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回 姑侄聯話談朝聞 新池歡宴獻詩詞 (1)

關燈
太平公主眼見兩位禦史的彈劾竟然如此無疾而終,心中大為失望。這次事件的主謀者正是太平公主,那日她將蕭至忠召來,兩人密謀了半天,定下了由蕭至忠尋人彈劾之計。

太平公主衡量局勢,覺得韋皇後拋出“五色雲”以及《桑韋歌》的輿論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說明韋皇後的野心,已然從密謀走向明面。她的最終目的,無非遵循則天皇後故事,逐步架空皇帝李顯,獨自把攬朝政。太平公主絕對不能看到這個結果。她深知一旦韋皇後掌握了大政,其首要清除的目標就是自己和哥哥李旦一家。目睹了朝中風雲並深谙權謀的太平公主知道,任何他姓之人掌握了大權,李氏宗族就成為其行進道路上的第一個絆腳石,自己的母親當年不正是這樣做的嗎?

太平公主深知,以韋皇後目前的地位,若非哥哥李顯以廢除皇後的法子可以奪其位,其他人難以撼動。可是哥哥李顯對韋皇後言聽計從,讓他廢後,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她與蕭至忠密謀的結果,一致認為應該先除韋皇後的爪牙:宗楚客與紀處訥,至於崔湜,無非是一個捎帶著的角色。

大凡密謀奇計,須有兩個前提:第一為損人利己,第二為不著痕跡。把宗楚客與紀處訥拿下,絕對符合太平公主的利益。他們認為,若宗紀二人被彈罷官,則皇上定會重用韋安石以及蕭至忠等人。韋安石向來在朝中不聚朋黨,他若被授中書令,處事相對公正,對太平公主而言絕對能接受。且韋安石若當了中書令,其肯定為得益之人,按照誰得益誰主使的陰謀原則,許多人肯定會認為韋安石為此次事件的主使。如此,真正幕後主使人太平公主就可以不著痕跡。

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可是太平公主縱然有周密奇計,卻沒想到皇帝李顯竟是一個不按常理出手之人,他竟然在殿上令對仗雙方結為兄弟,真是匪夷所思!太平公主得知了這個結果,起初又好笑又可氣,到了後來,又是深深的憂慮了。她知道,這肯定是韋皇後為了保全自己的爪牙而努力的結果,她可以無視朝廷的綱紀,可以不理是非曲直,置祖宗宗法於不顧,真正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如此行事實在可怕。

那麽,今後如何遏制韋皇後的行動步伐呢?素有決斷之能的太平公主從來不拖泥帶水,她馬上決定要采取更為斷然的措施。然決斷好下,其實施的過程卻要既大膽又謹慎,那是不敢有一點疏忽的。她在那裏沈思良久,忽然想起那日毬場上的李隆基,她覺得,李隆基可以成為自己這個龐大計劃的一個關鍵之人。

記得李隆基那日的毬伴為禁苑總監、利仁府折沖以及萬騎果毅,這些人雖官職不高,然皆手握一定實權,到了關鍵時候還是大有用處的。太平公主畢竟身在高位,所歷大事太多,其眼光較常人犀利不少,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關鍵所在。她現在等待李隆基前來,心中的思緒紛紛揚揚,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此子為何多結交這些軍中之人?若論玩毬,那鐘紹京與麻嗣宗尚能上場馳騁,而陳玄禮與葛福順畢竟技差一籌,整場比賽只能在場邊觀看,沒有上場的機會。如此看來,這個三郎以玩毬名義結交軍中之人,恐怕另有深意!若三郎果然有了這種心思,那麽自己此前對三郎的看法肯定是完全錯了,這是一個深不可測之人。

太平公主搖搖頭,不相信自己的猜測。因為從頭至尾,李隆基以愛玩樂游賞出名,愛結交朋友,喜愛拈花惹草,此為其性情主流。至於眼前的朋友多軍中之士,大約也是偶然為之。太平公主搖搖頭,將之前的猜忌之心放下。

太平公主府與興慶坊相距不遠,太平公主在堂內左思右想的工夫,薛崇簡已將李隆基帶了回來。李隆基入堂後躬身拜道:“太平姑姑安好,侄兒特來拜安。”

太平公主收回思緒,轉身面對李隆基,笑道:“你的小嘴兒說得挺甜,你上次在毬場上說過今後要常來拜安,我伸長脖子等了許久,未曾見過你身影。今日若非讓崇簡去叫你,你會乖乖地來嗎?”

“侄兒錯了,望姑姑責罰。”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說道:“你天天不幹些正經事兒,我聽說你最近常往寶昌寺跑動,是不是又瞧上那裏的美貌尼姑了?”

“稟姑姑,寶昌寺裏只有和尚,沒有女尼。”

太平公主“撲哧”一笑道:“如此說,還是姑姑冤枉你了?怎麽?你莫非改了性子,準備吃齋念佛了?如此甚好,可以治一治你那浮動跳脫的性子。”

太平公主轉對薛崇簡道:“你去廚屋那裏交代一下,晚間留三郎在這裏用膳。我先與三郎在這裏閑話一會兒,待膳治好,你再叫王師虔過來一起用膳。”

薛崇簡答應後離去。

李隆基見姑姑今日待自己十分隆重,有點受寵若驚,謝道:“姑姑有事,吩咐侄兒去辦就是,用膳就不必了,侄兒實在擔待不起。”

太平公主眼睛一瞪,說道:“是不是你晚間還有一場花酒要喝呀?若如此,我就不攔你了。”

“不敢不敢,侄兒聽從姑姑安排。”

“這就對了,你坐下吧。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側案上已備好,自己去拿吧。”

李隆基很乖覺,其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取過她的茶盞,然後註入茶水,將之放在太平公主面前,說道:“請姑姑用茶。”然後再小心地歸於座上。

太平公主說道:“我叫你來,實因這幾天很悶,想找個親近之人聊聊天解解悶,這樣就想起你了。你今日不用拘束,我們聊到哪裏就到哪裏,只要聊得痛快就行。”

“侄兒省得,不知姑姑這幾日為何愁悶?”

太平公主橫了他一眼,說道:“你日日貪玩得緊,自然天天快樂,無暇關心它事。你莫非沒有聽說嗎?前一陣子,為了一具水碾,僧人把我告到官府,弄得我灰頭土臉。還有,裹兒現在也無視我這位長輩,常常在背後說一些蔑視之語。三郎,外人欺負我,家裏小輩也不把我放在眼裏,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麽意思?”

“侄兒聽說過這些事兒,不過現在事情已然過去,姑姑不用再掛在心上。侄兒知道,姑姑向來心胸寬廣,志存高遠,如此小事實在不值一哂。”

“志存高遠?好一個三郎,你怎能如一些無聊之輩那樣來評說我?我能有什麽志向?眼前之勢,你就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尚且有事,若再有了志向,豈不是犯了大忌諱嗎?看來你爹爹說得對,他的幾個兒子頗有父風,獨你最令人不放心。”

李隆基此時想起那日與劉幽求一起密談的情形,劉幽求讓他設法與太平公主聯手,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他此後思來想去,因為實在摸不透姑姑的心思,不敢貿然張嘴。今日姑姑約來自己,雖如往日那樣對自己嬉笑怒罵,然她與自己單向晤談,則此種方式已透出特別。他腦中一轉,有心試探姑姑的真實態度。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姑姑所言,侄兒不敢茍同。父親與我那幾個兄弟恬淡處事,貌似明哲保身以避禍,然而禍患真正起來的時候,那是躲避不開的。如前次重俊事變,我們未涉其中,然父親與姑姑被猜疑,我們兄弟幾個被放外任。若不是侄兒玩了一場好毬,我們兄弟幾個不知何時才能回京。姑姑,那日父親責怪侄兒,說我不愛在家,還讓大哥看好我,父親如此被動為之,您以為如何?”

太平公主當初因為年幼,對已逝去的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賢所知不多,卻與三哥李顯、四哥李旦自幼就玩在一起,深谙這兩位兄長的性子。她有時候心想,兒女的性格與母親大有幹系,像自己的母親則天皇後強悍無比,其兒女性格以恭順居多;若母親的性格謙和無為,其兒女性格則自立居多。哥哥李旦性格謙和,其子大多繼承父風,獨有這個三郎為異類,看來母親性格強弱影響兒女的命題也未必拿得準。現在李隆基既有此問,想起今日與他談話的目的,就沈吟道:“我們生於皇家,即處嫌疑之地,則以恬淡無爭態度處事,實為首選。不過如你所言,就是這般無為行事,禍患隨時從天而至。與其如此,不如快意人生,能夠享受到人世間的許多樂趣。”

李隆基笑道:“姑姑如此稱讚侄兒,想姑姑今後定不會再責怪侄兒了。”

太平公主也笑了,心想與有趣的人一起說話,氣氛也快活許多,遂笑顏斥道:“你這個三郎呀,就會油嘴。你兜了一個大圈子,竟把我給圈進去了。”

李隆基有心繼續試探,正色道:“侄兒不敢。其實侄兒這幾天也很是郁悶。”

“你又有何愁事了?”

“這幾日街談巷議,皆談聖上新號‘和事天子’以及崔湜授任之事,眾口粥粥,皆斥當今朝綱紊亂,賄賂公行。姑姑,侄兒為李家子孫,聞此消息,臉上實在無光。”李隆基所談“街談巷議”,其實有些誇大,這些事兒目前僅在官宦之中議論,百姓其實不知。

太平公主今日本想拿這些事兒試探李隆基的看法,不料李隆基竟直言拋了出來,且義憤填膺,她很滿意李隆基能有此態度,遂點頭道:“不錯,不但李氏子孫應該這麽想,大凡有些良知之人,豈能容如此劣行橫行天下?我作為李家女兒,也十分憤慨。三郎,其實我這幾日郁悶,緣由此起!當今天下賄賂公行,你知道其緣由嗎?”

“侄兒恭聽姑姑之言。”

“今日天下賄賂公行,實因天下無懼。太宗皇帝在日,其身體力行,使貞觀一朝政治清明;父皇繼承太宗皇帝遺訓,貞觀之風沿襲如常,就是母後當政之時,雖有張氏兄弟等人廢弛朝綱,畢竟不為主流,朝臣不敢妄自行之。可是到了現在,韋皇後與裹兒等人自毀長城,我那皇帝哥哥竟然成了‘和事天子’,真正天下無懼啊,朝綱焉能不壞?”

“姑姑所言極是。”李隆基嘴裏這樣說,心裏卻不以為然。他知道這位姑姑的手段,她看別人甚為清楚,然忘記了自己的行為。眼下朝綱紊亂,其中也有姑姑的功勞。

太平公主說得興起,繼續說道:“三郎,這些事兒也就罷了,眼下更有蹊蹺事兒,那韋氏的衣箱裏竟然會出現五色雲,真是白日裏說夢話。最可氣的是,我那糊塗的皇兄還給她畫出圖樣,並懸於宮門之側。唉,路人皆知的事兒,他為什麽就不明白呢?唉,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他們一家繼續在房州待著,這皇位還是由你爹爹來坐最好。”太平公主現在說的都是氣話,當初則天皇後雖愛這位小女兒,然在這等大事上絕對不會聽太平公主如何說,且太平公主在強悍的母親面前十分乖覺,不會越雷池一步的。

李隆基接口道:“姑姑所言甚是。侄兒也聽別人說,這韋皇後現在正依則天皇後故事,其步步為營,心有大志。”

太平公主不屑道:“她?她有母後的謀略和手段嗎?三郎,我告訴你實話,就是有十個韋氏,她們相疊一起也難敵母後一個!”

兩人說到現在,已然說得十分露骨和坦白,姑侄二人在韋皇後的所作所為上,絕對看法一致,目標一體。

太平公主又轉顏一笑,說道:“三郎,要說這韋皇後實在為一個不睿智之人,她尋來宗紀等人,除了為其獻歌逢迎外,還能給她幫什麽忙?我看呀,只會幫些倒忙而已。還有呀,韋氏現在一心謀取大位,我看也是虛妄。就是三哥不想當皇帝了,還有四哥嘛,什麽時候又輪上她了?”

李隆基連連搖手,說道:“姑姑言過了。父親已然二讓天下,這皇帝之位,他說什麽也不想了。”

太平公主哈哈一笑道:“你焉知四哥內裏心思?”太平公主說到這裏,忽然感到今日的言語已然說得太多,這個三郎絕頂聰明,不能讓他完全洞悉自己心思為好,遂道,“也是,四哥此生最愛田舍翁,不願多操一點心,若讓他操勞天下,還不如殺了他。也罷,我們不說這些話題了,越說越氣,還不氣壞了我們的身子。三郎,我們說點輕松的事兒。我知你愛編曲填詞,最近你與那趙氏小妾有何新作呀?”

趙敏現在已為李隆基誕下一名男嬰,此前楊氏為李隆基生下了長子李嗣直,則此子為其次子,名李嗣謙。

李隆基答道:“姑姑,侄兒去年在潞州,一日見秋風掃庭間落葉,心感觸之,後來回京途中看到路旁落木蕭蕭,遂成此曲,名之為《感庭秋》。侄兒與趙氏前時合練,已將此曲敷演齊備,姑姑有空,可以一觀。”

太平公主笑道:“你也知道我不善詩文,對音律更加一竅不通了。不過此曲既寫秋風,想你在潞州時滋味不太好受,有所寄托吧?好呀,屆時我入四哥府中,你讓那趙氏來歌舞一回,舞姿好看與否,我還是能看出一二的。”

“姑姑太謙了,你將秋風與心意聯在一起,怎麽又不懂音律了?姑姑說個時日,屆時我操鼓,讓趙敏與您歌舞一回。”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後日晚間如何?你回去告訴四哥,就說我那日要入府拜望。”

“侄兒自會知會父親。姑姑此去不可空手,侄兒與趙敏到時候要討賞。”

“嗬,你倒會順桿兒爬,竟然來勒索我了?”

“侄兒不敢,不過姑姑之賞,那是不可不要的。”

太平公主笑指李隆基道:“就說了這一會兒話,你貧嘴的功夫又見長了。”

這時,薛崇簡入門道:“母親,晚膳已備好,請入宴吧。”

太平公主點頭道:“好,你先去吧,我再與三郎說上幾句話就過去。記住,就我們四人,別的人讓他們自便吧。”薛崇簡領命後轉身離去。太平公主這樣說,自是將自己現在的夫婿武攸暨也排除在外。好在武攸暨此人很是乖覺,其與武家大多數男人的跋扈性子不同,平素低調恭順。則天皇後當初想讓太平公主改嫁給武承嗣,太平公主堅決不同意,自己選擇了武攸暨,她當時瞧中的就是武攸暨的這種性格。只可惜武攸暨當時已有夫人,讓其停妻再娶或者讓太平公主做妾,則天皇後絕對不能接受。不過則天皇後自有她的辦法,她派人暗殺了武攸暨的夫人,這樣,武攸暨喪妻再娶太平公主,就變得水到渠成了。

李隆基聞言太平公主有話要說,殷勤問道:“姑姑還有何事吩咐侄兒?”

太平公主笑道:“也沒有太大的事兒。你剛才說四哥責你愛玩交際,我卻以為不然。你別看我的性格比較外向,然我心底裏始終以為,男女畢竟有別。女人嘛,終歸在家描紅識書方為正理,男兒則要志在四方,聞達天下。”

太平公主所言實為儒家多年來所提倡的大道,惜則天皇後當政後大力提升女人地位,女人似乎也可從家中移至臺前,以致男女功能有所混淆。則天皇後之後,如今韋皇後、上官婉兒、安樂公主,乃至眼前的太平公主,在政壇上叱咤風雲,風頭不減則天皇後當時,是為例證。

李隆基聞言也很詫異,心想姑姑是否今後就改了心性不成?其心中這樣疑惑,口中猶稱讚道:“姑姑所言甚是。盼後日姑姑見了父親,還請姑姑幫侄兒說情,以緩其勢。”

“罷了,別討便宜了。我還不知道你嗎?四哥說得聲音再高,你依舊我行我素,其行無改。”

“姑姑這樣說,小侄定為悖逆之人了,侄兒不敢擔當如此大罪。”

“哈哈,好了,不要貧嘴。對了,我那日在毬場上看到你的那些朋友,比較有趣。”

李隆基聞聽太平公主提起自己的這幫朋友,不明白她為何對此有了興趣,遂順口答道:“是呀,他們的愛好與侄兒相似,彼此說話也投機,因此來往頗多。”

“嗯,很好嘛。我想托你一件事兒,你要用心去辦。”

“姑姑所命,侄兒分內所當。”

“你那崇簡哥哥,也是一個不愛交際的主兒,在外面沒有什麽朋友,就愛在府內與典簽王師虔一起弄詩吟文,實在讓人惆悵。我剛才說了,男兒要志在四方,需要朋友。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個家還需要他來主持,他如此行事,我如何能放心?”

“崇簡兄敦厚謙遜,極有兄長之風,姑姑不可責之太苛。”

太平公主搖搖頭道:“我不想他長久如此。我想托你之事,就是請你把崇簡與王師虔帶入你的朋友圈裏,讓他們學一些交際的本事,你覺得為難嗎?”

李隆基覺得姑姑此招匪夷所思,所謂朋友,那是志趣相通之人因有默契而常常交往,沒聽說過生硬地將人硬塞入他人圈內。不過薛崇簡為人很好,其言語不多,性情很隨和,相信自己的朋友圈能夠容納此人。李隆基並未多想,只是覺得答應了此事,今後與姑姑的聯絡就可加深一層,遂滿口答應道:“姑姑所命,隆基定遵照執行,有何為難之處呢?只是我的這幫朋友層階太低,怕崇簡兄恥與他們交往。”

“又胡說了,那麽你與他們交往,莫非自甘墮落不成?廢話不要多說,就這麽辦吧。走吧,我們吃飯去。”太平公主立起身,執起李隆基之手,牽著他走出門外。

韋安石這些天異常惱火,自己與世無爭。怎麽事兒還會與自己扯上幹系?

宗楚客私下裏透出話兒,說話內容輾轉傳入韋安石的耳中。宗楚客說話大意為:一個老不死的如此戀棧相位,自己明裏不敢說話,卻主使來放暗箭。哼,總有一天,這個老不死的會知道後果的。

韋安石知道宗楚客辱罵自己的原因,按照宗楚客的理解,由於宗楚客頂替了中書令的位置,那麽韋安石心有不甘。此次韋安石抓住西域之事大做文章,目的就是把宗楚客趕下臺,這樣韋安石可以回來依舊做中書令,可以一報前仇。

然韋安石實在冤枉,他從未有此種心思,沒有任何動作。

崔琬為則天皇後當政時長安三年的進士,韋安石當時為神都留守,兼判天官、秋官二尚書事。按照當時的規制,士子們參加天部的“關試”之後,正式取得了入仕的資格。所以,“關試”之後,由朝廷出資舉辦“關宴”,由狀元擔任錄事,然後再按名次擔任主宴、主酒、主樂、主茶等名目,宴席的排場很大。“關宴”上,眾入仕進士推天官侍郎坐在首席,並尊稱為“座主”,於是這些進士與天官侍郎就有了一層師生關系。此後的歲月裏,他們互相提攜,較之普通的師生又多了一層微妙的關系。天官尚書雖不被稱為“座主”,那也是有相當淵源的。崔琬作為此屆的進士,韋安石當時兼判天官尚書事,自然兩人就有了一層關系。此次崔琬上書彈劾宗楚客與紀處訥二人,朝中之人只要稍稍辨其淵源,肯定會得出由韋安石主使的結論。

韋安石想到這裏,不禁搖搖頭。心想此次彈劾若非崔琬本人的意思,那麽即為主使之人處心積慮,有意將視線向自己轉移,從而混淆視線。韋安石畢竟仕宦多年,深明其中的名堂,他到現在忽然深深佩服起這位蒙面的主使之人:不露痕跡,招數夠狠!

韋安石想破了腦袋,始終想不出此位主使之人的端倪。眼前朝中局勢,韋皇後勢力可謂一枝獨大,韋皇後的親信把持了朝中大政,如宗紀二人此種劣行,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若則天皇後當政,也斷然輕饒不了他們。可是由於韋皇後三言兩語,皇帝就輕輕放下,還莫名其妙地讓他們結為兄弟,真是曠古奇事。如此局勢下,李氏宗族之人唯求自保,如自己這樣不肯趨炎附勢的大臣想請求致仕以避禍,誰還會有閑暇時間出手進攻呢?韋安石實在想不出這位高人是誰!

思慮之間,韋安石忽然動了一個心思,自己好長時間未去拜見相王了,近日要去走動一回。

李隆基回府後辦了兩件事,他首先把樂工頭兒叫來,讓他依自己所譜《感庭秋》之曲排練,後日要入相王府敷演,同時派人去叫劉幽求入府。

劉幽求很快來到,李隆基將他召入中堂耳房,然後將門窗緊閉,兩人開始輕言輕語說話。

李隆基把今日姑姑召見自己的過程覆述一遍,然後說道:“劉兄,你當初讓我與姑姑聯手,看來天佑我們。現在我尚未有動作,姑姑就找上門了。她讓崇簡跟隨我們,今後聯系會更為緊密。”

劉幽求沈思一會兒,然後說道:“太平公主不愧為太平公主,殿下,太平公主之睿智,我等難及啊!”

“劉兄何出此言?”

劉幽求微微一笑,反問道:“太平公主目光如炬,她這次主動召見殿下,定是以為殿下對她有益處。你說,太平公主瞧中了什麽?”

李隆基聞言並不說話,也是微微一笑。他在太平公主府中已經意識到,姑姑這一次示以親切之意,緣於她瞧中了自己的這幫朋友。她既然瞧中了自己的這幫朋友,則其心中定有圖謀,且此圖謀並非小事。

劉幽求說道:“太平公主既有如此念頭,我們此前的一個謎團終於可以解開了。”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不錯,這次彈劾主使者實為姑姑,姑姑的這一次行動實在做得很好,她若不找我,且說了這麽多話兒,我們此前所言終為猜疑。”

李隆基與劉幽求此前密切關註著這次彈劾之事,靜觀事情的發展方向。待結果水落石出,兩人不禁啼笑皆非,他們事先也想過許多結果,絕對想不到會以這種結果結束。事情過程中,李隆基多方探詢各種線索,並讓王崇曄悄悄打探崔琬與李尚隱的底細,以判斷事件的起因。

他們絕對不相信主使者為韋安石,因為明眼人都知道,韋安石現在采取了退避三舍以避禍的策略,肯定不會指使自己的門生出面彈劾以引火燒身,為宦多年的韋安石斷不會出此蠢招兒。那麽,主使者到底為誰呢?

他們細想了一圈,就對太平公主有了一些猜疑。李隆基知道,父親絕對沒有心思幹這等事兒,自己又沒有任何動作,那麽思來想去,只有姑姑比較可疑。今日與姑姑一會,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劉幽求笑道:“如此很好嘛,我此前說過讓殿下聯絡太平公主,現在她主動找上門來,就不用再費周章了。太平公主實在厲害,她那日到毬場裏一觀,竟然能瞧出殿下交友的目的,不愧為太平公主啊。”

李隆基不語,他心中所思的是:既然姑姑能瞧出自己交友的深意,那麽定有別人也會這樣想。他沈思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劉兄,我這一段時日莫非過於孟浪了嗎?如此引起姑姑的註意,看來在外面留下痕跡頗多。”

劉幽求也沈思了一會兒,說道:“不錯,如那日玩毬的場合,今後不會再有了。殿下當初可能想大勝吐蕃毬手,以致僅去六人。假若那日也去十人,則會了無痕跡。”劉幽求說罷見李隆基臉上露出了不悅顏色,又寬慰道,“殿下不用苛責自己太多。殿下多年來在京中有愛曲品樂和走馬游賞的名聲,此次爭強好勝,以少勝多,頗合殿下脾性,常人自會等閑視之。說句大話吧,京城中若太平公主那樣眼光之人,恐怕不會超過五人,殿下不用太上心。”

李隆基冷冷說道:“五人?若皇後那邊有一人能識,我等焉能安定?劉兄,我們這一段時間還是謹慎為好,不可動輒聚會,授人以柄。”

“殿下若忽然更弦行為,常人觀之,反而覺得不正常。我以為,殿下今後可與那些不相幹之人多來往,以維持往日名聲,這樣比較穩妥。”

“嗯,劉兄,我們所議之事,僅限你知我知,就是那普潤禪師,也不能透露一星半點。”

“我知道。”

“你這幾日要到城中尋一個僻靜的所在,那裏還要有好玩的物事,以便大家有理由前往。今後我們的聚會,盡量不要入此府。”

“好吧,這件事我去辦。”劉幽求一面答應,腦中還在快速運轉,他問道,“殿下,我想起一個事兒。太平公主如此圖謀大事,其矛頭直指韋皇後。若清除韋皇後勢力,則當今聖上肯定不能再做皇帝。你說,太平公主若把事情辦成,她會不會如則天皇後一樣總政呢?”

“她不會!我想過了,姑姑畢竟是一個明白人,以則天皇後之能,尚不敢逆天下大勢,她也不會。若事兒到了這一步,姑姑只有把父王推出方為必選。”

“推出?如此說,到了那一天,太平公主讓相王做名義上的皇帝,事兒還由她說了算?”

李隆基忽然看到劉幽求眼神裏透出狡黠的光芒,心想還是入了他的圈套,遂笑道:“劉兄,你什麽時候學會了藏頭露尾?你在我面前,不用如此暗藏話鋒。”李隆基知道,劉幽求本意是說太平公主瞧中了李隆基的人脈資源,因此派薛崇簡與王師虔前來加強聯絡,另一方面也有加強控制的想法。如此一來,李隆基就成為太平公主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固然關鍵,然終為太平公主的一個小角色。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現在為了共同的利益,兩人不約而同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各有自己的長處,兩相結合其力量何止一倍?太平公主瞧中了李隆基的軍中人脈資源,而李隆基則瞧中了姑姑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及朝中的人脈資源。

李隆基知道,按目前的分量,自己絕對居於次要地位,畢竟,太平公主的地位無法撼動。

盡管這樣,並不代表李隆基心裏沒有所思所想。

他未對劉幽求明言。劉幽求出府後,想起剛才的這一檔子事兒,心中掀起微瀾:自己剛才明明已然提起話頭,李隆基卻不接話茬兒,由此看來,此子小自己近二十歲,其心機難測啊。自己年輕之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頭,何曾有這一番沈靜呢?

到了後日,李隆基想起太平公主之約,這日午後獨自前往相王府。其臨行之前,囑樂工們及趙敏再將《感庭秋》敷演一遍,晚膳後進入相王府。

李隆基進入相王府後直奔中堂,就見韋安石正與父親一起在堂中說話。他入堂後先向李旦問安,再向韋安石致意。

李旦看到李隆基前來,說道:“你來得正好,剛才你姑姑府中來人說,她今晚就不過來了。”

李隆基道:“姑姑有什麽急事兒?她那日主動要觀孩兒樂舞,孩兒已然準備好。”

李旦道:“她到底因何不來,來人並未明說,僅說她有些氣悶,好像是裹兒惹她了。”

李隆基點點頭,說道:“哦,我知道這一檔子事兒。”

這件事兒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大,不料太平公主竟然因此而氣悶,令李隆基始料不及。

是時貴戚顯宦之家,往往喜歡舍財營造佛寺。太平公主於去年秋天,在修正坊購買了一處家宅,令人將其修繕後成為一處佛寺。此寺由於位居城中心,周圍所居人口眾多,寺成後香火甚旺。然而到了昨日,此寺的西首忽然來了一大幫如狼似虎的衙役,他們稱奉趙履溫大人之令,此處要再建一所大寺院,僅象征性地給住戶們補償了一些錢,然後喝令他們離開,觀其要拆遷的範圍,要比太平公主所建之寺大上十餘倍。衙役們還四處放言,此寺的名字已然有了,名為“安樂大佛寺”。

消息傳到太平公主的耳中,她馬上明白,這是安樂公主搞的名堂。安樂公主公然在自己所建之寺旁邊再造大寺,其目的並非為了擺闊,而是借此事來羞辱自己。事情很明顯,“安樂大佛寺”若建成,“轅馬”趙履溫定會用足了錢物,將此寺造得美輪美奐,屆時香客信眾定會爭入此寺,其東面的小寺顯得破敗,於是便會門可羅雀了。

京城裏有這樣的好處,一件小事情的背後若有顯赫人物的身影,人們定會窮究深探,然後口沫橫飛,將事情說得更加繪聲繪色。眼前的這件事情就很有趣味,一個侄女公主向姑姑公主叫板,這是何等令人興奮的事情啊!一時之間,這件小事馬上渲染得全城人人皆知,一些好事之人更是前往修正坊現場觀看,將那裏圍得水洩不通。

李隆基聽說了這件事兒,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他當時認為,這是安樂公主恃寵胡鬧,難以持久的。李隆基卻沒有想到,宏圖大略的姑姑太平公主竟對這件事情如此生氣,心裏為其不值。

李旦說道:“你姑姑今日不來府中觀舞,那麽明日的定昆池之會,她也不會去了。”

“猿馬”趙履溫為造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