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自己用“那種”眼神去看那孩子是危險的。

一旦他不再做回主管Aaron Hotchner，而僅僅保持在Hotch的身份時，要喜歡上這麽個年輕人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他們曾去過一次瓦爾登湖，馬薩諸塞州最著名的景區。他們都無心景色，因為有四個旅游者在那裏連接遇害了。但自然即為自然其自身，並不因為梭羅的描寫而更壯美或是更寂寥，又或是因為有人在此罹難而悲傷——它本質上只是一個湖區的森林。

他們註意到了草叢間的拖曳痕跡，an則找到了屍體的運送方式。而Reid，出於他自己的理論，他在樹枝間來來回回地找著另一樣證據。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沙金色的頭發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暈。專註，輕靈，心無旁騖。Hotch見過那樣的他一次，他疑惑自己之前為何從未發現過——驕傲又美得毫無自覺。像帶著晨曦走過你森林的幼鹿。

“在這裏！”隨後他就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折了根樹枝極其專註地從旁邊的灌木上挑下一片淺綠色的布，踮著腳小心地撥開枝葉走了出來，“嘿大夥！看這裏。”

Hotch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走過去。

“Hotch！”他發現了站在那裏的人，開心地向Hotch打著招呼。但他的主管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微微往後縮了起來，“……Hotch？”

“你見過叢林間的鹿嗎？”Hotch突然問。

“Hotch？”Reid小心翼翼地回答。

“沒事，”Hotch搖搖頭將那些晃掉，語調一如既往的鎮靜，“只是問問。你發現了什麽？”

但是在接下去在Reid闡述他理論的過程裏，他全程都註視著那孩子閃爍的眼睛。

責任心是Aaron Hotchner的構成要素，而歸屬感是他的主要訴求，親密關系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這一訴求。

Reid需要他，而Hotch需要有人需要他，最簡單的對應互補關系，除非其中一方打破了這種對應關系。Hotch習慣性地忽略掉這一事實，因為一旦他允許自己去感覺，去接受，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就變得顯而易見起來。

從一開始他就確切知道。

在他們辦案的時候，一切都處在可控狀態。

側寫被做出，分工被領取，命令被服從。任何事情只要以“案件優先”就可以做出完美解釋。

然而在某些夢魘過於頑固的夜晚，當Jack也睡了的時候，他確實曾想過是否那個天才有些好的對策。只是問問。

有幾次他的手指已經放在快速撥號鍵上了，但這對那孩子不公平。

他幾乎不可能被拒絕，如果Hotch確實真誠地向那個小天才坦白這些的話——而諷刺的是，那正是令Hotch對此裹足不前的原因。瞧，如果你想要開始一段關系的時候，你最先需要確認的就是你或者對方並非因為某個人的私心而被脅迫著走進這段關系中的。那就是為什麽他讓Reid去決定這件事情該在哪裏停下。

那是不負責任的，你知道。Hotch警告自己，而他有不承受你該死的後果的權力。

——Reid已經為他不該負責的事情道了太多的歉，猶如“抱歉”是某個再平常不過的語氣詞。

但這一天，他只有這一件事情需要做。沒有任何突如其來的事物要鐵了心地打擾他，而且他的大腦頑固地拒絕從這件事情上分心，因為‘屠夫’殺掉了一整車的人。

無論Hotch想著什麽都會比那個要好，那份被拒絕的惡魔契約。

“Hotch？”Reid靠在門框上，用食指的指節輕輕敲了敲門。伴隨著輕快的語調，一個有些不自在但光燦燦的笑容從他臉上綻開來，他的目光游移著四下搜尋，“有多少？”

Hotch搖搖頭，做了個‘你對此毫無概念’的無奈表情，彎下腰將第一箱文件提到桌上。

接著是第二箱、第三箱、第四箱……那些大大小小的文件箱很快就擺滿了一整桌，還有一箱實在沒有地方擺放，只能摞到了箱子的上面。

在這一切結束後，Hotch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哇哦。”Reid喃喃自語道。他曲起食指摳了摳自己的手肘，皺著鼻子從門口晃進來。他的眼神看向那些擺放了一整桌的文件又看看Hotch，不那麽確定地張開雙手飛快打了個手勢，就像要纏繞起一團毛線，“……你希望我怎樣……做？”

“像你平常那樣就好，在遞給我之前按照卷宗類型將它們歸類，然後我來重新分裝。”Hotch伸手掀開最上面那一箱的蓋子，好讓裏面雜亂無章的卷宗展示在他們眼前，然後他習慣性地看了看表，“……現在六點過十分，希望我們能在八點之前完成，如果我一個人做的話十點恐怕是最佳答案。”

“八點？我能以一半時間搞定它們。”Reid聳聳肩，開始將第一箱裏的文件抱到桌上。

Hotch看了他一眼，一個代表著輕微笑意的抿唇開始出現在他的面部線條裏。

“——那麽半個小時，開始吧。”

他們用了精確的四十七分鐘零三秒，將所有的蓋子蓋好花了十一秒。

“謝謝，Reid。”他不擡頭地說，手按在文件箱上動了動。

五秒。

合上它，將它搬進辦公臺下的隔間裏。

三秒半。

再等待了一會兒。

六秒。

“註意安全。”Hotch最終說，他擡起眼，眼神深湛，表情看起來與往常一樣平靜。

這意思就是送客了。“不客氣。”Reid只好撅撅嘴，做了個不那麽在意的表情。他把手插在褲兜裏，聳聳肩膀，“……那我就走了。”

“走吧。”Hotch嘆了口氣。

他轉了身，慢悠悠地把書包掛到身上，又調整了一下系帶的長度。窸窸窣窣的聲音從Reid的身後傳來，他的主管正帶著某種下了決心般的疲憊開始整理他的辦工桌子，擺齊那些筆和紙張，他似乎被某些事情所困擾，那些所有的動作都比平日來得更緩慢。

他走到門邊，緩慢地打開那扇門，讓它向著空蕩蕩的辦公區敞開。

只需要一步，Reid就能完成這個告別的動作。

沙沙聲停頓了。他知道Hotch在看著他，Reid沒有證據，但他就是知道。

Reid註視著它們一秒，突然向著黑暗裏朗朗地說道：“你知道的，Hotch，我通常盡可能避免去測寫組裏每一個人。”

無人應答。

Reid在門口揚著頭的姿勢很微妙，書包跨肩背著，兩本書在裏面裝得整整齊齊。BAU裏外面辦公區域的燈都熄滅了，只有主管辦公室裏的燈還是開著的。燈光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區域，他開著門，就站在明暗交接處向。當他向著Hotch半轉身過來時，一瞬間像是打算離開，又似乎正要從黑暗裏走進來。

“對於這次邀請，我有12個猜測，但沒有一個是以‘在這時候離開’做結局的。”

它不是。

Reid開始把他的鞋子一左一右蹬掉，露出左右不同色的襪子。

他東張西望的動作太過明顯以至於Hotch不得不提醒他：“Jack這一整周都由Haley帶，他今晚不會出現在這裏。”他走去飲水機旁邊接了杯開水遞給Reid，但Reid握住了那水杯並成功地把那水杯的主人帶了下來，坐在沙發上。

有片刻他們只是對視著，目光裏什麽涵義也沒有。

“Reid，”Hotch起了個話頭，他曲起兩根手指揉了揉左邊的太陽穴，疲憊地開始說道，“這是一個……”

“私人請求。”Reid有點緊張地快速拉動了一下嘴角，但聽起來像被逗樂了，“Personal request，I know。但是Hotch，鑒於我們現在是在你·的家裏，你·的房間，以及你·的沙發上，我想你已經把你的意思表達得相當明確了，我們應當可以直接進行下一個問題。”

Hotch沈默了像是錯覺的一小會兒，然後他直接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把這件事情怎麽從腦子裏弄出去。”他坦誠道，“我想你也許會有些方法。”

他等待著Reid明白過來，但那孩子在一瞬間睜大眼，緊張地咬著嘴唇內側的樣子讓他覺得有必要進一步解釋：“……Foyet想讓我感到被控制，如果我一直想著這件事，那麽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我必須讓自己能夠正常工作，這是戰勝他的第一步。”

如果有些事情最終會發生，那不是今天。

那孩子一瞬間的了然和隨即亮起的眼睛讓他覺得自己找對了人。

他有點緊張，忐忑又躍躍欲試，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但我需要你的許可。”

“關於什麽的？”

“——關掉你房間的燈。”

他們那麽做了。

有幾分鐘時間他們都只是簡簡單單地待在黑暗裏，適應對方的存在。純然的靜謐存在於他們之間，Hotch按照那孩子結結巴巴的要求躺下來，看著他有些卷曲的頭發在逆光裏的剪影。

然後Reid獨特的、有些輕飄和格外認真的聲音從那個方向輕輕地響起。

“你信任我嗎？Hotch。”

有那麽一瞬間Reid要以為Hotch準備說with my life，說實在的，這種話用他那種撲克臉的表情說出來真是效果非凡。

但他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了個“yes”。

Reid意識到這的確更合適。

一如他本人，毫不花哨，直奔主題。Hotch不加矯飾地用他自己本來的樣子面對了Reid的提問，而這比什麽都要動聽。

Reid不得不平覆了一下自己太過激蕩的心情，給了他一個有點緊張的微笑：“盡量放松。”

Hotch在黑暗裏追隨著他模糊的身影，平靜地承認道：“我不知道如何放松。”他回答得簡短有效，誠實地傳達出他的真實狀態。

“Well……那麽也許你可以試試這個。”Reid猶豫了一下，從他的衣角拆下來一條線，又在書包裏摸出了他的橡皮擦，設法纏了幾圈好將它系到上面。註意到Hotch一直在安靜地註視著他的行動。他有點緊張，但並不窘迫，他換了個姿勢：“……帶擺鏈的水晶球沒有帶出來嘛，效果是一樣的。我會對你說話，你得註意聽。”

“信任，放松，關註，配合。Reid，”他嘆了口氣，“我知道這怎麽進行。”

“但依舊值得一試。嘿——別坐起來，你說了相信我的。至少這樣你可能睡個好覺，而你為此欠我一杯咖啡。”

“五包糖。”

“確鑿無疑。”

於是這事情就這麽確定下來。

“請閉上你的眼睛，請聽著我的聲音。”

我在聽著，Reid。

“而當你聽著我的聲音，你將經驗到一種美妙放松的經驗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它令我感到這世界還沒有被毀壞過，它像你，像這個世界最初的樣子。這就是為什麽我需要你念出那些案卷的名字。

“去意識到你的呼吸。”

很平靜。

“你感到平靜，閉上雙眼，放松地沈浸在這種沈重又舒適的溫暖中。現在，想象一座寧靜的花園，你看見溪水和青翠的草地。”

森林，木屋，陽光和露水。

“你可以讓自己由不平的情緒中釋放出來。擺脫掉一切的憤怒和罪惡感，沒有任何外在的力量可以掌控你，除非你將控制權交給他。”

那不會發生。

“為著過去的錯誤原諒自己，就像鳥從林間飛去。”

他看著林間。在那陽光照射下的光束中，有一只幼鹿。

“就好像果實的本質早已經在種子裏了。你可以擁有每一樣東西，現在你已知道如何去要求了。”

我所想要擁有的是什麽？我所想去要求的又是什麽？它的眼睛很熟悉。

“我現在將暫停說話，但請你繼續在你的心靈中想象著你所珍愛之物。如果願意，你可以告訴我你看到的東西。Hotch，”Reid在遙遠的地方輕聲地喚他，“你看見了什麽麽？”

“……鹿。”他低喃著。

他沒有等到最後喚醒的階段。

Hotch最後的意識是，Reid的聲音輕柔但堅定地地說著：“Now，Sleep。”

世界就此陷入溫暖的暗沈中，夢境接管隨之而來的疆域。

將自己的手拿開，Reid才發現自己在過度呼吸。

他瞬也不瞬地註視著陷入沈睡的Aaron Hotchner的睡顏好一會，悄悄地爬起來，然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他沒有選擇按照催眠的正常程序將Hotch喚醒，他幾乎是張皇失措地給出了沈睡的指令。

那就是Hotch已經察覺到了而Reid卻不知道的事情嗎？

鹿。

在他潛意識的心靈花園裏，有一只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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