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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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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我放學回家,二老爺還在床上沈睡。我慢慢走近,俯瞰著他的臉。他骨相清俊,睡態安詳。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眼中已是個老人,我從沒有想過他曾有過我一樣的年齡。看著他,我推測著他的青年時代,他卻睜開了眼。

他的瞳孔有著呈散射狀的鋒利紋理,濃縮著人類之初的所有兇殘。那時是下午四點零七分,我看了眼墻上的掛鐘,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時,並沒有疼痛,骨骼震動得甚至還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麽黑了?幾秒後,我恢覆了視力,看到二老爺蹲在我身旁,說:“等你的手指靈活了,再起身。”我企圖活動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喚,像一只初生的小狗。

二老爺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叫,你沒事。”他目光溫和,穩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鐘後,手指可以活動,我從地上站起。

他告訴我,武功可練到用眼神殺人,所以練武人在睡覺時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說話,對著墻坐了一會,然後讓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爺進了商店,我等在街邊。五點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後出來的店員把門從外面鎖上。店員們都離去後,我去敲商店的門,二老爺從門縫中遞出一把鑰匙,我自外打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電器商店,在一堆電視機、洗衣機中間,我倆待到淩晨三點。二老爺說:“好,現在,可以出門了。”習武過程中,如果師傅無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輩子無法成才。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徒弟痛打一個人,從而找回自信。

我倆從空無一人的西單大街拐入一條胡同,等待起夜上公共廁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為公共廁所的糞便凍結了。一條胡同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個坑位的公共廁所,夏天胡同的氣味可想而知。

這條胡同的人睡得安分,我倆站了一個小時,竟沒有一個起夜者。二老爺看看手表,說:“不等了,現在四點,清潔工出來了。”我倆回到西單大街,見到一輛單人清潔小車遠遠開來,車上坐著一個戴口罩的清潔工人。二老爺退到電線桿子後,我站到馬路上。

清潔工沖我揮手,示意我不要擋路。我依舊站著,直到清潔車的毛刷快擦到我腳面。清潔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我一拳揮去,他從清潔車上飛出,掛在路旁的欄桿上。清潔車自行向前開出了六七米,抵在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極大的噪音。

擊出這一拳,我陷入虛無,渾然忘身。

二老爺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靈,記起自己還有個身體。

我倆跑回電器商店,我把二老爺鎖在門內,將鑰匙從門縫中遞入。他五官舒展,如釋重負的模樣,囑咐我:“回家好好睡覺,今天不要上學。”我騎車離開西單時,天色開始轉亮,馬路是田野般的空曠。清潔工或傷或死?成為我一生的謎團。許多年以後,我完全掌握了這門武功,可以判斷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許,我是個殺過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來已是下午兩點。二老爺和父親都在睡覺,我意識到我的生活發生隱秘的變化——我不再只是個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爺,我出了家門,騎車去姥爺家。我的童年在那裏度過,那裏是我一生的起點。姥爺、姥姥在平靜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著小車去市場買菜,耗時一小時,姥爺每日去街心公園下象棋,耗時三小時,他倆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間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爺家的窗戶釘上了綠色細鐵絲紗網,周邊用黃色布條固定。我還發現,鑲在墻面中的木頭柱子,陳腐出一種深棕色澤,與雪白的墻面形成對照。姥爺家中有著絕妙的色彩搭配,是兩位老人無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爺家吃了晚飯,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氣令我傾倒,緩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爺下了盤象棋,然後離去。兩位老人和我談不出更多的話來。

離開他倆時,我想,如果我一直在這裏長大,那麽,我應是什麽樣子?——這一問題,無法深想,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倆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爺已去上夜班了,父親躺在被窩中,還沒有吃飯。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爺就都餓了一頓。當我在廚房煮粥的時候,我的家發生了巨變——母親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醫大專學歷,在某機關醫務室謀得了工作。多年的學習生涯,令她一臉嚴肅。聽到二老爺住在家裏的消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這樣了。”母親回家後一夜未睡,用刮刀刮去了廚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廁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著廚房墻面上遺留的刀痕、潔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權。

憂心忡忡地上學,下午四點回家時,二老爺不在家中。我問:“二老爺沒來?”母親:“來了,走了。”我:“他以後還來麽?”母親:“不了。”

【六】

二老爺離開了我家,但他養成了在床上睡覺的習慣,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在公園打盹,他終於走入了姥爺家。

姥爺家有三間房,姥爺和姥姥住北房,另兩間南房空著,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爺的母親便在這間房逝世。

他不在姥爺家吃飯,到了飯點就去街頭飯館。他自詡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爺勸他:“你守夜,一月能掙多少錢?怎麽經得起頓頓吃飯館?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就一個月給我十塊錢吧。”他給了姥爺五十元錢,說是先付半年。半年裏,我很少找他。一是他從我家中被趕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內容。

每個周末我會背著一個綠色畫板,騎四十分鐘自行車去畫石膏像。地點是美院地下室,墻體多處滲水,散發著濃重黴味。美術老師頭發灰白,穿著藍色工作服,從各方面看都很像風濕父親。學費是七十五元,附送兩塊軟體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狀,令我從小到大用的方塊橡皮顯得惡俗。

Q在這裏。

當時北京興起各種大專技校,其中美術成了熱門。Q父母對她考大學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術大專。她日後會給雜志社畫插圖,給電影院畫海報,設計室內裝修……學了美術的她,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喜歡哼“OK”,在同學們眼中,她已是個優雅的歐洲人了。

母親回家後,接管了父親的工資。我向她提出學畫計劃,她爽快地拿錢給我。當她還是個刻字工人時,曾經學過篆刻。在鉛條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則是藝術。她企圖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初方式,便是學習篆刻,但中國藝術還很沒落,她刻了六百塊石頭後,選擇了更有出路的醫學。

母親的隱諱心結,令我在Q學畫兩個月後,進入了那間發黴的地下室。

從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並不說話,保持著學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歐洲人漸變,中國人的矜持必將得到改變。

一天美術老師指點我的畫,說:“註意,這裏很不舒服。”把畫得不好,說成“不舒服”——這個藝術家的詞匯,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記下了這個詞,走到Q的座位後,伸腳踩在她椅子腿上。腳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於把手搭在她的腰際。

我問她:“你覺得舒服麽?”

她回頭白了我一眼,說:“不舒服!”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觸。美術班上課從晚上五點到九點,K會等在地下室樓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還送她上學。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樓梯是滲水最嚴重地段,水滴到臺階上,仿佛琴音。

他自八歲起,便被他的師傅作為八卦掌掌門培養,面對任何事物,都該無所畏懼,但代表著歐洲文明的美術班卻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癡如醉地停在樓梯口,任Q如何勸說,都不邁下一步。上課時間到,Q不高興地下去了。

他從此不送她上學。

他會在美術班開課半小時後趕到,站在地下室樓梯口的第一個臺階上,長久地向下觀望。他什麽也看不到,畫畫的教室還要再經過幾個彎道。

課間時,我們上來透氣,會看到在樓梯口仿佛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覺得他丟人,課間時從不上來。日子久了,我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與他搭話。

我:“這地方真糟爛。”

他:“……是呀。”

沒想到,我倆成了好友。我每每從地下室向上走去,都會看到樓梯盡頭他僵直的形體忽然放松。他會在短暫的課間,給我講解八卦掌口訣。

人在自卑的時候,就會展示自己的強項。他將八卦掌的秘密系統講出,聲音細微,神態莊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會被視為敗類,遭到八卦掌一門的追殺。

他講述的八卦掌口訣,暗合草繩記錄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著另一條脈絡傳承下來了。我總是大驚小怪,完全外行的樣子,我的“是麽?”“真的呀!”一類智商不足的話語,令他安心。

當我說“太深了”時,他會變得神采奕奕,說:“要不我給你做一下吧。”然後一掌伸來,把我彈出去五六米遠,令上來透氣的美術班人驚愕不已——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須承認,他是個和我一樣的武術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來的願望。現在是最佳的時機,他對我全無設防,只要我突然發力,他定會摔下樓梯。他的自卑,已令Q厭煩,如果再在美術班人前出醜,他和Q必然關系崩潰。

但我拖延著。

打倒了他,將無人和我談論拳術,他彌補著二老爺留下的空白。

我有時恐懼地想到,難道在我心中,拳術比Q還重要?

不舍得打倒他,應該是暫時狀況。只因為我體會了拳術,卻沒有體會過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個來回,拳術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顛倒。

Q畫畫時總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頸。脖頸的線條向前傾,凸出她初生的乳溝,後仰則凸出她漸圓的臀部。

我們受的是西洋美術訓練,畫的是幾何形體——三角、方塊。終於輪到畫球體時,老師講解:“要將圓看成是——無數方塊、三角的組合!”直線的世界觀令我困惑,因為和Q的身體完全不同。我問:“為什麽不能直截了當地畫條曲線?”老師回答:“只有幼稚的國畫,才這麽幹。”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繞圈,舉手投足處處曲線。K果然幼稚,一個課間,竟然在樓梯口打起拳來,贏得了陣陣叫好聲。Q羞愧難當,放學時對我說:“今天咱倆一塊走。”她拽著我手,經過樓梯口的K,一臉無情地去了。

二十分鐘後,我和她騎到***廣場,她叫了聲:“這不是耍猴麽!”我:“不怪他,學美術的人太壞,誇他是武林高手。這話聽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練上一套。”她白了我一眼,說:“你會打拳麽?”她低下頭,提議把車停在歷史博物館前的松林中,到廣場上走一走。

廣場上有幾十根燈柱,照得天地廣闊,夜間仍有人放風箏。一個老頭抻著長線快跑過來,將我倆沖散。

一個屁簾風箏飛上了天空。

為了躲老頭,我和Q隔開了三四米遠,Q嘴裏嘟囔著:“他一定是故意的。”我應答:“肯定是故意的。”她:“這種老頭就是見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沒錯。”我倆坐在燈柱臺子上聊了起來,談的是西洋美術,她也對方塊、三角頗為不滿。十點鐘,廣場上的燈柱熄滅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陰淒淒壓下來。

她決定回家,我拉她站起——沒有抓手,抓的是小臂。她的小臂柔膩圓滾,是她全身的縮影。

我倆手挽手向廣場外走,八九步後,我脊椎一緊,轉頭看見在一個熄滅的燈柱下有個人影——是K。

Q奇怪我為何停下,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

燈柱下空無一人。

在她目光掃過去的前一秒,K跑到放風箏老頭的身後。他敏捷調整身形,重疊著老頭的一舉一動,嚴絲合縫,在廣場上公然地消失了。

這是八卦掌“如影隨形”的功夫,沒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把Q送到了家後,騎車回我家。臨近北京圖書館與動物園的交叉路口時,見到K的自行車停在路邊,K坐在馬路牙子上向我招手。

我下車,他指著馬路對面的一棵老槐樹說:“野獸的靈敏和爆發力遠超人類。人是樹上猴子變的,所以人對木頭有一種神秘的親近感。八卦掌以樹為師,練拳時要繞著樹轉,利用樹木來激發退化的本能。”我:“啊,原來是這樣。”他:“明日放學後,你我在玉淵潭公園東門見。我空手,你可以拿根木棒。”他站起,平靜地打開了車鎖,蹬車而去。

我想:打倒他後,想象中的武林就變成了現實,我將帶著Q離京遠行。

【七】

我的呼吸深遠悠長,已進入臨戰狀態。回到家,沒有開燈,徑直鉆進被窩,此刻最重要的是睡個好覺。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頭,說:“噓——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覺得奇怪麽?”父親竟然起床了——我保持驚訝,依舊睡去。

不知過去多久,父親進入我的房間,他穿著整齊,顯然外出歸來。

他雖然依舊萎靡,但臉上出現一層振作神情,鏗鏘有力地告訴我:“二老爺是個壞人。”他和母親去了姥爺家,因為二老爺打了姥爺。

二老爺住在姥爺家的小南屋,那是他們母親生前所住的地方。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買菜,姥爺在屋裏查字典。姥爺一生收集了無數字典,以認識冷僻字為最大驕傲,當他查到“鼙”(pí)字時,二老爺走入,說:“家母是怎麽死的?”他倆的母親一直跟著姥爺生活,她死去時,二老爺發現她的指甲內有黑色淤血——這是中毒的痕跡。二老爺懷疑姥爺沒有善待母親,令她一時想不開,喝了敵敵畏。

姥爺說:“你可真渾。”

二老爺一捋姥爺胳膊,姥爺從椅子上滾落在地。一時間,兄弟倆都傻了,還是二老爺先恢覆神志,快步出屋。當開院門的聲音響起,姥爺反應過來,叫道:“別走!把話說清楚!”但二老爺走了。

姥爺在七十五歲的時候蒙受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時,終於給我母親打電話。

父親在姥爺的概念裏還是個官員,姥爺覺得是官便能主持正義,要求父親給評理。母親對父親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親竟一下坐起。

父親以官員的親切口吻去姥爺家詢問事情經過,發表評論:“你倆的母親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問題,二老爺當時為什麽不提出來?所以指甲並沒有淤血,他是在無理取鬧。”父親的話,令姥爺出了口惡氣,母親也覺得他辦事漂亮。

父親平躺八年後,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興奮,對我說:“只要你努力,父親的現在,就是你的未來。”說完之後,他眼神猶疑,顯然覺得這句話不太吉利。

我只覺得困倦,將被子蓋在頭上。我想:“如果什麽都不想,該有多好。”期待能像九歲時一樣省略時間,再醒來已是很多年過去。

但第二天醒來,歷史並沒有重演。

母親早餐做了粥,粥裏放了幾塊南瓜,那是二老爺沒吃完的南瓜。她告訴我:“你從小被姥爺、姥姥養大,再見二老爺,就是忘恩負義。”我到學校上了兩節課,便逃學了。

中山公園長廊,二老爺將皮包置於膝蓋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進了皮包帶中,我進一步,他將皮包摟進了懷裏。

我叫:“二老爺。”他睜開雙眼,因為受過他的目擊,我急速避開他的眼睛,五六秒後再對視。他的眼睛沒有殺氣,滿目慈祥,笑著說:“你來了。”

原本以為他怕見到我,怕我質問他為何打姥爺。但他好像無此顧慮,一副見到我很高興的樣子。他將我帶到公園東部一座假山後的無人地帶,指點我打拳,直到下午五點。

然後我送他上班。他進了商店,我便騎車西行。騎了二十分鐘,我覺得我還是要問清楚他打姥爺的緣故,否則我的一切都將混亂。

我回到西單。商店是玻璃門,敲門後,裏面響起腳步聲。腳步沒有直接到門前,而是到了門的一側。我頭上的門燈亮起,二老爺出現在玻璃後。

門外的燈是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慘白的燈光暴露出他臉上的細小皺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蒼老。

我:“你為什麽打姥爺?”

他凝視著我,整個人黑下來。

他關上了燈。

五分鐘後,我喊:“二老爺,你還在麽?”沒有回應。

我知道他還在,但我轉身走了。

騎在長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車把。車躥起,落地後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還有一場比武。

趕到玉淵潭東門時,門口孤零零立有一個人影。我:“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來買門票吧?”K:“不用,我買了。”K和我入公園後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飯後散步的老人。河道盡頭無人,盡頭是個水閘,淤積著水草和形狀不明的垃圾,散發著一股臊氣。

K問我為什麽不帶木棍,我拍拍腰間,說:“不用,我帶了刀子。”他冷笑一聲,說:“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為我可能會把你打死。”我擺擺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嘆氣,兩手護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間沒有刀子,如此說,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對著他,我對自己的潛能充滿好奇。

離我一步距離,他卻把手松下來,說:“你走吧,我不想殺人。”我連忙解釋:“我腰裏沒有刀子。”他盯著我的腰際,目光變得堅毅。

他:“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找Q?”

我:“我答應你。”

他轉身而去,我登時慌了,追上去問:“怎麽一答應,你就走了?”他:“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他:“比武是練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誠相見。你假裝有刀子的行為,已經毀了這場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師門。”他一去不回頭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話中的邏輯,卻覺得自己卑鄙下作,散發著水中的臊氣。

【八】

一連幾天,我都意志消沈。很想在課間告訴K:五十年前,我的師爺周寸衣是稱霸武林的國術館館長,如果國術館還存在,我將是這一代的國術館館長。

但我不清楚K的邏輯,害怕說出後又是一場羞辱。二老爺只傳給我武功,從未講過武林規矩。

Q會在課間找我說話,我遵守和K的約定,以沈默對待她。一日Q又找我說話,不果,轉身離去。她穿著港式的黑色背心,露著一串脊椎骨。

數清了能看到的骨節後,我決定今晚去找二老爺,弄懂所有的武林規矩。

趕到西單時商店還未下班,我守在門口,等待二老爺到來。但到來的是另一個老頭,看著他被店員鎖在門內,我問店員:“原來守夜的老人呢?”店員問我:“你是他什麽人?”我:“我叫他二老爺。”店員說:“噢,他出了車禍,被他兒子接走了。你家的事,你應該知道呀。”二老爺前天沒去中山公園,去了八大處公園,他在路上被一輛高級轎車撞倒,轎車潛逃。他昏迷不醒,警察檢查出他身上有八百塊錢,說自殺的人往往會花光身上所有錢,判斷不是自殺,是一起正常的交通事故。

二老爺給商店留下的聯系地址是次子家的,於是店員通知了次子。二老爺只在醫院住了一晚,因次子付不出住院費,買了些藥便將他接走。

我向店員要次子地址,店員不耐煩地說:“在店裏,已經鎖門了。你家的事,你應該知道呀!”

我直奔姥爺家,姥爺果然有次子地址。他問我做什麽用,我沒說二老爺出車禍的事,只說要走。姥爺心神不寧,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我騎上大街,他仍站著不回。

畏懼地想到,兄弟的血緣令他有著不祥的預感,又悲哀地想到,我背叛了他。

二老爺次子因為一個食堂女工,永遠留在了郊區。我乘坐上741路公共汽車探望二老爺,眼見窗外逐漸荒涼。

在一條汙水河邊下車,河中的惡臭是玉淵潭數倍。汙水河邊列滿大塊石料砌成的平房,石頭未經過打磨,各具形態地拼湊在一起。

按照地址,我推開了一扇院門。

院中堆滿木柴,立著一把亮閃閃的砍刀。我喊了幾聲,無人回答,就徑直進屋。

一股尿臊氣刺鼻襲來,一個全裸的人跪在地上,被褥也在地上,滿是尿汙。看來他是因為尿床被扔了下來,扔他的人憤然離去。

走過去,我叫了聲:“二老爺!”他橫著腦袋看我,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想把他抱上床,但他是軟軟的一塊,我不敢再向上擡,怕折斷了他的關節,就這樣把他兩腳離地抱在半空。

很奇怪,我沒有一點哀傷——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自練拳的那一日起,我的感情機制便開始退化,尤其遭逢突變,更是冷靜無比,我已註定是一個高手。

也不知過去多久,一個拿著柴刀的老太太走進來,她皺紋深刻,眼睛很大,依然形狀美好,應該就是二老爺瘋了的老婆。

我把二老爺放在地上,說:“我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外孫。”她:“什麽意思?”我:“親戚。”她驚喜地叫道:“親戚!”拉著我跑出屋。

我被她拉到一座小院門口,一個小孩在樹下玩土。她把柴刀遞給我,說:“親戚,你把樹給我砍了。”樹足有二十米高。我:“樹不是你的吧?”她:“我想要樹好多天了,我都沒柴燒了。”我:“你院子裏不是有好多木頭嗎?”她顯得很傷心,說:“不嘛,我就要那棵樹,你是親戚,你幫我。”我只好走到樹下,一刀砍去,小孩立刻哭起來,叫道:“爸媽,有人砍咱們家樹啦!”我倆轉身就跑,跑著跑著,她說:“停!不用跑,這地方沒人敢惹我。”我:“因為你有病?”她:“不,因為我兒子。”沿著漂滿垃圾的河,我倆穩步前行,她講述了次子的情況。次子作為清華大學的水電工,在這裏成為一個搬運工。他給一家腐乳廠幹活,一天裝車五至七輛,鍛煉得兩臂如鐵,腰背如鋼。他是勞動標兵,每月都會得到一箱醬豆腐的獎勵。醬豆腐在他家堆積如山,有人勸他賣給商店,他總是兩眼一瞪,說:“不能賣!你懂不懂?那是榮譽。”他的榮譽很容易受到侵犯,所以經常打架。此地人都知道不能跟他說話,此人的榮譽範圍十分廣大,任何話都可能得罪他。

他至今未婚,下班後總去喝酒。他有一個名叫“大生”的酒友,此人離異,榮譽感比他還強,口才淩厲,罵盡天下人。聽他罵街,次子每次都非常開心。兩人一文一武,在此地無人敢惹。

我勸她:“咱們回家,把二老爺擡上床吧?”她答應了。

回到家,地上的被褥已收起,二老爺躺在床上。一個人坐著小板凳抽煙,酒氣熏天,肌肉鼓鼓。我向他表明身份,聽到姥爺把我養到五歲,他把煙頭一扔,說:“你姥爺對不起我。”他是次子,我叫他二舅。

他說他幼年時跟著哥哥投奔姥爺,在姥爺家度過了小學時代。

一個好友有塊高級手表,他看著喜歡,借來戴了三天。第三天,姥爺發現他手腕上的手表,把他臭罵一頓,說:“做人要有骨氣,借東西充門面,給祖宗丟人!”這件事對他造成嚴重傷害,從此搞不清楚自尊的分寸。封建大家族的後代都是悲劇,他看了進步影片《家》、《春》、《秋》後,更加肯定了這一觀點。他小學畢業便參加了工作,就此離開姥爺家,已有二十五年沒看過姥爺。

他說二老爺更對不起他。如果不是二老爺早早入獄,他將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尤為可氣的是,二老爺原本只判三年,但因為逞強好勝,最終被判了十九年。

我問怎麽回事,他搖搖頭,眼中湧出大顆淚水。他的眼睛長得像他母親,一哭便洗去了他全部的彪悍。他從板凳上站起,說:“我劈柴,給你做飯吃。”我追問:“二老爺的病,究竟怎麽樣了?”他點著一根煙,側身而立,臉上的淚珠避開了我,說:“老頭腦袋受到震動,傻了。我趕到醫院時,看到他在咬自己的襪子。醫院診斷是小腦萎縮,他沒有多少日子了。”他走出門,院中響起短促清脆的劈柴聲。

二老爺面向墻壁而臥,被子下的身體形狀怪異。我走到床側,想看看他的臉。我以為會看到一張睡去的臉,不料二老爺睜著眼睛,瞳孔透亮,顯得神志清晰。

他小聲對我說:“回去告訴你姥爺,說每個晚上都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頭,打我一棍子。讓姥爺把我從這兒帶走。”

【九】

我以上廁所為由,逃離了二舅家。回到北京市區,沒有去找姥爺。因為隔著被子每晚打一棍,會不露痕跡地把二老爺打死——這個消息對姥爺來說,過於刺激。

也不能對母親講,去見二老爺,意味著背叛了姥爺,她不會原諒我。思考一夜,我想到二老爺還有長子!

第二天我再次逃學,趕到姥爺家,詢問二老爺長子。姥爺拿出紙筆,利索地寫下長子的單位地址。姥爺諸事糊塗,唯獨對此清楚,因為多年以前他曾經去過。

長子工作後仍住在姥爺家,他的初戀對象是一個華僑,常收到洋酒、海參的禮物。長子有著世家子弟的自我意識,不願意貪圖女人便宜,但他的家族早已敗落,實在沒有回敬的禮物。

姥爺對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參深惡痛絕,覺得他應該全部拒絕。

為整頓家風,姥爺把那些禮物上繳了長子單位,長子因此搬出姥爺家。姥爺對自己有堅定的信心,認為長子五十歲以後自然會感激他的做法。現在長子距五十歲只剩三年,姥爺勝利在望。

姥爺的眼神滿是焦慮,我連續詢問二老爺兩個兒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爺打了他,他對這個弟弟不願過問。或者他只是覺得我要通過二老爺的兒子與二老爺聯系,認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問問我,為什麽要地址?”他:“我不問,你走吧。”說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閱起來。

長子的單位在故宮附近,是一個幾進幾出的深宅大院,每一場雨後,木頭的腐朽氣味便會濃烈起來。單位裏有拿午餐剩飯餵野貓的習慣,造成院子野貓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過道上,是非洲獅群的陣式,完全背離了貓類敏感懼人的種族天性。

早知長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還是令我吃驚。他高鼻深目,卻不是白種人形態,臉部線條轉折細微,比白種人多出幾個變化。他的臉,凝聚著漢文明的精華。

我向他訴說二老爺晚上挨悶棍的情況,他平靜地說:“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於殺父親。至於我母親,一個瘋了的人,無法做出計劃性很強的事情。我判斷,這是老頭的幻覺。”他說他不久將調到深圳工作,成為一家國有電子公司的經理。

他的父親生命力強,必會順利克服所有磨難。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親。他溫和地笑了,說:“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來得及。”我被他的風度征服,不自覺地點頭稱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門。”我倆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經過貓群,他的動作雖不靈巧,姿態卻和我一樣——這是練過拳術的跡象。我:“二老爺教過你拳?”他停在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貓前,盯著黑貓的眼睛,說:“小時候吧,老頭入獄後,一切都中斷了。”二老爺四十三歲時得了場大病,高燒兩個月不退,沒有診斷出病因,卻被告知將不久於人世。這時一個五人小組調查二老爺,他們準備以“其人病逝”作為調查結果,二老爺卻奇跡般地病愈。

於是五人小組與他面談,一談就談崩了。他把小組組長的胳膊架起,出了樓,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小聲說要把組長胳膊卸下來,然後彬彬有禮地松開了組長。

二老爺覺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組成員覺得非常過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監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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