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嫻眨了眨眼，下巴朝樓家的那幾個小姑子方向稍擡了擡。青瑤這才察覺到以樓氏為首的那列席案有何不同。

在青瑤看來，這種已經潛移默化的規矩，於眾女而言意味著修養，所以即便到了溯方，她們的拘束能夠少些，但也不過席間多兩句笑語罷了。在旁侍奉的大丫鬟、嬤嬤，甚至於族中的長姐，都在以這所謂的“修養”在教導、規束府中姊妹——這沒有什麽可指摘的，左右各人不能僅以自身為出發點，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

“你可莫要胡來，人終究是我出面相邀的……”

“看你，你自己都胡來了，還管我區區一壺酒不成？”陳雅嫻瞪了她一眼，“你若還顧忌別人的言論，今日便不會來這莊上。昨日這提議一出，我可是當先附和的，至於樓則君那小丫頭片子，更多是想著你今後會入敬安侯府當家罷了……”

青瑤無奈地搖了搖頭，陳雅嫻眼中的笑意卻愈發明顯了，接著道：“說到底，我這壺酒也是為了你尋的，倘若真惹了樓則君不快，還需你幫我擔著些。”

怎麽，陳雅嫻竟是特意針對樓則君？只她拿酒有何用意，還道與此事與自己有所關聯？

青瑤沒來得及細想，倚竹便已回來相覆，且她手中還托了個木盤。“陳姑娘，奴婢去問了問，莊上倒有自己釀的清酒，只太烈了些，奴婢便只帶了這一小壺來。旁邊的則是些果酒，沾了幾分酒味，且勝在滋味清甜。”

“還是你這丫頭伶俐。只不過，我原就是打算拿來飲的，且越烈越好。”陳雅嫻眉眼彎彎，徑直拿了盛清酒的壺，起身朝樓則君的方向走去。

“陳姑娘這般不會有什麽妨礙嗎？”倚竹擔心陳雅嫻的酒量，暫未從別的角度想過。青瑤凝眉不語，但見眾女神色與自己一般落在兩位當事人身上，席間氣氛竟莫名地凝頓下來。

“倚竹姐姐放心，我家小姐酒量一向很好的。”侍奉陳雅嫻的小丫鬟瞇眼笑說道，一派太真自然的模樣。倚竹面色微繃，見小丫頭身量還小，心下暗道：“難不成陳姑娘常有飲酒？這般性情，若不是受了陳少將軍影響，便是心間住了個風流名士。”

青瑤不知倚竹已陷入一種怎樣的思量中，原先莫名所以的心神卻松了松，索性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才將視線重新停在陳樓二人身上。

“則君，我與莊上的人要了一壺酒，你可要嘗嘗？”陳雅嫻根本不避諱那位站在樓則君身後的西柚和嬤嬤臉上的驚異神色，俯身便將樓則君杯中的茶水倒了去，重新置上了酒。

樓則君緩緩擡眼，神情微滯，笑道：“雅嫻，我不飲酒的。”她的話音十分清晰，每個字之間都似乎有所停頓，是以透出一種拒絕的意味來。旁邊的幾個樓氏小姑子亦不明白陳雅嫻這是做什麽，其中有人輕笑道：“雅嫻姐姐，我長姐不會飲酒的，你可莫要為難她了。”

陳雅嫻輕笑了笑，狹長的丹鳳眼似乎帶了幾分迷離之感。“是麽？難不成我記錯了？”她徑直坐到了樓則君對面，手撐著下巴問道。

樓則君沈默不語，依舊抿唇笑著，只一雙眼定定看向陳雅嫻，充滿探究。

“陳姑娘怕是喝醉了。”出聲說話的人是西柚。她語氣恭敬，隨即便起身離開席墊，繞到案幾旁，對居於主位的王青瑤屈身拜了拜，道：“請熙華縣主暫讓陳姑娘歇下吧，說來此處雖非臨安皇城，但倘若有些風聲傳揚出去，於各府小姐的聲名……”

“不過喝兩口酒罷了，怎無端扯上聲名？且你不過一個仆婢而已，此間哪裏有你說話的地方？”陳雅嫻話音微挑，笑意盈盈的眼神則朝青瑤看過來。

樓則君的神色似乎已染上了一抹清冽之感，而與此同時，席間有人竊竊私語，“陳姑娘這般咄咄逼人是為何？可她平日裏與樓氏姐妹不是交情甚好麽？”

“你當真以為陳姑娘是強人所難？”接過話頭的小姑子雖反問了這麽一句，可緊接著卻是點了點頭，道：“也是，先帝在時，敬安侯府中有嫡女進宮為妃，因賢德兼備，其行舉為先太皇太後讚賞，是以貴人特地命樓氏嫡女修了《女規》一書，以規誡女子言行。其中要求自比基本的《女誡》要嚴格上許多，而流傳範圍也僅僅限於世家……但有心攀龍附鳳的，又或是在外博取聲名的家族，則從來以此書教導家中貴女。”

“可這與陳姑娘的舉動有什麽關系？”

聞言，那小姑子不禁輕笑了聲，“樓氏姐妹但凡外出赴宴，玩賞之事便從來點到為止，至於這酒，通常以茶相代——便是這般，她們的一舉一動依舊是其他世家之女相學習的典範。你難道不曾留意到，你的那兩位長姐這兩日都十分小心翼翼麽？”

“至於如此麽？”年紀尚幼的女郎心下一邊嘀咕著，一邊卻又覺得豁然開朗起來。臨行前，嫡母曾對她的兩個長姐再三叮囑，其中內容除了好好與熙華縣主與樓陳族女打好關系外，甚至特地提過《女規》的事——她的家族本已落敗，幸好父親在軍中身居要職，在秦王面前有幾分說話的餘地，是以母親動了讓兩位長姐參與秦王側妃納選的心思。

試想，一個重新崛起的家族若想在這繁華的臨安城中紮根下去，過程有多艱難？且即便想走捷徑，也終究還是會因族中之勢牽掣，何況武將莽夫之家，步調間本就有些格格不入。此次溯方之行，族中姐妹的表現也僅能以“得體”兩字形容，而這還是嫡母煞費苦心，耗時兩月對她們進行“改造”所得的效果。

如此說來，即便不是打的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主意，為了自己的聲名與姻緣前途，眾人實在是有“必要”好生規束自己。

她們的說話聲並不大，但席間卻不僅僅這一處就此事進行討論。話音雖是碎片式的，可青瑤依舊拼湊了個完全。“原來是有這一層意思在。也是，前世時如謝皇後那樣開明的人，還不是以《女規》為訓，教導妃嬪遵守宮規……這樣的捆縛，是權貴階層刻意追逐並借以標榜自身的準則，看起來光鮮，甚至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可在這樣的關節處，卻已經顯得刻意太過了。”

青瑤的眼底已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覆雜神色，同時她也明白過來，陳雅嫻想從樓則君這裏探知的，不過是兩個答案罷了。一者與秦王側妃的納選相關，所謂德位相配，《女規》所述無疑是衡量的標準，敬安侯府又或是樓則君是否有意參與此次納選？二者，若王青瑤有朝一日入敬安侯府主事，且不論她身後所倚靠的王氏，於樓氏眾女而言，是否能真心承受她所可能給敬安侯府帶去的非議……

規嚴如敬安侯府，王青瑤的聲名若說道來，能為世人稱讚又如何？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一把雙刃劍。早在她與樓修文的婚約被告諸世人時，敬安侯府便被頂在風口浪尖過……在陳雅嫻看來，依樓修文與青瑤的行事之風，這種情形完全有可能再現。

樓氏家主的態度是一方面，那麽敬安侯府的其他人呢？

陳雅嫻的這壺酒，似乎當真有幾分強人所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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