍛得甚是輕薄結實。方犁看了片刻,笑了一聲,道:“這便是五百文錢一把的鐵鍬麽?”

李義在下頭站著,只覺得他那一笑甚是瘆人,忙擦著額上的汗道:“大人說笑了!一把鐵鍬,又不是金子打的,怎麽要得了五百文?咱們這縣裏,鐵鍬六十文一把,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哪個農人不曉得?”

方犁又笑笑,道:“剛才貴鋪裏店主可是明明白白告訴我,好鐵鍬五百文一把,那差些的也要七十二文錢呢。”

李義臉都黑了,忙回頭看陳七,就見陳七如落毛鵪鶉一般縮在旁邊,不敢則一聲。李義狠踹了陳七兩腳,忙也跪下了,道:“大人,這都怪屬下識人不明,幸得大人點撥,不然我竟叫這奴才蒙蔽了去!我定要重重責罰他,……還不快滾下去!”

方犁擺擺手,道:“李兄,這倒罷了。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要請教請教,”說著從百裏手中接過一把鐵鍬,和剛才拿的那一把放在一起,道:“李兄請看,同樣是鍬,怎麽貴署裏還有兩樣貨色?”

那李義擦著頭上滾滾落下的汗,支吾道:“是啊,這怎麽還有兩樣貨色?這……這鑄造坊裏的鐵匠,一個個怎麽如此馬虎?這是誰造出來的東西?待下官回去,定要嚴查!”

方犁看看他道:“回哪兒去?這難道不是李兄的官署麽?不如現在就查,讓管鑄造坊的人叫上來幾個鐵匠,我來問問話。”

李義立刻應了,轉身出了廳堂,吩咐隨從去叫人。過得片刻,依舊回來,陪方犁聊了幾句天,覷著他臉色,小心道:“大人為國事操勞,實令屬下敬佩至極。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枯等無聊,我已讓人備下飯菜,想先請大人用個便飯,稍後再來問話,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方犁又看他一眼,淡然道:“說到吃飯,李兄可知,你我吃的粟米都從何處來?”

李義幹笑道:“這個……這個屬下自然是知道的,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半絲半縷,物力維艱。都是人辛苦勞作而得的啊……”

方犁微微嘆了口氣,道:“李兄也曉得農人勞作辛苦麽。一年之計在於春,如今正值春耕,多少農人一年的指望都在這時節了。鐵鍬鐵犁雖是小事,可若因此而誤了一年農事,李兄你賠得起麽?”

李義連連點頭,道:“大人教訓得是,屬下記住了。明日我一定狠狠教訓那些奴才,讓他們行事當心些!”

方犁又道:“飯我是吃不下了,李兄若餓了,請自便。鐵匠們何時能請過來?煩請催一催!”

李義見他不肯吃飯,惶恐無計,只得讓人去叫鑄造坊裏鐵匠過來,不一刻,果然來了三五個男子,個個穿著灰色短衫,雙臂粗壯,顯是打鐵練出來的。李義怒沖沖抄起鐵鍬丟在幾人面前,道:“沙坊主,你們好大的狗膽!瞧這打出來的鍬是什麽貨色?叫農人拿這東西,如何耕田打耖?”

前面一個老者先跪下了,惶恐道:“這必是學徒失了手打出來的,求大人寬恕!”

他後面的幾人也紛紛跪下求情,李義義正辭嚴地道:“鐵鍬鐵犁雖是小事,可多少農人都指望它春耕,若因此而誤了一年農事,你們賠得起麽?”

方犁見李義還要說,忙擺手制止,冷笑一聲道:“沙坊主,你說這是學徒失了手打出來的,我卻不信。那鋪子裏一屋子的鐵鍬鐵犁,都是這等貨色,莫非你鑄造坊裏都是學徒,竟沒一個好鐵匠麽?”

那沙老兒不敢作聲,他後頭一個年輕後生聞言卻憤憤不平,擡眼怒視著方犁。方犁不為所動,又嘲諷道:“瞧你也打了一輩子鐵,竟連把像樣的鐵鍬都打不出來,還開什麽鑄造坊?我看還不如早關了門回家養老!”

果然那年輕後生按捺不住,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指著方犁道:“呸!我阿爹手藝,一縣的人誰不誇獎?是你們欺人太甚!”

不等李義說話,旁邊早有隨從上前喝斥,沙老兒也趕緊拉著那後生跪下,後生卻不服氣,梗著脖子不肯跪。方犁揮手斥退別人,指著後生道:“誰欺你們了?你今兒給我說清楚!要是不說,我治你的罪!”

那後生掙脫沙老兒,站起來道:“說就說!阿爹你勿要拉著我,咱要忍他們到什麽時候?……大人,我阿爹打了幾十年的鐵,從不曾做過一把壞鍬!滿縣的人誰不說我沙記的農具好使?可是從去年開始,各鑄造坊劃歸鐵署管了,每年憑票來鐵署裏領生鐵,打了物件再賣過來。工錢全憑鐵署裏說了算,領的生鐵也全不成模樣,根本打不得東西!我阿爹稍微多問兩句,便說是好鐵全要供給兵器坊,咱家這打農具的作坊,只配用這等生鐵!饒是如此,署裏現在還拖欠我沙家半年的工錢!幸而我阿爹打鐵幾十年還掙下點家業,不然,鑄造坊裏幾十口子早就喝西北風了!”

方犁聽他說完,轉頭看著李義,冷聲道:“李大人,他說的可是事實?”

李義忙急赤白臉道:“大人休聽這廝胡說!署裏何時欠下你工錢?況且那工錢都是上頭定好的,誰會少你一文一毫?這刁民滿嘴胡唚,拖下去給我狠狠地打!”

旁邊隨從立時便要上去拖人,小殷按劍喝道:“方大人還未發話,誰敢動手?”

隨從們不敢妄動,都拿眼瞟李義,李義惶然無措,只是流汗。方犁沈吟道:“李兄,他說你克扣了他的工錢,你說你出的價格很公道。兩個說得都有理,叫我也難判斷。這樣罷,把鐵署裏賬目拿來我瞧一回,不就都清楚了?”

李義見他全不顧惜自己臉面,說查賬便要查帳,登時慌了,低聲懇求道:“方大人,署中賬目一向由署丞管著,他今日正好不在,煩請大人歇息一晚,等明日我叫了他來,再呈給大人看不遲!”

方犁冷笑道:“署丞不在,難道賬本也不在麽?若是嫌重,搬不過來,我這裏有兩個人,李兄盡管使喚!”

李義無計可施,只得讓人去尋署丞過來,隨從去了半日,才從縣中妓館裏把署丞拖過來。那署丞本來酒醉未醒,聽說鐵市長丞來此查賬,嚇得魂飛魄散。見方犁守在鐵署裏盯著,沒奈何,只得帶人胡亂搬了些無關緊要的賬薄過來。本來指望長丞一介書生,看不懂賬,卻萬萬想不到人家經商數年,最拿手的就是看賬篇子,翻了幾頁,便丟在地上,道:“拿這個來糊弄我呢?正經帳目在哪兒呢?莫非不敢示人?”

署丞立刻撲通在旁邊跪下了,不停拿眼看李義,身上篩糠似地抖。李義也曉得,此時並非年尾,必定有很多賬目還來不及做假,真被看見可就糟了。當下一橫心,湊過去斥退了署丞,低聲道:“都怪屬下無能,不能任人唯才。大人,安陵王殿下的第三子,乃是屬下姊夫,曾跟我多次誇讚過您,說大人是我大夏朝難得的才俊。還望大人看在安陵王他老人家的面上,寬恕屬下治下不力之過。”

方犁見他擡出安陵王,想了半天,只記起一個模樣威嚴的老頭來。想了想,也推心置腹地笑道:“李兄,你可曉得我為什麽忽然到這縣裏來?都是奉了皇命啊!陛下人雖在宮裏,四方卻有耳目,他老人家指派我來查賬,我能不來嗎?李兄,你想想,下頭鐵署若查出了事,我這長丞不跟著你們吃掛落麽?我勸你痛快些把賬目拿出來,若有問題呢,我還能提前想法子替你遮掩遮掩。若等到欽差過來,可就悔之晚矣……”

李義被他咋得一楞一楞的,左思右想,眼見也瞞不住了,只得信他一回,一咬牙,讓署丞搬出賬薄來。此時天色已經黑了,方犁讓人把沙老兒和那後生都看管起來,自家坐在廳前,就著燈光看帳目,看了兩頁,打了個呵欠。李義聞弦音而知雅意,忙再四地請方犁去用飯歇息,賬目留著明天看。方犁想了想,點頭允了,卻拒絕了李義的宴請,只讓人把賬目搬到房裏,飯菜也送到房裏去。

李義無奈,只得照方大人的要求做了,卻於半夜裏,叫人送進去一個箱子。小殷揭開箱子一看,就見裏頭滿滿一箱上等綾羅,價值千金。方犁過來看了一眼,點頭讓小殷收了,關了門自去用飯。

李義在門外候著,聽人回報說方大人肯收東西,心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署丞和陳七在旁邊覷著李義眼色,都道:“大人,這長丞說的到底是真是假?真是皇上派他來的?”

李義沒作聲,沈著臉往前廳走,後邊兩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就見李義走至廊下,忽然踢飛了旁邊一個花盆,恨聲道:“他想把這事捅出去,也得要出得了這個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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