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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月七日長生殿 暮春三月廣運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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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元年三月初八,正是春和景明的天氣,高力士陪同李隆基與楊玉環在梨園裏待了一日。晚間回到宮裏,高力士將諸事安排停當,即向李隆基請求出宮。

李隆基笑道:“你今日侍奉一天,畢竟有些累了。再巴巴地返回外宅居住,不怕往返折騰嗎?”

高力士道:“今日母族有人來京,臣須去面見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事母至孝,高母雖已逝去,其猶對母家之人以禮相待。高力士生在嶺南,那裏尚為蠻荒之地。其多年來散施財貨,對家鄉之人幫助不小。李隆基遂示意他可以離去。

高力士趁著月光進入宅內,家鄉來人早已等直了脖項。他們尋高力士多為兩件事兒,或求高力士替自己謀一出身,或求些財帛。高力士向來不吝嗇,皆使來人滿意而歸,由此來人更多。對母家之人,高力士又多以禮相待,與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將他們所求事兒辦妥,才返回寢室。

妻子呂氏雖與高力士無夫妻之實,但還是一個稱職的女主人。她征得高力士同意收了數個養子養女,宅內器物甚精,她還享有朝廷五品的俸祿,實為令人尊崇的貴婦人。呂氏見高力士有些疲累,就親手服侍他臥於榻上,邊替高力士解衣邊說道:“今日李相派人送來了一些禮物,妾推辭不要,來人卻說李相得知嶺南來人,由此致以心意,妾只好收下了。”

高力士疑竇頓生:“他如何知道嶺南來人了?所送禮物為何?”

“有潞綢、馬蹄金等物,其價不菲。”

高力士“嗯”了一聲,畢竟有些累了,很快閉眼沈沈睡去。李隆基不上早朝,由此也解脫了高力士,這一覺直睡到天色大亮。他醒來後又想起李林甫送禮的事兒,心中暗自嘆道:實乃聰明之人啊!其既討皇帝歡喜,又待朝中上上下下重臣一團和氣,明白事體孰輕孰重,這宰相之位一坐就是六年,皇帝至今還沒有換相的意思。

高力士與李林甫交往算不上親密,高力士謹守本位,絕不與外臣交往過密。李林甫成為宰相的過程中,高力士間接地起過一點作用。裴光庭任宰相之時,李林甫暗中與裴光庭的妻子武氏勾搭成奸。武氏為武三思的女兒,而高力士的養父高延福出自武三思之家,武氏由此與高力士有了淵源。後來裴光庭病故,武氏找到高力士,讓他在皇帝的面前說李林甫的好話,爭取能使李林甫晉為宰相。高力士覺得此事不妥,遂不許。後來韓休為相,高力士在發詔書之前,將這個訊息告知武氏。李林甫得以事先告訴韓休,由此得到韓休的信任。高力士之所以如此,還是看在武氏的面上,卻與李林甫毫無瓜葛。

高力士對李林甫不冷不熱,李林甫卻知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明裏私下皆熱絡得很,經常以各種名義前來送禮。

高力士對李林甫的示好無動於衷,其雖將禮收下,至多見面謝上一句,並無其他表示。他現在就心想,皇帝此前多以三年為期更換宰相,這李林甫卻在宰相位上一坐就是六年,至今也沒有下臺的跡象,李林甫到底有何能耐呢?他的能耐莫非比姚崇、宋璟和張說的本事還要大嗎?

高力士又想起了皇帝近來最喜歡幹的事兒,他或與楊玉環雙棲雙飛,忙於編排歌舞,或求道法熱衷神仙之事,對朝中政事關心不多。心間由此晃過一絲疑慮:皇帝莫非有些倦於政事了嗎?皇帝之所以不願更換宰相,那是皇帝以為李林甫沒有野心,辦事幹練且穩妥,由此用著順手。

高力士懷著這種心思起床,然後乘馬入宮服侍皇帝。他行到宮門時,看到李林甫與牛仙客已候在那裏,遂拱手致禮問詢一聲,既而匆匆入內。他邊走邊想道,這李林甫身上長處甚多,僅他如此勤謹依序辦事的不茍精神頭兒,其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委實令人讚嘆。

李隆基是時剛剛起床,楊玉環畢竟年輕,猶沈睡在香夢之中。李隆基洗漱用膳畢,即召李林甫與牛仙客入內。

李林甫依舊長篇大論奏事,李隆基似聽非聽,在那裏微閉雙眼,臉上微露厭煩之色。待李林甫說到疏通漕運時,李隆基方睜開雙眼道:“對呀,韋堅的那道奏書還是蠻有見地的,這漕運之事確實有些停滯,該是疏通一下的時候了。韋堅現為陜郡太守兼水陸轉運使,致力於渭水的疏通,並以此為例建言疏通天下漕運,應當實施。”

李林甫道:“陛下所轉韋堅奏書,臣與牛相認真讀了數遍,正是基於此,請陛下示戶部撥出專款疏通天下漕運。另韋堅言道,若自鹹陽阻堰以絕灞、浐二水,向東建一條與渭水相平的渠道,再在禁苑之東鑿廣運潭,則天下貨物可直達京師。臣等以為可行,也請陛下核準,並撥款營建。”

李隆基臉上就有了一些喜意,說道:“昔裴耀卿設法解決三門砥柱的難題,使運糧關中得以暢通;今韋堅建渠鑿潭,可使天下貨物直達京師,實為百利之事,朕照準。嗯,此渠潭若今歲開鑿,何時能成?”

李林甫道:“鑿此渠潭,無非一些土方之功,只要多上人力,至多一年可成。”

隋代奠定了當今漕運的基礎,其共開鑿運河五次,使天下水網大致聯通,到了唐代,又在隋代水網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完善,運河使用日久容易淤塞,務須疏通,如此方保舟船通行無阻。

由於水路通暢,舟船越造越大,多數船只能載貨萬石以上,僅操駕人員就需數百人。船大的好處,就是載貨越多,獲利愈豐。遂使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艦,千軸萬艘,交貿往還,昧旦永日。

李林甫與牛仙客離去後,李隆基問道:“玉環起床否?”

高力士答道:“娘子正在洗漱。”

李隆基道:“高將軍,如此暮春時節,正是到曲江游賞的時候。你去問問玉環,看她有興趣否?”

楊玉環正是年少好動的年齡,焉有不允之理?高力士出外吩咐了一聲,乘輿當即備好候在殿前。自興慶宮至曲江有覆道相通,皇帝此去曲江不用招搖過市即可直達。

因為要等楊玉環用膳兼梳洗打扮,李隆基與高力士就在前殿等候。李隆基此時若有所思,問高力士道:“高將軍,知道何為太平天子嗎?朕近十年不出長安,而天下無事,朕可以高居無為,此就是所謂的太平天子吧!”

高力士見李隆基微露自詡之意,當即順勢恭維一番。

李隆基聞言心裏十分熨帖,嘆道:“我即位至今已三十餘年,從一個弱冠青年至於老者。唉,其間的酸甜苦辣,你一直隨我身邊,應當最為明曉。”

高力士回憶起走過的日子,當然明白皇帝在其間付出的辛勞,心中於是感觸萬分。他此時忽然憶起晨起時的思慮,就想為皇帝提個醒兒,遂說道:“陛下這些年來勤政不輟,譬若擇相一事,陛下用心良苦,然擇人甚準,由此對國家裨益良多。”

能選良相,實為李隆基的得意之事,他因此感嘆道:“是呀,遙想開元之初,功臣皆據重位,我逐郭元振、張說和劉幽求等人,斷然起用姚崇。雖博來了不善待功臣的罵名,對國家而言,得益良多。”

高力士想將話頭引入正題,接著言道:“對呀,陛下自拜姚崇為相始,僅用一主一輔兩名宰相,對他們放權甚多,又不許主宰相任職太久,臣後來拈指算來,其任期約在三年左右。”

高力士如此說話,其實暗指李林甫為相已歷六年,該是變更的時候了。李隆基心中並未向這個指向考慮,僅淡淡說道:“人之稟性多有長短,諸相任期多以三年左右為限,朕實想用其所長。”

高力士聞言,急忙說道:“陛下,李林甫為相已歷六年,似該為抑其所短的時候。”

李隆基聽到這句話,臉色稍為一寒,其凝視高力士片刻,竟令高力士心中有些發毛。

李隆基又側頭想了一會兒,問道:“高將軍,莫非李林甫有不妥之處嗎?”

高力士不明皇帝的真實心意,只好怯怯答道:“李林甫眼前並無不妥之處。臣也是一時想起陛下此前的做法,故有此言。”

李隆基悠悠說道:“李林甫處政妥當依序,又端莊謹慎。如今天下安瀾,須無為而治,天降這樣一個妥當的人兒幫朕辦事,又何必更換呢?”

高力士見皇帝如此認為,就嚇得不敢再說話了。

大唐如今國力鼎隆,僅從營造之事上就可窺見一斑。六月初一,將作監稟報,去歲皇帝敕建的華清宮已然營造成功,並將新宮圖樣呈與李隆基。

李隆基翻看華清宮圖樣,就見新宮依驪山山勢而建,以津陽門、前殿、後殿、昭陽門為中軸線,東西兩側分布著瑤光殿、霞飛殿、玉女殿、七聖殿、筍殿等建築,另有長生殿、明珠殿、望京樓、翠雲亭、羯鼓樓掩映在山谷之間;宮外還建有百官、諸王及王孫的宅邸。其臺殿環列,松柏森森,赫然好大一片宮苑。

李隆基有些將信將疑,問高力士道:“如此宏大的宮苑,如何一年能成?高將軍,你派人去實地查勘一番,別是將作監好大喜功,由此來瞞哄於朕吧。”

高力士答道:“陛下,臣初聞此訊,也是不相信,就多問了幾句。近年內漕運通暢,四方貨物可順利輸至京師,且建新宮又無財貨之虞,這營造速度就快了許多。臣奉旨,這就派人前去查勘一番。”

“嗯,速去查勘一回吧。新宮能夠營造成功,也不許他們為搶工期,由此粗制濫造。”

數日後,前去華清宮查驗之人返回京中,稟報說新宮造得貨真價實,沒有欺瞞的成分。

李隆基聞言大喜,其時楊玉環在側,李隆基向其笑道:“玉環,天氣一日熱甚一日,我們下月入新宮避暑如何?”

楊玉環聞言有些不解,問道:“那裏溫泉可以避寒,難道還有避暑的妙用嗎?陛下,妾有些孤陋寡聞了,如何有這麽多的妙用呀?”

李隆基道:“玉環實為小兒女之思慮,溫泉可以避寒,你難道未看見那山間樹木蔥蘢,實為納涼的好去處嗎?”他尚未說完話,猛然瞧見楊玉環的嘴角間藏有一絲淺笑,心知又上當了。

楊玉環正色說道:“山間固然可以納涼,然陛下懷中卻無山風,妾就是入山間陰涼之中,陛下又不期而至,讓妾如何躲避呢?”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呀,你又能躲往何處呢?”

二人單獨面對之時,此等瘋話可謂比比皆是。李隆基每至此時,忽然感覺自己的年齡似乎已回到年輕時候,其燦爛心情與楊玉環相若,周身也就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轉眼就進入七月,李隆基帶領後宮妃嬪、諸王、諸王孫及百官入住華清宮。新宮既有朝廷衙署辦公的地點,前來之人又皆有嶄新的居所,大家可以一邊避暑一邊處置政務,大唐的國都就從長安遷移至華清宮。

華清池以溫泉著名,這一次重修宮室當然要對湯池大加修繕。皇帝所用的九龍湯、妃嬪所用的長湯及太子湯、少陽湯、尚食湯、宜春湯等湯共計八十一處,其中還專為楊玉環修建了芙蓉湯。

芙蓉湯又稱海棠湯,其位置居於九龍湯的西北方五十步處,其湯池小於九龍湯,又大於其他湯池,其池中以瑟瑟石及沈香木等疊為瀛洲、方丈形狀,池中漂泛著銀鏤漆船、白香木船,其楫櫓上甚至飾以珠玉;湯池之外另建有四個蓮花狀小池,其以紅白石雕成鑲於白石面上。

那日眾人入宮後,李隆基攜楊玉環來觀芙蓉湯。楊玉環看到池中的木船,頓時歡呼出聲,有心上去蕩舟一回,但見池水甚熱,只好作罷。又見四個蓮花小池建得很精致,遂向李隆基詢問其用處。

李隆基伸手取過楊玉環的手臂,輕輕摩挲一遍,說道:“居中大池可以游嬉,這些小池須投入各色香料,屆時這滑膩肉皮再添香味,豈不更妙?”

楊玉環驚問道:“莫非這蓮花湯,今後就由妾專用嗎?”

“對呀,此池今後由你專屬使用。”

楊玉環嘆道:“此湯不過比陛下禦湯稍小一些,若讓妾專屬使用,就有些過於奢侈了。”此時楊玉環的身份已被世人所知,將作監專造此湯歸她使用,擺明了想借此來討皇帝的歡喜。由此可見,楊玉環盡管無任何妃嬪名分,宮內外之人皆將她視為後宮之首。

李隆基笑道:“宮內外的湯池何止百處,玉環現為三郎最親愛的人兒,若無一處湯池由你專屬使用,我的顏面何在呢?”

楊玉環扁嘴笑道:“妾其實不用專屬之池,妾日日待在陛下之側,與陛下共浴即可,何必獨浴呢?”

楊玉環說此話時,眼含媚笑之態,此風情令李隆基觀之不由得怦然心動,心裏又在想入非非了。

楊玉環忽然側頭一想,凝神再思,既而撅嘴問道:“陛下,事情有些不對呀。”

李隆基摸不著頭腦地問道:“有何不對?”

“妾自從得奉陛下身邊,未曾遠離陛下視線以外。你這次到底有何居心,要巴巴地為妾單造新池呢?”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明明為好意,怎麽又成居心不善呢?

楊玉環又凝神想了一陣,鄭重說道:“哦,妾知道了。想是陛下將妾打發到一邊,就可辦隨心所欲之事。陛下呀,妾果然招煩了嗎?”

李隆基鬧明白楊玉環原來懷有這種心思,不禁喟然嘆道:“玉環啊,你莫非還不知我心嗎?我們自從驪山相會之後,這麽長時間裏,我可曾臨幸過其他妃嬪嗎?”

近兩年以來,素來風流好色的李隆基似乎變了一個人兒。他將滿腔的心思都用在楊玉環身上,對其他後宮妃嬪視而不見,確實未曾臨幸過其他女人。

楊玉環急忙上前伸手堵住李隆基之嘴,嗔道:“妾僅說怕招煩陛下,怎麽敢生妒忌之心呢?”

楊玉環如此似嗔似喜的神情最令李隆基著迷,他將楊玉環攬在懷中,然後輕拍其背,說道:“哼,你明明為妒忌之心,又來強詞奪理。”

楊玉環伏在李隆基耳邊道:“妾不敢對聖上強詞奪理,偏愛與三郎說話兒。三郎,妾莫非有錯嗎?”

到了這個地步,李隆基似乎無計可施,只好任其撒嬌了。李隆基的腦海裏忽然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瞬間變得異常清晰。

七月七日轉眼到來,早晨的紅日就顯得很熱,天上沒有一絲雲彩,烈日將大地烤得有些發燙。華清宮由於林木的遮掩,且北臨渭水,山間的清風習習,就顯得有些清涼。群臣心中暗自慶幸,還是皇帝最恤大家,若今日待在京中,定是一個難熬的日子。

如此炎日卻是天上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天上的靈鵲飛來銜成鵲橋,讓隔在銀河兩邊的牛郎、織女渡河相會。有詩寫道:“烏鵲橋頭雙扇開,年年一度過河來。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既描寫了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美好傳說,又對二人相會的美妙時分進行了由衷的讚美。

七月七日被時人稱為“乞巧節”,是日婦女多燃香祈於織女,以乞其巧。有詩描寫了婦女乞巧的情景:“閨女求天女,更闌意未闌。玉庭開粉席,羅袖捧金盤。向月穿針易,臨風整線難。不知誰得巧,明旦試相看。”婦女乞巧時有兩條禁忌,其一為只能提出一個願望;其二為三年後方可對他人言說。

李隆基今日一反常態,起床用膳後即入霞飛殿召來群臣議事,如此忙乎一日,到了月上東山時猶在忙碌。楊玉環這些日子與李隆基朝夕不離,乍遇此獨居的時辰,竟然有些寂寞難忍。自午後開始,她多派身邊宮女前去打探皇帝行蹤,不斷得到“聖上正與大臣議事”、“聖上賜宴群臣”等訊息,她只好強忍著等待。

晚膳之時,她實在沒有胃口,伸箸夾菜終又放下,竟然不肯吃飯。身邊宮女眼見此狀,知道她不知何故又使出了小性子,皆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

月上中天的時候,山間的清涼愈加細密,與月光清輝相映,使那天上的月宮也有了清涼之意。楊玉環遙望天上銀河,心中想象牛郎織女正在那裏纏綿不已,若天上一日地下一月,則他們在鵲橋上相會的時候實在短暫。匆匆一見之後,又是一年的等待,這種思念也太折磨人了。

楊玉環正在庭間漫步、胡思亂想的時候,高力士匆匆入內,到了她面前躬身說道:“娘子,聖上此時在長生殿等候,讓老奴前來相請。”

楊玉環幽幽說道:“這裏很好,為何要到那裏呢?”

高力士道:“長生殿居於山腰之中,最宜賞月。瞧聖上的意思,想請娘子前去賞月呢。”高力士不知楊玉環此時正在使性子,猶老老實實回答。

“此時非中秋節,賞哪一門子月呢?請高將軍轉稟聖上,就說妾不過去了。”

高力士著急地說道:“娘子……娘子不去?這如何可以?”

楊玉環“撲哧”一笑道:“瞧高將軍的著急樣兒。難道聖上所言皆為聖旨嗎?譬如眼前之事,我若不去,就是違旨嗎?”

高力士老老實實地答道:“聖上金口,那是不可違旨的。”

“哼,我今日偏要違一回旨呢?”

高力士此時捕捉到楊玉環眼中閃爍著調笑的神色,心中有些明白,遂笑道:“娘子違旨許是不當緊,然老奴傳旨不成,聖上就會怪罪老奴了。娘子莫非不恤老奴受罰嗎?”

楊玉環此時嬌聲一笑道:“高將軍待妾慈愛有加,妾如何敢為難高將軍呢?我們這就走吧。”

長生殿建於九龍湯之南的山岡上,地勢較高,淩於諸宮殿之上。其間有一條石板甬道相連,楊玉環居於步輿之上仰頭望天,就見甬道之上松柏樹葉密密匝匝,月光的清輝從松針柏葉間淩亂地散入,頓有斑駁之感。她的心裏在琢磨皇帝的舉動:哼,整日不來理我,這會兒想起我了,又來這山岡上賞什麽明月,到底弄什麽玄虛?

長生殿的庭院裏月光下瀉,將院內照得一片銀白。院內未點任何火燭,楊玉環借著月光,就可清晰地瞧見居中的幾案上已陳滿瓜果酒饌,猛然想到今日為乞巧節,莫非皇帝要在這裏陪自己乞巧嗎?她想到此節,白日裏的委屈頓時煙消雲散,心中滿是對李隆基的依戀之情了。

高力士將楊玉環讓至案前上的胡床上坐定,然後說道:“請娘子少歇,老奴入殿稟報聖上。”

楊玉環道:“不用稟報,我自去便了。”

高力士道:“聖上如此吩咐老奴,請娘子坐定即可。”

楊玉環不再堅持,就斜倚在胡床之上眺望空中的明月。四周萬籟俱寂,唯聞山間的松濤之聲陣陣。楊玉環聞此濤聲,心中生出了一絲恐懼之情,暗暗想到皇帝讓自己獨坐院內,他又待在殿中不出來,他到底何意呢?

就在楊玉環納悶的時候,一雙大手緩緩撫過楊玉環的發間,楊玉環一下子就聞出了熟悉的味道,故作矜持不做聲。李隆基將雙手移至她的雙肩之上,口唇俯在她的耳間輕聲道:“玉環,此景還算美妙嗎?”

楊玉環聞此聲音,白日裏的委屈頓時冰融雪消,她伸手捉過李隆基的雙手撫於自己胸間,喃喃說道:“三郎,妾一日不見,思念得緊啊!”

李隆基順勢與其並坐在胡床之上,將右手繞過她的頭間,然後環於其腰肢之上,微笑著問道:“我們不過一日未見,想那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不能見,不過此時在鵲橋上執手相望一回。我們與他們相較,那是何等的幸運啊。”

楊玉環順勢將頭頸伏於李隆基的胸間,閉目說道:“妾不慕神仙,唯盼此時。三郎,答應妾的心願,此生不離不棄,一直陪伴妾之身邊。”

“嗯?婦人於乞巧節之時,唯祈自己心巧手巧,你為何有此心願?”

“妾心巧手巧又如何?若與心愛之人相伴一生,婦覆何求?”

此時月色更為皎潔,李隆基聞聽楊玉環透出如此心語,心間輕顫。他扶著楊玉環的身子坐起,左手輕輕搬動其肩以視其面,就見楊玉環微閉的雙目中似有晶瑩淚光,遂嘆道:“玉環,我們那日在蓮花湯中說話,你似責我多愛。唉,不知何故,自從你到了我的身邊,我的心中再難有他人身影,唯被你的身影充滿。我今日白天刻意不見你,心中也是思念難忍。我現在就想告訴你,唯今生一世,我們須相伴一生,勿覆分開。”

楊玉環聞聲睜開眼睛,臉色頓時變得燦爛,淚眼也變為圓圓笑目。然此笑容很快凝固,其又輕輕嘆息道:“唉,陛下後宮佳人數千,妾如此奢求一生相伴,是過於執拗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騰出手來從身後取過一物,將之交於楊玉環手中,柔聲說道:“嗯,你瞧瞧此物吧。”

楊玉環好奇地接過此物,借著月光仔細打量。就見此物似為黃金打就的方形盒子,上面鑲滿了珠玉,上下兩片有鉤相連。楊玉環再視李隆基,就見他那溫潤的目光正示意自己打開盒子,她於是輕掀上蓋,就見盒子裏放有一支金釵。

楊玉環見之輕輕嘆道:“陛下所賜釵鈿何其多也,今日再賜此釵,莫非想讓妾就此戴上嗎?”

李隆基緩緩地搖搖頭道:“此釵與別物不同,可做今晚的見證。玉環,我今晚對著天上的明月,再以此物為證:今生今世,我們毋得分離。”

楊玉環此時方悟李隆基是夕的真實心意:他要借牛郎織女相會的甜蜜時機,來向自己宣示他莊重的誓言。那一時刻,楊玉環沐於皎潔的月色之中,心中鼓蕩著柔情蜜意,只覺得天地之間唯有二人的淺淺呼吸聲,於是縱體入懷,喜極而泣。

李隆基與楊玉環就在月色中的長生殿共盟誓願。那些暫避一側的宮女此時也未閑著,她們在殿內持燭各捉蜘蛛,閉於小盒中。待拂曉之時,方才悄悄開盒觀察其中蛛網的疏密程度,若網密則言此女今歲巧多,而稀者則少。此法漸漸流出宮中,此後每至乞巧節,民間婦人也輒取蜘蛛入盒,從而以蛛網乞巧。

韋堅自從領旨通渠鑿潭,倒是傾盡全力。其一年之前,先是征發丁夫工匠,對江淮至長安的運河全線進行了一次疏通,既而又開始修建長安至渭水的溝渠,再在禁苑之北開鑿廣運潭。到了這年深秋時節,渠道及深潭大模樣已成。韋堅心中甚喜,這日邀來好友李適之沿渠觀摩。

李適之為太宗皇帝長子李承乾的孫子,當初李承乾因與侯君集等人有謀逆之舉,由此失去太子之位並被廢為庶人,全家遷至黔州。然李承乾畢竟為太宗皇帝的長子,其於貞觀十九年病死之際,太宗皇帝還為之廢朝,並詔以國公之禮葬之。此後李適之之父李象官至鄂州別駕,到了開元年間,李適之漸為三品官員,現任刑部尚書。

李適之為人豪爽,公餘愛與賀知章、張旭等人賦詩聚飲,其酒量甚宏,向在京中聞名。

他們行到廣運潭開鑿工地之旁,李適之凝目細觀,心中有了計較,遂說道:“子全,此潭造得有些不妥呀。”

韋堅本來對自己的傑作甚為得意,聞言急問道:“適之兄為何有此觀感?有何不妥呀?”

“此潭為何與那禁苑北墻相隔甚遠?”

“適之兄又非不知。廣運潭建好之後,須引浐水東流註入潭中,其水勢甚大,萬一水勢擾了禁苑,豈非大罪?”

李適之微微一笑道:“子全呀,我若教你一個妙法,由此使聖上龍顏大悅,你該如何謝我?”

韋堅答道:“適之兄智計百出,愚弟心服口服,若有妙計,謝物任兄隨便指出。”

“嗯,你知我好酒,近來覺得劍南燒春酒味道不錯。若此計能成,你須以百壇燒春酒謝我。”

“呵呵,百壇?適之兄胃口好大。哦,你與賀公一幫酒友連日鬥酒,莫非近來美酒缺乏了嗎?好吧,只要此計能成,愚弟答應就是。”

“哈哈,此計若成,得以換來百壇美酒,歸根到底,還是你占大便宜。”

“適之兄不要賣關子了,請說吧。”

“嗯,看到禁苑裏的望春樓了嗎?此樓建在禁苑北端,若人登此樓,其目力所及可至渭水之北。”

“愚弟知道。春日之時,皇宮之人可以登樓覽景,故有此名。”

“是呀,你為何將廣運潭開鑿在此位置呢?若將此潭再向南延伸一些,由此與禁苑北墻相鄰,豈不更妙?”

韋堅還是鬧不明白如此開鑿的好處,就懵懂問道:“適之兄,如此開鑿有何區別呢?”

李適之嘆道:“唉,我將話說到如此地步,你依舊不明白。子全啊,看來你枉自生了一副聰穎的面目。”他伸手向東指去,說道,“你將運河疏通一遍,屆時天下貨物可雲集此廣運潭中。有句話為‘若富貴不歸故鄉,若錦衣夜行。’屆時貨物集於此潭,若無人來觀,又如何能顯出你的手段呢?”

韋堅頓時明白了李適之的意思,大喜道:“好呀,屆時請聖上登上望春樓,以觀廣運潭中貨船,則聖上定會龍顏大悅。”

李適之微微一笑,說道:“對呀,你終於明白了。子全,此計能值百壇酒否?”

“值、值,太值了。適之兄,愚弟這就派人購酒送入兄府中。”

李適之撚須大笑道:“哈哈,能以片言換來百壇美酒,如此好事若能天天都有,豈不妙哉?”

韋堅依計而行,派人擴鑿廣運潭,將潭邊延至禁苑北墻之下。韋堅對此事甚是上心,數次親入禁苑登上望春樓俯瞰地貌,再依樣修改。經過數番折騰,渠、潭的大模樣日漸清晰,日子也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天寶二載二月了。

進入新年之後,牛仙客忽然染病臥榻不起。李林甫再入宮向李隆基奏事之時,身邊無伴,唯一人前行。

李林甫今日奏事之時,其中提到韋堅已將渠、潭修好,欲註入浐水之事。李隆基對這件事兒來了興趣,問道:“若渠、潭開始註水,何時可以蓄滿?”

李林甫答道:“據韋堅言道,若引水入渠,三日內可將潭水註滿。”

李隆基面露笑容:“此為好事啊。此前漕運不通,朕動輒帶領百官入洛陽就食,因此獲得‘逐糧天子’的‘雅號’。此後裴耀卿打通糧道,現在韋堅更能將糧直輸京中,實為大功啊。朕昨日看了韋堅的奏書,他欲使朕登望春樓檢閱天下貨船,此議甚好。”

李林甫知道皇帝近來雅好風光之事,若舟船集於廣運潭,屆時潭中百舸競帆,岸上觀者如潮,實為一件喜樂之事。韋堅建言此事,本該先向自己稟報,他卻直接寫在呈於皇帝的奏書中,李林甫心中有些不喜。然如此情勢之下,皇帝有這樣興趣,李林甫只有順勢而為方為正選,他急忙答道:“臣也有此意,運糧關中向為我朝頑癥,陛下聖明方使此頑癥一朝解決,實為可喜可賀之事。臣以為,須讓韋堅即刻蓄水,另知會各州開始輸運貨物,再選良辰吉日請陛下登樓檢閱。”

“好呀,前兩件事兒,卿可知會韋堅去辦,至於良辰吉日,可囑太史局選一日子。”

太史局很快將日子選好,其考慮到了諸州貨物輸往京師的所需時日,將皇帝檢閱的吉日定在三月二十六日。

廣運潭註滿清水之後,頓時變得碧波浩渺起來。西面有壩築起,將昔日南流的浐水改為東流,由此註入廣運潭中。潭東首又有一條寬闊的溝渠向東延伸,渠水與北面的渭水平行東流,渭水呈現出一條黃帶,與潭、渠中的清水相映,成就了一幅動靜相宜的圖畫。

暮春的溫暖及濕潤早將原野的草木染綠,一片蔥蘢的原野之上,更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色野花。三月二十六日一大早,長安市民得知皇帝欲在廣運潭檢閱的訊息,許多人天未亮即集於廣運潭岸側占據好位置。到了辰牌之時,就見這裏如同盛會一般,人們密密匝匝聚在一起,竟然密不透風。

李隆基攜同楊玉環一起乘輿到了望春樓下,就見太子李亨和李林甫率領一幫大臣候在樓前,韋堅是為今日的檢閱使,也手執紅旗身在其中。

李隆基登上望春樓,看到外面碧波如垠,岸上觀者如堵,頓時龍顏大悅。轉對李林甫道:“李卿,今日天公可謂賞臉,空中萬裏無雲,正是檢閱的好時候。”

李林甫及身旁大臣急忙恭維一番。

這時廣運潭四周的觀眾忽然喊聲一片,且此起彼伏,無止無歇。

李隆基聽到喊聲中多是“萬歲”之聲,知道百姓看到自己登樓,因而歡呼。是時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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