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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施連環林甫上位 貶荊州九齡聚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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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空中的那輪明月,滿腔的自怨自艾頓時化為一股幽思,遂對月吟道:“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孟浩然當初求仕情切,然如今宦途渺茫,鬢發已白,可見他的憂慮焦急之情。

該詩名為《歲暮終南山》,此後不久輾轉傳入京中。孟浩然雖仕途無名,然詩名揚於天下,此詩傳入京中後,人們爭相吟誦。李隆基某一日看到此詩,讀出了孟浩然的弦外之音,就對張九齡說道:“你應當見過此人吧?哼,此人求仕未成,既而自棄,其詩中為何誣朕棄之呢?凡事淺嘗輒止,能有何大用呢?”

其時張九齡與皇帝裂隙漸大,他也沒有替孟浩然辯駁。王維後來得知皇帝的態度,知道孟浩然今生恐再無機會了。

王維行至荊州府已是傍晚時分,春日的餘暉漸漸散去,暮色逐漸加重。王維剛入驛站,赫然看到張九齡與孟浩然正立在那裏,他急忙上前見禮。

張九齡微笑著說道:“我們得知摩詰出京的訊息,算著應該這幾日到達荊州地面。我與浩然這幾日下衙後就直奔這裏等候,今日果然接到了。”孟浩然之名後世不詳,以字稱世。

王維見張九齡臉色平和,神態甚為安詳,遂說道:“下官前來參見,哪兒敢讓張丞相親迎?還有浩然兄,鹿門山離此尚有不短距離,勞煩浩然兄相迎,王維心中十分不安。”

張九齡笑道:“想是摩詰不知,浩然如今入我幕府為賓,我們可以朝夕相處了。摩詰不要再出下官之言,我們今後以兄弟相稱最好。唉,也不要再提什麽丞相,那都是往日故事了。”張九齡疊逢大難,其雖曠達,亦有蕭索之意。

王維道:“王維不敢與張丞相互稱兄弟,若張丞相不棄,王維今後自稱晚生吧。”王維當初會試之時,張九齡時任吏部考功郎中,王維若自稱學生,也能說得通,張九齡於是就默認了。

張九齡道:“今日時辰已晚,舍中備有薄酒,我們就回舍下先替摩詰洗塵。我聽浩然說過,你對浩然在鹿門山之居處甚有興趣,待明日再去吧。”

王維拱手道:“謹遵張丞相安排。”

是時暮色愈濃,三人踏著暮色步行至張九齡的居所中。孟浩然這幾日為了迎候王維,早將荊州特產的菜肴之料備好交與張九齡夫人打理,又搬來數壇荊州人常飲的“富水”酒,所以他們入座之後酒菜很快搬上案來。

窗外花香陣陣,伴著微風散入窗內,三人久別重逢,有說不出的興奮溢於心間。張九齡舉盞祝道:“記得浩然贈摩詰詩中有‘知音世所稀’之句,我今後與浩然可以長相為伴,卻與摩詰天各一方了。然我們就是天各一方,心思依然相通。來,請共飲此盞。”此後你來我往,漸至醺醺然之際。

文人相聚,少不了談論詩篇。張九齡笑道:“摩詰呀,浩然去歲成章句,你未曾見過吧?”

孟浩然道:“此詩為去歲舊作,我覺得詩句不錯,將之獻給張丞相。”

此詩題名為《臨洞庭湖贈張丞相》,詩中寫道:“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王維閱罷此詩,不由得讚道:“好詩。浩然兄,詩中‘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二句,實為詠洞庭湖佳句,愚弟以為,古往今來尚無出其右者。”

張九齡也以為然,孟浩然則有些得意。

王維心想去歲八月之時,張九齡尚為丞相,孟浩然觀釣有感,由此產生羨魚之情,看來其仕宦之心尚未泯滅。如今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孟浩然至多充為幕府之賓,那麽他就是有再多羨魚之情,終歸無用。王維思念至此,心中忽然一酸,又憑空萌發出許多感嘆。

王維說道:“晚生在京中看到張丞相新作《感遇》之詩,感到張丞相詩風有了不少變化。張丞相昔日評說始興公之詩,讚之曰‘輕纖素練,實濟實用’,而《感遇》詩卻轉趨樸質簡勁。”

孟浩然頷首道:“好哇,還是摩詰能夠知微,這‘樸質簡勁’四字說得最好。”

張九齡嘆道:“我入荊州後所作之詩,不料已傳入京中了。摩詰,你最喜歡其中的哪一首呀?”

王維恭恭敬敬道:“《感遇》之詩托物言志,彰顯張丞相恬淡心跡,晚生皆十分喜歡。比較而言,《感遇》之一與之七用心細微,餘味悠長,晚生最喜,誦讀最多。”

這組《感遇》詩共十二首,其一寫道:“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七為:“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王維繼續說道:“晚生之所以最喜此二首,緣於從中讀懂了張丞相的高潔品格及不羈之性。屈子說過:‘不吾知其亦已兮,茍餘情其信芳。’張丞相其實想告訴我們,蘭生空谷,不因無人而不芳,如此考慮也就不用患得患失了。”

王維自從見了張九齡,見他雖有蕭索之感,然神色間從容淡定,看來已然走出此次貶斥的陰影。《感遇》之詩,其實就寄托了張九齡的滿腔思緒。

《感遇》之七中,張九齡以丹橘自喻,另以桃李來影射當權的李林甫。可見寫這首詩時,其心緒並未完全平覆。經歷了此後的日子,他本已心靜如水,如今聽王維重提舊話,又感嘆道:“唉,聖上受小人攛掇,近來對文學之士貶斥不少。其實文學之士之長處僅在於他們多識一些詩書嗎?非也!我輩自幼讀聖賢之書,心中由此漸生濟世理想,理政時雖有缺失,終歸不會行鬼蜮伎倆。唉,今後朝中環伺聖上左右者盡為那些勢利之人,則國運堪憂啊。”

孟浩然見張九齡又被勾起了心事,在這裏大發感嘆,遂轉移話題道:“張丞相此來荊州,從此遠離朝堂,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們自可寄情山水,何必管這些俗事?”

張九齡搖搖頭道:“我不可在荊州待得太久。當初聖上奪哀授我為中書令,多年來未在老母墓前盡孝。過上兩年,我還要向聖上央求返回韶州的。”

如此過了兩年,李隆基果然同意張九齡返回韶州。張九齡回鄉後不久忽然染病,竟然不治而亡,終年六十一歲。這是後話。

孟浩然見場面有些沈悶,又說道:“你們知道嗎?去歲八月,我陪伴何人到了洞庭湖?”

二人搖頭不知。

孟浩然得意地說道:“呵呵,某一日有人來訪,惜我不識。那人倒是毫無拘束,徑直走入堂中,然後大剌剌坐定,說道:‘世人皆稱浩然兄待客豪爽,我李白慕名而至,何不先拿酒來?’”

二人驚呼道:“原來是李白啊。”

孟浩然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方為談說李白的時候。我此後就陪著李白在這裏盤桓數日,他又要向東游歷,我將之送到洞庭湖方才分手。”

張九齡與王維此前讀了李白的不少詩篇,頓時驚為天人。這日又向孟浩然詳細問了李白的遭際,嘆道:“此人詩才如此,我等詩作與其相比,皆黯然失色。唉,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人,他那首《蜀道難》豈是凡人能寫出的嗎?‘噫籲嚱,危乎高哉!’何人敢以此開篇寫詩呢?浩然呀,如此奇人不為世人所知,實在可惜了。”

孟浩然道:“是呀,李白不願參加鄉試,專愛游歷天下,求仙學道,且絕足不往京城,實在如明珠藏於泥土。”

“莫非他沒有仕宦之心嗎?”

“他當然有了,請張丞相看看他的那篇《與韓荊州書》,其仕宦之心彰顯無餘。”李白稱的韓荊州即韓朝宗,原任荊州長史兼知山南東道采訪使,是時因放任屬下被貶為洪州刺史。李白寫作此書時為開元二十三年,其開篇寫道:“生不用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純屬恭維韓朝宗,意欲請他舉薦自己。然此書送與韓朝宗如石沈大海,杳無音信。

孟浩然又道:“李白又向東游歷,他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待他回轉時也是一年以後了。待他回來,我讓他拜見張丞相如何?”

張九齡明白孟浩然想讓自己向朝廷舉薦李白,嘆道:“浩然,若李白由我舉薦,對其前程有好處嗎?”

孟浩然明白張九齡的心意。

張九齡又道:“我倒是渴望與他會面。至於仕宦之事,你還是勸他入京城找尋機會吧。”

李白此前不為人知,似乎橫空出世一般。他之所以如此,那是緣於其獨特的身世、漂泊無蹤的游歷及其狂放不羈的稟性。

李白出生於西域碎葉城,大約四歲時隨父親李客遷入蜀地。二十歲時只身出蜀,開始漫游天下,其足跡南到洞庭湘江,東至吳越之地,行到安陸地面時,巧遇許氏由此成婚,於是就在安陸居住至今。許氏夫人為其生了一兒一女,李白或居家享受天倫之樂,或出外漫游,日子過得輕松無比。

其實李白的內心並不輕松,其年近四十,尚無任何功名,日常用度還要仰仗夫人家中的周濟,這也是李白寫作《與韓荊州書》迫切求仕的因由。

不知是出於不屑,還是不願被求學絆住身子,李白未走鄉試、會試、詮選的仕宦路子。他現在希望官家能賞識自己的才華,如此能博得一官半職。為了有一個進身之階,李白甚至在郡望上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實來歷,將自己的身世弄得撲朔迷離,令人莫測高深。

李白自稱為隴西李氏之後,即與大唐皇室同宗。至於其出於哪一支,便閃爍其詞了。於是有人想到,莫非李白為唐初太子李建成或齊王李元吉之後?他們為避太宗皇帝的追殺,如此輾轉逃往西域,至神龍年間方敢返回內地。而李白自言其“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一般而言如此才華橫溢、詩賦文章汪洋恣肆之人,除了天賦異稟,必定家教優嚴,定非白丁之後。可當別人細問李白身世時,他笑而不答,人們只好繼續猜測下去。

是時人們最為重視郡望,若李白果然為隴西李氏,則其出身高貴,任宦之途定然平坦。奈何李白並無譜系旁證,說話間半遮半掩,那麽這郡望之說也就成了空中樓閣,求任之路當然不易。

卻說李白此次出外游歷又兩年有餘,待他返回安陸再與孟浩然見面時,得知張九齡已然返回韶州,不禁有些悵然。

孟浩然將張九齡所寫的一封薦書交給李白,說道:“張丞相讓你到京師走動走動,將此薦書交與秘書監賀知章。張丞相說了,賀公最善獎掖後進,其自號‘四明狂客’,與你太白弟的稟性大致相同,你們定為投緣,賀公定然對你有小助。”

李白聞言嘆道:“難為張丞相如此了。”

李白的前一句話出於其新作之詩《將進酒》之中,詩曰: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覆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覆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覆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此詩系李白東游時所作,其詩既有鄙棄世俗、蔑視富貴的傲岸心跡,又有慨嘆自己不能遂願的寂寞之情。至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覆來”之句,表明了他依然對自己充滿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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