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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皇帝一日殺三子 惠妃數月失九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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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與牛仙客被授為宰相職,那牛仙客果然如李林甫此前預料的一樣,獨潔其身,唯唯諾諾而已,一切政事聽由李林甫處置。李隆基看到這對宰相勤謹於政事,二人又默契合作,似乎又恢覆到開元之初時的宰相格局,心中就大為滿意。

不過,另一層憂慮又在逐步加重。

李隆基心中一直記掛著太子李瑛之事。

李瑛被封為太子二十餘年,其間未曾涉足政事,無非日日讀書而已,一晃就到了三十歲。李隆基相信,若李瑛心中沒有想法,則為鐵石之人,正是因為他心中肯定有想法,才對自己的皇位有了莫名的威脅。

李瑛如今與諸皇子之中最有才識者交往甚密,難道不是想成就羽翼嗎?

此三人生母或逝或失寵,他們聚在一起或說對自己的怨懟之意,或提對武惠妃的怨恨之心,如此就有了與自己離心離德的淵藪。

李隆基思來想去,覺得目前此三子對自己的威脅最大,需未雨綢繆才是。他這日與武惠兒共進晚膳之後,笑問道:“瑁兒新婚之後,許久未入宮相見了。嗯,他與新婦過得如何?”

武惠兒說道:“呵呵,難得陛下記起瑁兒了。陛下少年新婚之時,當知其中滋味,所謂蜜裏調油,即是瑁兒今日了。”

李隆基看到武惠兒說話時眼波流轉,心中頓時憶起自己年輕時的情事,遙想那時無憂無慮,白日裏與王崇曄等人或走馬游賞,或鬥雞玩毬,入夜即與王氏、劉氏一起恣意歡暢,自己那時何曾想過今後能成皇帝?則當時的輕松愜意與李瑁的今日有些類似了。只不過瑁兒與自己年輕時的性子大為迥異,瑁兒日常處事謹慎端莊,少有呼朋喚友、恣情歡娛的時候。

李隆基又問道:“你最近見過楊洄嗎?對了,瑤兒府中的那個仆人又傳出什麽話了嗎?”

武惠兒聞言,遲疑了片刻,未曾立刻回答。上次事件之後,牛貴兒轉述了李林甫的言語,她方悟自己辦了一件無比糊塗之事。本來太子與另外二皇子多次聚談,語涉對皇帝的怨懟之意,皇帝已然大為震怒,且與宰相會商解決之道,不料張九齡將牛貴兒的原話全盤覆述給皇帝,由此彰顯了武惠兒欲為李瑁謀取儲位的企圖,事情於是中途夭折。

武惠兒悔意無限,知道自己的這一昏招,說不定招致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為了彌補前失,她此後在李隆基面前絕口不提及太子李瑛之事。現在皇帝主動問詢,他到底是在試探自己呢,還是心中果然關註?她於是悄然察看皇帝的神色,二人夫妻多年,她還是能從李隆基的神色間顯露的細微之處,讀出其真意。她瞬間已判斷出:皇帝並非在試探自己。

武惠兒心間如此判斷,說話時猶小心翼翼:“陛下,妾見到楊洄之時,未曾刻意問詢太子之事。那個張姓仆人倒是向楊洄言及鄂王的近時光景,好像一切如常,並無異常之事。”

“又如何叫一切如常了?他們三人莫非還如往常那樣經常相聚嗎?且一樣說些怨懟之言?”

“正是這樣。哦,對了,現在除了他們三人聚談之外,有時太子妃之兄薛銹也加入其中。”

武惠兒看似平淡之言卻暗藏機鋒,她想告訴李隆基,太子李瑛三人非但不接受此前的教訓,如今反而變本加厲,聚談日益頻繁,且又有新人加入其中!

李隆基聞言沒有做聲,臉上雖神色未變,其心中卻翻江倒海。

李瑛現在竟然將太子妃之兄也拉入了聚談陣營之中,看來其不軌之心日益明晰了。若他們兄弟三人聚在一起說些牢騷之話,尚可理解,現在一個外人加入其中,即可溝通與外官聯絡的管道。

李隆基以陰謀起家,當然熟知其中的勾當。遙想自己當初以郡王之身私下聯絡外人,在當時可謂無聲無息,結果也能成就大事。如今李瑛以太子的身份私下聚議,且形跡已露,相信其謀劃之事已進展頗多。

李隆基想到這裏微微一笑道:“哦,這名仆人還算忠心。待事情完結,你可囑楊洄出面舉薦,為此人謀一差使。”

武惠兒聽到“事情完結”之語,心中不禁大喜,心想皇帝心中莫非已有定論了?她心想在此關鍵之時,務必出語謹慎,不可節外生枝,遂含糊地答應一聲,不敢再問詳細。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隆基是夜夢中似回到前隋仁壽宮中。他在一側冷眼旁觀,看到隋文帝大呼:“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誠誤我!”既而令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前去尋廢太子楊勇,並欲將時為太子的隋煬帝楊廣廢掉。誰知左仆射楊素早已成了楊廣的死黨,其立刻知會楊廣,楊廣一面派人入仁壽宮將皇帝鳩殺,一面控制朝中大臣,最終登上帝位。

李隆基看到數撥人在自己的面前來來往往,及至看到隋文帝服了毒藥後翻起了白眼,心中大急,一面大呼道:“文帝一世英雄,豈能如此中了小人暗算?”一面擡腳欲上前攔阻。

宮內之人將他視若無物,他作勢欲前,奈何雙腳紋絲不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隋文帝漸漸沒有了動靜。

李隆基黑暗中醒來,蒙眬中發現武惠兒正與自己並頭而眠,方悟剛才是南柯一夢。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就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獨自思索:隋文帝一生睿智無比,何以不能善終呢?難道其上了年紀之後,心思就變得愚鈍起來了嗎?

古人最信天命,上至日月星辰變化,下至器物有所異狀,乃至夢景,他們皆將之視為天神在向自己示警。李隆基在榻上靜躺片刻,知道此後再無睡意,遂披衣而起。

宮女們急忙前來侍候,武惠兒於是也被驚醒,她睡眼蒙眬地問宮女道:“什麽時辰了?”

宮女回答說:“剛交四更。”

武惠兒說道:“陛下,時辰還早,不如躺下再睡一會兒。”

李隆基道:“我睡意全無,再躺下還是睜著眼。你睡吧,我且到案前瞧瞧奏章吧。”

武惠兒哪裏敢獨自睡下?她也急忙下榻,殷勤侍候李隆基。

窗外依舊為沈沈的暗夜,李隆基獨坐在案前隨手翻看奏章,心思並未放在奏章之上。他心中反反覆覆還在琢磨著夢中情狀:隋煬帝楊廣是不是殺父篡位,史書上的記載撲朔迷離,未必當真。然自己夢境中見到如此情形,難道上天果然在向自己示警不成?

且說李林甫初為中書令,當然要勵精圖治一番。這日朝會之上,李林甫奏道:“陛下,臣以為戶部度支旨符過於煩瑣,亟需簡化;募兵僅限於京師及個別邊關,全國須以此例統一;律令格式也亟需修訂。若陛下允可,臣會同有司克日完成。”

李隆基聞言讚道:“李卿舉重若輕,這三件事兒說來簡單,若想順利實施,恐非數年之功。好吧,朕允你與牛卿一起完成此事。”

李林甫奏言簡略,然所涉及的三件事兒皆為當前亟需厘改的大事。

所謂簡化度支旨符,即此前每年先由戶部將租稅雜支造為旨符,然後發至州縣及諸司,其事勞煩,又無定例,須百司抄寫,僅紙張就需要五十萬張。李林甫在政務中發現,如此辦法勞煩不說,由於無常例,一些州縣之官往往從中妄動手腳,由此影響朝廷賦稅征收。

張說將府兵制改為募兵制,然並不徹底,此時僅限於京師衛戍之兵及數個邊關使用募兵,李林甫意欲將所有邊兵皆改為募兵之制。

至於律令格式的修訂,李林甫並非指正在編撰的《唐六典》及《大唐開元禮》,而是指武德年間以來律令格式的沿革,務必將之以文字的方式固定下來,以有實效作用。

這三件大事亟需厘改,李林甫適時提出,恰恰在李隆基面前顯示了其吏治之才。李林甫知道,自己被授為中書令,那些文學之士心中以為他無文少識,巴不得他什麽都幹不成,如此就可瞧他的笑話。

朝會散後,李隆基單獨將李林甫留下來,繼續讚道:“李卿啊,你這一段時日就全力辦那三件大事吧。國家走至今日,亟需瞧出其中的厘改之處,如此方能使國家更加完美。嗯,朕授你和牛仙客為宰相,正是瞧中你們有這樣的好處。”

李隆基既讚李林甫,又捎帶自捧了一把,李林甫當然聽得出來,急忙謝恩道:“陛下雄圖大略,臣等躬逢盛世,如此遵旨替陛下辦事,則萬分榮幸。”

李隆基看到李林甫如此會說話,心中愜意無比。他忽然想起此前的宋璟、韓休和張九齡,暗道這些人僅會盯住那些陰暗之事,對天下甚多的光明之舉視而不見,看來他們的性格過於偏執了。

李隆基又問道:“今日朝堂之上,朕未及細問,若簡化度支旨符後,那麽朝廷單獨賦稅是多收了,還是少收了?”

李林甫道:“陛下,臣欲簡化度支旨符,非是僅僅少用一些紙張而已,實則通過簡化,將地方的賦稅折成相對數量,然後按例征收。如此化繁為簡,昔日那些在文字間動手腳之人再無縫隙可鉆,臣以為朝廷賦稅定有增加。”

李隆基聞言心中暗讚道:“此為吏治之才也。能於龐雜中瞧出事情的真貌,然後妥當處置,唯踐行之人方有如此能耐啊。”

李隆基留下李林甫卻非討論賦稅之事,他還想聽聽宰相對太子之事的態度。李隆基行到今日,大事皆與宰相商議,其從開元之初形成的辦事規矩未失。他又與李林甫閑談了幾句,就將話兒轉到正題之上,說道:“李卿啊,還記得我們上次曾議過太子之事嗎?”

“臣記得。當時陛下有廢立之心,是張令攔阻了陛下。”

“是啊,朕前次將事情放下,不再追問。奈何太子與瑤兒、琚兒繼續聚談,看來他們的怨意難解啊。”李隆基說完,用炯炯的目光凝視李林甫。

上次事罷之後,李林甫知道皇帝對太子已生嫌隙。太子若被皇帝猜忌,其內無後宮之人相護,外無重臣相助,則其地位就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那麽皇帝肯定會舊事重提。其實上次若無武惠妃妄使昏招,被張九齡據以口實,李瑛說不定當時就被廢掉了!

如今皇帝又來征詢自己的意見,李林甫瞬間似乎變得期期艾艾起來,其先是擺出一副躊躇難答的模樣,然後緩緩說道:“陛下,臣以為此等皇家之事,不容外人來插嘴。”

李隆基當時並未反應過來,追問了一句:“此為大事,例應與重臣會商。”

李林甫道:“陛下,此前張令曾多次說過皇帝無私事,臣當時為屬下不敢妄言,心中卻以為不然。皇帝難道就無私事嗎?譬如皇帝欲納何人為妃,欲使何人為儲,當然為皇帝的私事,外人豈能妄自多言。如眼前太子之事,其聚談時並未言及國事,實為陛下家事,那麽陛下欲斥欲貶,當由陛下做主。”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處置皇子為皇帝的家事,那麽皇帝如何處置,臣子不該妄言的。換句話說,皇帝不管如何辦,臣子們都是應該完全遵從的。

這句話其實似曾相識,當初高宗皇帝欲立武媚娘為皇後的時候,長孫無忌及褚遂良等重臣堅決反對。此後高宗皇帝征詢李勣的意見,李勣淡淡地說了一句:“此系陛下家事,何必問臣!”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頓開,武皇後由此上位。

以李隆基的睿智,他豈不明白宋璟、張九齡等人苦苦堅持的正義何在嗎?他當然明白,然自己心意已如此,李林甫又能如此識趣,他當然順水推舟了。

李隆基聞言嘴角間又漾出微笑,太子李瑛的命運由此塵埃落定。

李林甫既然將太子之事定義為皇帝家事,李隆基就煞有介事地按照家法來進行處置。他令高力士將邠王李守禮、寧王李憲請入興慶殿,再令宗正寺將太子李瑛、鄂王瑤、光王琚喚入,那個張姓仆人也被楊洄悄悄帶入宮中。

李守禮此時須發皆白,李憲的鬢角也現白發,李隆基見了二位哥哥先是唏噓感觸一番,繼而說道:“二位兄長,都怪隆基疏於管教,你們的幾個侄兒漸有不軌之心。今日請二位兄長來此,就是想請二位兄長做個見證,萬一隆基處置不當,也請二位兄長當場駁正。”

李守禮與李憲不明何事,然聽到讓他們駁正皇帝,他們萬萬不敢的,李憲說道:“駁正就不必了,陛下處置事兒,那是不會錯的。”

李隆基道:“今日非為朝中之事,無非家事而已。若隆基所行不當,全憑二位兄長做主了。”

此後的事情過程非常簡單,李隆基先斥三個兒子不思父恩,妄自多次聚談,語涉圖謀不軌;三子當然不認,李隆基遂喚出張姓仆人,看來那張姓仆人早有準備,其語無滯澀、口齒伶俐地將三人圖謀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此仆人記性甚好,能覆述三人某年某月某日說了什麽話,甚至將三人當時的座次及動作都說得非常細致。

李隆基最後問道:“這些話你們都說過嗎?不會是這名仆人編造的吧?”

三人想不到身邊竟然隱藏有父皇的耳目,他們一時間竟然呆了。

李隆基又轉向二位兄長道:“二位兄長,隆基教子如此,實在有愧啊。我意將他們貶為庶人,你們以為如何?”

李守禮向來明白自己的身份,絕對不敢在李隆基面前亂說話,遂將目光指向李憲。李憲嘆了一口氣,他起初以為這三子無非聚在一起說些牢騷之語,不料他們說話如此深入,那麽李瑛的太子之位就岌岌可危了,其心中惋惜,說道:“太子廢立為朝中大事,陛下似應與朝中重臣商議一番最好。否則天下震動,恐惹物議。”

李隆基道:“我將二位兄長請來,則此事為我們的家事,沒有必要與大臣商議。若二位兄長認可,就將他們廢為庶人吧。”

李憲畢竟心存仁慈,說道:“他們從此失去王位,還望陛下使他們日常用度不差。”

李隆基見二位兄長不反對將此三子廢為庶人,遂示意宗正卿當場宣讀已然寫好的詔書。李瑛等三人惶惶然跪而接旨,就聽書中宣示將三人廢為庶人,流薛銹於播州(今貴州遵義)。

事情若到此為止,殊非李隆基本意。當初王毛仲被貶的時候,其行之半路即被追趕而至的使者當場宣旨賜死。李隆基之所以如此行事,即是不允許危及自己皇位之人存於世間。太子李瑛心存怨言,其廢為庶人後肯定怨氣更大,則與王毛仲當時的境況頗為相似。

李隆基於是故技再使。

後一日,李瑛、李瑤、李琚還在城東驛被衙役看押的時候,宗正寺來了數名如狼似虎之人。領頭之人先是宣讀了皇帝的詔命,“三庶人”聞言後頓時臉如死灰,李瑛當即癱倒在地。

原來李隆基同時將這三個兒子賜死,來人攜有繩套懸於房梁之上,三人隨後被吊身死。

同時,薛銹剛剛行至馬嵬驛,使者快馬追至,他於是也被結果了性命。

再一日,李隆基再下制書,將李瑛舅家趙氏、太子妃家薛氏、李瑤舅家皇甫氏、李琚舅家劉氏主要者皆予以流放,共有數十人受到株連,再加上其家屬,有數百人相望於流放路上。

如此之行方為李隆基行事風格: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是時天下豐衣足食,人們日日處於一種祥和而休閑的氣氛之中。如今京城中乍現大案,太子與二王被廢後又被當即賜死,此訊息以長安為中心快速向四周流傳,旬日之餘即傳播於天下。其傳播過程中又被人演繹甚多,由此變得五花八門。

“聖上曾經說過,其即位以來,未嘗殺一無辜之人。太子既長無過,二王英武絕倫,聖上聽信讒言,一日殺三庶人,實為天下奇冤啊。”傳言過程中,“三庶人”成為此案的代稱,逐漸聲名遠揚。

是時李隆基在百姓心目中,實同神人一般。李隆基勵精圖治二十餘年,使大唐國勢蒸蒸日上,百姓豐衣足食,民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淳樸之風再現。人們日日盛讚遇到一位好皇帝的同時,說什麽也不願意相信此事系李隆基親為,他們更願意相信這是皇帝聽信讒言,一時糊塗而已。於是,朝中是否出了奸臣,實為他們口沫橫飛的所在。

然而李林甫剛剛上位,其日常勤謹理政,此時口碑尚好,若論奸臣為何人,人們說什麽也懷疑不到他的身上。

京城中由於接近皇室,總有痕跡可尋,有人漸漸地將楊洄密探“三庶人”的蛛絲馬跡傳言出來,於是乎,武惠妃就成為了皇帝身邊的奸人。

“知道嗎?武惠妃即是則天皇後的侄孫女兒。她欲效則天皇後故事成為皇後,然聖上英明,說什麽也不封她為皇後。她於是轉而尋太子的不是,意欲替其親生兒子壽王謀太子之位。”

“是呀,聽說楊洄輕功甚好,最善聽人壁腳。如此說來,楊洄得惠妃授意偷聽‘三庶人’言語,再轉由惠妃密告聖上?”

“當然了。聽說惠妃最善添油加醋,唉,自古以來枕邊風最為有效,聖上這一回算是落入惠妃的轂中了。”

人們談論之餘,不免懷念被貶的張九齡,有人說道:“其實九齡丞相在任之時,聖上聽了惠妃言語就想廢掉太子。奈何九齡丞相秉持正義,遂向聖上力請,太子因此僥幸保位。唉,九齡丞相去職後,朝廷重臣再無呵護太子之人。”

人們既然提起張九齡,勢必引出李林甫,有人問道:“對呀,聽說九齡丞相力保太子之時,李丞相也在當場,他的心意應當與九齡丞相相同呀。他這一次為什麽不繼續力保太子呢?”

“哼,他怎麽會保太子?聽說武惠妃的貼身太監牛貴兒一向為李丞相府中的常客,則李丞相定會力保壽王,又如何肯替太子瑛說句好話?”

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言鋪天蓋地,漸漸也傳入武惠妃和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聽了這些傳言,想不到自己也被牽扯其中,由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此事過程中,除說了一句皇帝家事的言語之外,其他時候皆游移其外,不料還是被牽扯進來。

李林甫一面感嘆京城之中各方眼線太多,看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譬如與惠妃私下聯絡之事,還是被人瞧出了端倪;另一方面又想到,如今“三庶人”被賜死,惠妃和壽王上位之路一片坦途,若壽王果然能成為太子,自己的前途則不可限量。

李林甫由此感到很愜意,根本不在意這些傳言。

武惠妃聽到這些傳言,就少了李林甫的從容,日益變得惶恐起來。

還在“三庶人”被賜死的當晚,李隆基入南熏殿與武惠兒共進晚膳。武惠兒是時已知“三庶人”被賜死的訊息,她第一時間的感覺是:皇帝怎麽了?將他們三兄弟流放即可,為何要將他們賜死呢?

李隆基這晚沒有胃口,僅輕輕地喝了幾口粥之後就停箸不食。武惠兒輕聲勸道:“陛下,長夜漫漫,若僅食數口粥,如何能挨過長夜呢?”

李隆基搖搖頭,眼中沁出淚花,嘆道:“朕今日賜死三子,唉,父子連心,他們現在已成黃泉之人,我於心何忍啊。”

武惠兒得知三兄弟的死訊,未見到李隆基的時候,心中還想皇帝畢竟為皇帝,其心硬竟然如斯。一日殺三子,常人哪兒有如此手段?待看見皇帝現在動了真情,方悟天下並無鐵石心腸之人,就急忙上前安慰道:“陛下,他們已成黃泉之人,為之傷悲終歸無益。唉,妾不知道陛下要賜死他們,若早一些知道,定然攔阻陛下,其實將他們流放外地就可以了。”

武惠兒如此說話,李隆基聽來並不覺得悅耳,反而有了一些生厭的感覺,就在那裏暗暗想道:太子之位如今空置,豈不是最合你的心意?

張九齡當初將牛貴兒轉述惠妃之話告訴皇帝,使李隆基洞悉了武惠兒的真實心跡,由此開始有了對武惠兒的警惕之心。然他有時候又想,自己與惠兒恩愛多年,她作為母親替兒子謀一些事兒,亦屬常理,心思隨之模糊起來。

武惠兒從座中將李隆基攙起,然後二人相攜走向寢殿。李隆基此時忽然大發感嘆,說道:“皇帝有私事嗎?看來李林甫說得不對。若是尋常家庭,能有為父者一日殺三子嗎?”

武惠兒感到無法回答,於是選擇默然以應。

李隆基又道:“我怎能忍心殺自己的親生兒子呢?然他們已有結黨之嫌,今後時日方長,為了天下,為了其他兒子的安定,我只有硬起心腸將他們賜死。由此看來,皇家沒有私事啊。”

武惠兒近來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此時在李隆基面前不敢多話,唯有小心侍奉為上。

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倦意不覺湧了上來。武惠兒見狀,親自替其寬衣,然後將之扶上榻中睡下。李隆基頭及枕上,不覺沈沈睡去,武惠兒一面令宮女將燈火熄滅,一面脫衣入被,她此時尚無睡意,就瞪眼在那裏胡思亂想。

恍惚間,黑暗中影影綽綽走過來了三人。這三人皆身穿緇布長衣,頭上的長發隨意四散,他們到了武惠兒面前一言不發,環形相圍。

其中一人緩緩說道:“武惠妃,我們兄弟即將上路,想起你對我們的諸般關愛,就來瞧你一回。”

武惠妃聽出此聲音系光王李琚所言,那麽另外二人即是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瑤了。她心中此時非常清楚這三人已然死了,恐懼感頓生,猶故作鎮靜地說道:“你們走就走了,與我卻不相幹。”

李瑤陰惻惻地說道:“如何不相幹了?我那府中的仆人誣告我等,莫非不是你的功勞嗎?你如此處心積慮謀害他人性命,當有果報!”

三人中以李琚的性格最為火爆,其大聲說道:“如此賤人,不用多與她費口舌。賤人,走吧,隨我們到閻王面前說個明白。”

武惠兒聽到“閻王”之名頓時驚慌起來,她忽然彈身而起,拔足狂奔,三兄弟在後不疾不徐地追趕。

跑到了太極宮之中,武惠兒看到宮門邊站立著一位盛裝婦人,觀其模樣似為則天皇後,頓時大喜,狂呼道:“則天皇後救我!則天皇後救我!”

及至武惠兒行到那名婦人面前,驚奇地發現此人並非則天皇後,赫然為先入冷宮再逝去的王皇後。

王皇後冷冷地說道:“賤人,你終於有今天啊!哼,玩弄詭計可以逞兇一時,終有果報的時候。走吧,我們須到閻王面前分辯一番。”她說完此話,即張開雙臂上前來捉武惠兒。

後有三兄弟追擊,前有王皇後攔抱,武惠兒驚恐不已,她無法掙脫,喉間迸出淒厲的慘叫之聲。如此一叫,武惠兒從夢中驚醒,只覺周身冷汗涔涔,心臟狂跳。

枕邊的李隆基猶在酣睡,武惠兒漸漸明白自己剛才處於噩夢之中,心中逐漸放下了。此時殿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此時為何時辰,武惠兒不敢擾了李隆基的睡眠,只好一動不動挨過難熬的時辰。

武惠兒此後再也無法入眠,其一遍遍回味剛才的夢境,心中又忽然收緊:莫非神鬼之事並非虛妄嗎?這三兄弟不肯當即步過奈何橋,卻來纏繞自己,看來他們心中的怨恨難以平覆啊!再說了,王皇後死後從未入過自己夢中,何以三兄弟一死,她就及時出現了呢?想是她知道有了幫手,由此膽氣愈壯。

武惠兒思來想去,覺得沒必要與死人較真。天明之後,可差牛貴兒喚來太常寺的巫師,設法釋奠一番也就是了。

及至楊洄將宮外的流言轉述至武惠兒,她聞言後心中更為驚恐。此前太常寺的巫師到宮中施法一遍,然毫無用處,武惠兒夜裏入睡後,還是常常夢到那幫人前來索命。如今天下人言洶洶,將“三庶人”被殺歸罪到武惠兒身上,其心中由此又多了一層心思。月餘之後,武惠兒受此折磨日漸消瘦,言語一日比一日少,她又不敢將自己的心思向李隆基訴說,只好強壓心底,如此更增其病狀。

李隆基並未註意到武惠兒的這些變化,高力士為內官之首,當然有人將武惠兒的性情變化告知了他。高力士又有意無意地接觸武惠兒幾回,大致明曉了她的心思。

李隆基這日在勤政樓閱罷奏書,起身欣然道:“好呀,看來李林甫確實有吏治之才,其厘改戶部度支旨符不過數月,戶部所收賦稅較之去歲就增加了一成,可謂效果卓著啊。”

高力士看到皇帝心情甚好,近日已漸漸走出賜死“三庶人”的陰影中,現在又將全部奏書閱完,距離午膳時刻正好有一段閑暇時候,遂小心翼翼躬身說道:“陛下近日可曾感覺惠妃有異狀嗎?”

李隆基思索了一下,說道:“嗯,她似乎有些消瘦,話也越來越少了。高將軍,可曾讓太醫替她瞧過嗎?”

“已瞧過數次了,太醫們實在找不出其病因,可謂一籌莫展。臣竊以為,惠妃之病在於其心事太重,藥石對她其實無用。”高力士跟隨李隆基多年,與常人相比,其說話還算直接。

“心病?莫非她還在思慮儲位之事?”

“太子瑛被廢,惠妃當然想立壽王為儲。然瞧她如今的光景,其對儲位並未思慮太多,主要還是懼怕、焦慮所致。”

“她懼怕什麽?”

“臣聽說惠妃曾讓太常寺巫師入宮施法,以祛除心魔。如今宮外傳言,將‘三庶人’賜死歸罪於惠妃身上,惠妃會不會思慮太多,由此墮入了魔怔?”

李隆基此時回味起武惠兒近日的種種行為,再思高力士所言,頓時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是這樣。唉,惠兒平時敏悟果決,為何繞不開這樁事體呢?高將軍,你須想些法兒讓她脫開此魔障。朕這些日子也有些粗心了,惠兒又不向朕訴說,以致今日方知。”

高力士道:“惠妃的心病若想祛除,須當自解。臣再召太常寺巫師,讓其立‘三庶人’牌位,再寫上當時前去賜死的官員名字,讓他們當著惠妃之面作法。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三庶人’心有戾氣,自該找那些吊殺之人言語,不該纏著惠妃以致陰魂不散。”

如此法兒是否有效?李隆基心中實在沒底。高力士提出的這個法兒明顯是個餿主意,如此轉移“三庶人”的目光,惠妃的心病就能醫好嗎?李隆基再嘆息道:“祛除魔怔,也只有使此等法兒了。高將軍,如今天氣漸涼,可入驪山溫泉宮住上一段時間。那裏溫泉滋潤,惠兒若離開京城靜養一段,對其心病當有裨益。”

武惠兒因驚悸而病,可見其心中甚是脆弱。此前許多人說武惠兒酷似則天皇後,“三庶人”被殺,這種傳言愈發甚囂塵上。如今武惠妃發病,說明其心智和手段與則天皇後相較差別甚遠,則此等傳言不攻自破。李隆基此時頓將對武惠兒的警惕之心拋到九霄雲外,心緒化為濃濃的憐惜之意,亟切盼望她的病情好轉。

太常寺的巫師此後奉召入宮祈請,奈何祈請數月,終無效果。李隆基得知了武惠妃的病情,從此變得呵護備至。這一日,長安的初雪降臨,李隆基撫摸著她那消瘦的面龐,憐愛地說道:“惠兒,初冬已至。我此前多次讓你入溫泉宮靜養一段時日,你屢屢卻之。這次不許再推,我們明日就出行吧。”

武惠兒此時的身子已然十分虛弱,其眼光散漫無力。她心想溫泉宮比京城中溫暖許多,又得溫泉滋潤身體,對自己的病說不定大有好處,遂答應前往。她又向李隆基提出一個請求,即允準壽王李瑁夫婦隨行,李隆基當然滿口答應。

武惠妃一路顛簸到了溫泉宮,起初幾日得溫泉滋潤,皮膚有了顏色,進食也稍多一些,李隆基見狀大喜。

然而十日之後,武惠妃又恢覆離京時的狀態,進食日少,身體日瘦。李隆基每日前來探視一回,其他時候自有其他妃嬪陪侍。李隆基這日起床之後,高力士向他稟報道:“陛下,惠妃的身子恐怕不大好呀。昨晚惠妃後半夜忽然大喊大叫,竟然脫力昏了過去。太醫憂心忡忡,認為此地不宜久留。”

“惠兒入溫泉宮後漸趨平靜,她為何又大喊大叫起來?”

“臣聽惠妃身邊的宮女說,惠妃夜裏喊叫之時既提及‘三庶人’名字,又提廢後王氏之名,看來其魔怔依然未除。”

李隆基嘆道:“唉,我之所以勸惠兒前來這裏,就是讓她忘卻那些記憶。唉,這幾個鬼魂不依不饒竟然追到這裏了?也罷,我們過去瞧瞧惠兒。”

武惠兒的寢殿裏人影幢幢,其夜裏昏厥過去,令眾多宮女、太監與太醫在這裏忙亂不已,壽王李瑁夫婦一大早聞知此訊,也急忙前來侍候。

經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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