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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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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十九年。

如果他沒有奇跡般地病愈,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們便會幸福地成長。他入獄後第七年,長子收到了他的來信,信中說道:“我終於悟出,那場病是武功到了一個特殊的階段。”看到信後,長子便對他異常厭惡,再沒有興致練他教的拳術。

長子跺了一下腳,黑貓不情願地站起,晃悠悠走了。

他送我到院門口,說:“咱家祖上,代代武將,不管是不是為國為民,殺人總要有報應的。按照傳統,上輩子有了血債,後世子孫裏要有個人出家,好為祖上贖罪。如果我自小做了和尚,我父親就不會這麽糟爛。”

【十】

二老爺挨悶棍的事情,仍未解決。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完後,兩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給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煙。

對無聊的問題作出深入的探討——這是做官的秘訣。父親無疑深知此點,他腰桿筆挺地坐在飯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煙,足有一個小時才開始說話。他說:“首先要跟你說的是,我娶你母親是有難度的。”父親來自河北省廣雪口村,七代貧民,十七歲進入組織,從未看到過大家閨秀。他二十五歲成為官員,到角方印刷廠監督一份宣傳稿的印行,見到正在刻字的母親。父親覺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級提出要娶這個女人,遭到反對,因為母親家是封建官僚。上級安排了一個專門做思想工作的人與他談話,那人說:“要娶了她,你倆將來的孩子,一不能在檔案室工作,二不能給首長當秘書。”父親沈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當檔案員。”那人老練地回答:“給首長當秘書呢?”立刻把父親的氣焰打了下去。父親痛苦地思索了兩個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間,最終他選擇了老婆,跑去匯報:“不做秘書了。”父親是以犧牲我的前途為代價娶的母親。但姥爺並沒有可憐他,反而對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監獄裏,如果你能把他弄出來,我就把女兒嫁給你。”父親上下奔走,最終絕望。母親給他出主意,說讓二老爺寫封信勸勸姥爺。父親趕到戈壁監獄,和二老爺見面。

二老爺爽快地寫了封信,稱讚父親是好小夥子。父親感激萬分,經過典獄長同意,在監獄招待所食堂請二老爺吃了頓飯。酒喝得心紅耳熱時,二老爺向父親訴說了心願:等他出獄,可能已經很老了。

監獄中有這種先例——刑滿釋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監獄中做服務人員——他也想這樣,希望父親跟典獄長說說。

父親問:“您有兒女,晚年和兒女生活,不是很好麽?”二老爺:“我老了不給他們添麻煩。”父親:“老了,總是需要人照顧的。”二老爺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歲的體能不會弱於青年。

父親說:“一百歲呢?”

二老爺說:“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電門。不麻煩別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爺自我了斷的人生觀,給父親留下深刻印象。他講完這段陳年往事,咕嚕咕嚕地喝了口茶,嚴肅地對我說:“這場車禍,不見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爺是自殺,那麽他打姥爺的行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釋。打姥爺,是為了不讓姥爺想念他,至於指甲淤血的問題,只是個借口。

父親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見二老爺,令我蒙受巨大壓力,如果二老爺打姥爺是出於善意,那我就沒有背叛姥爺。

父親喝完了茶,囑咐我:“下次開會,最好能鋪上塊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幾天後放了暑假,美院開辦了連上二十天的美術班,我和Q都報名了。母親安排我住進姥爺家,因為姥爺家離美院更近,可以節省上下學的時間。

整日面對姥爺,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見二老爺。我只能相信,二老爺挨的悶棍是他的幻覺。我想:等二老爺死了,我會把父親的分析告訴姥爺,二老爺將會被原諒。

但事情並沒有如此進展,二老爺活了下來。

二老爺說車禍是意外,令自己喪失了被原諒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腦萎縮,拄著拐杖來到姥爺家,掏出七十塊錢給姥爺,說:“遮遮羞。”然後向姥爺提出,想在姥爺家度過晚年。姥爺回答:“咱們老了,還是跟著各自的孩子過吧。”把七十塊錢還給二老爺。

我當時正在姥爺家,目睹了這一情景。二老爺吃完晚飯後,姥爺讓我去送二老爺到車站。我和二老爺出門後,都無心說話。

二老爺面部仍有光澤,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邁不開步,兩腳在地上蹭著。多年前,他在戈壁監獄面對我父親時,還是十足的強硬,但他真會老。他從公園到我家、到姥爺家,經歷了兩次家庭生活,必然軟弱。

走到車站,他對我說:“我病的時候,你去看我,把我擡到床上,我還記得。”我:“不是我擡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記得清清楚楚。”他上車,走了。

車站到姥爺家,需穿過一片賣水果蔬菜的市場。看到攤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當初我把挨悶棍的事情直接告訴姥爺,姥爺肯定會把二老爺接回家中,二老爺將在姥爺家住下來。挨悶棍,也許是二老爺的謊言,那是他回到姥爺家的計策。”二老爺臨走時說“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誰擡他到床上,而是指讓我傳話這件事——他是在責怪我。

回到姥爺家,姥爺正在翻一本字典。這是一本醫學字典,他指著一方詞條對我說:“人犯心臟病,轉瞬間會血液逆流。死於心臟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十一】

我無心再練二老爺教的拳術,整個暑假都在畫畫。Q還是坐得很低,K還是站在樓梯口,沒有絲毫變化。

過了秋天,到了冬天。父親年輕時的同事給他打來電話:“社長來了,想看看大家。”社長是他們年輕時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親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幹凈。母親聽說過這位社長,執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學後,他倆仍沒回來。到晚上七點,響起敲門聲。打開門,不是父母,卻是二老爺。他胡須骯臟,臉色蠟黃。我心中暗嘆:他臉上的光澤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麽?”我:“什麽事?”他:“我和你二舅分開吃飯,有點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點錢。”我給他撣去身上的雪,領他到我的房間。看著他曾經睡過的床,他說:“我那邊生活條件差,幾個月沒洗過澡,這床我不能睡了。”他從郊區坐車來要一個小時,應該坐得腰酸腿疼。我沒言語,扶他躺下,幫他脫去外衣,登時聞到一股腥臭。

我到廚房,看有剩飯,就切了些香腸,一塊炒了。他可能一天沒有吃飯,面對兩碗肉炒飯卻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後,我倆相對無語。為避免尷尬,我說:“二老爺,我給你畫張畫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廳沙發裏擺好姿勢,並囑咐他:“二老爺,你眼睛看著大衣櫃。只要你眼神不變,就能保持住姿勢。”他直看著大衣櫃,果然一動不動。

一個小時後,我告訴他畫好了,他才喘口長氣。他滿臉倦意,站起來,向我的屋中走。他在這屋中生活過,習慣地要去睡覺。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約有五十塊。這是買顏料的錢,我遞給他,說:“二老爺,你走吧。”他楞了一下,隨即作出笑容,說:“我拿你一個孩子的錢,真是活得沒臉了。”他掏出手絹,把錢包上,放入懷裏。

外面雪花點點,我送他去車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談,我:“二老爺,對不起。”他:“你跟我還客氣什麽?”他邁上公共汽車時,一個趔趄,售貨員驚叫:“老大爺,小心點!”他哼了聲:“沒事。”隨即發出爽朗的笑聲。

汽車緩慢開走,碾得雪稀爛黝黑。我覺得整車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門,做出這樣事的是個什麽人?

回到家,我註意到二老爺的畫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兩道皺紋,眼尾與眉梢下垂,現出衰敗之相。畫他時卻沒有發現,當時我在思考,母親見到二老爺,會不會給他難堪?他畢竟打了姥爺……

我能學美術,對母親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後,K就成為高中時代的一個陳舊記憶,自然地遠去,再沒有關系。用美術解決問題,比武術要好。

母親和父親在十一點回家,父親昏昏欲睡,母親滿面紅光,有點興奮。我問:“見到社長了?”母親告訴我,社長眼神機警,有著經過大風浪的人特有的冷靜,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長的青春時代,情緒激昂,兩次自殺未遂,為父親等一幹小夥子所營救。父親曾對她好言相勸,她總說父親是個好人。父親現在的頹廢令她意外,她說:“當年的帥小夥,怎麽成這樣了?你從今天開始,就給我鍛煉身體!”父親面有難色,眾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會是在一個當年的小夥子家中,他當年是個精細人,按照客人人數買了大蝦,準備一人一只,但臨時多趕來五人,蝦不夠分了。

眾人相互推讓蝦,父親站起來說:“給我一只。”母親覺得父親很丟人,而聚會的氣氛就此輕松,後來還有人喝醉了。社長離去時,說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領一份薪水,平時並不見人。

大家約定從此每年一聚。

社長堅持不讓人送她,戴上一頂棒球帽,坐公共汽車走了。有人感慨地說:“她流產過,這輩子沒有孩子了。這麽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說:“她並不漂亮,當年只是氣質好。”還有人說:“漂亮不漂亮,有什麽用,到了咱們這年紀,男人和女人都一個樣了。”母親在我面前,首次那麽愛說。她講完聚會經歷,我就睡覺去了。二老爺的畫像被收進畫夾,用過的碗筷刷洗幹凈,他來得不露痕跡。

與社長的聚會,令當年的小夥子們意猶未盡,沒幾天,他們又自己聚會了一次。這次喝醉的人比較多,暴露出年輕時的恩恩怨怨,最終不歡而散。父親和母親回來後,父親說:“當年的事,我搞不懂,沒想到過去這麽多年,我還是不懂。”母親則說:“太逗了。”母親在一個星期後,知道了二老爺來過我家。二老爺那個晚上沒有回郊區,去了他長子家。他在長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塊錢,然後花九塊錢買了個西瓜,給姥爺送去。

他沒有再提在姥爺家養老的要求,只說:“冬天的西瓜貴,你肯定不舍得買,我買給你。”姥爺把西瓜切了,兄弟倆吃完西瓜後,二老爺就回郊區了。

母親看望姥爺時,知道的以上情況,她跟我說:“姥爺跟他是兄弟,就算心裏再不原諒他,也不會不讓他進門。但咱們家……希望你懂點事。”

【十二】

母親歸家後,我的家終於完整。青春期男生總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為長久以來,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親的話,我只想遵循。

至於二老爺,托付給佛祖菩薩吧。我到玉涵寺燒香,跪在蒲團上,閉目祈禱。我的虔誠感動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頭時,敲響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說:“有求必應,有求必應呀。”這句話給了我莫大安慰,我磕頭完畢,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卻清澈無比。我兩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禮,他合十回禮。我走出大殿時,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禮,心想:“遇到高人了。”當我的腳邁過門檻,一個念頭打入我的心:“這雙小眼,怎麽那麽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爐裏的香頭,我問:“師父……你是風濕吧?”他把手中的香頭扔進垃圾桶,懊惱地說:“被你看出來了!”風濕左腿殘疾,關了五個月後提前釋放。他父親的死,令他萬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覆他:“我們有規定,殘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連跪兩天,感動了一位寺中長老。長老囑咐他:“你回街道辦事處,開一份品行證明。我幫你說話。”街道辦事處給他開了一份“行竊多年”的證明,他絕望地交給長老,不料長老高興地說:“多一個和尚,少一個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獨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條件從沒這麽好過,覺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他留我吃飯,問:“你想吃什麽?是魚香肉絲,還是夫妻肺片?”我大驚:“廟裏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過色香味上在模仿葷菜。”他到食堂打來飯菜,果然肉味飄香,吃後覺得極為爽口。他解釋:“當然爽口,因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過著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請他去玩。他問明我從沒去過歌廳和酒吧,仗義地說:“我帶你去。”打了個電話後,他對我說:“今晚我們去個比歌廳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裏?”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線帽,換上咖啡色風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師。半個小時後,一輛寶馬轎車停在廟門口,他帶我坐上去。司機說:“王總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讓我安排你倆。”風濕:“我這是招待朋友,他不來也好。”司機四十多歲,臉上都是青春痘的遺跡,估計他青春時無人告訴他青春痘是不能擠的,以致一臉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發現了我厭惡的眼神,嘿嘿一笑,說:“王總的臉比我還破。”風濕接話:“千瘡百孔。”

司機和風濕大笑起來,我也賠笑幾聲。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層賓館裏,賓館大堂有許多白種人穿梭,香水襲人。風濕告訴我:“老外在十九世紀還沒學會洗澡,他們總覺得自己臭,就發明了香水。當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時,一個聰明人告訴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這個人叫愛迪生。”我:“啊,就是發明了電燈泡的那個?”風濕:“他更有價值的發明是淋浴噴頭。”我:“那外國人為什麽還這麽香?”風濕:“因為他們想抹殺愛迪生的功績,畢竟這麽晚才學會洗澡是很丟人的事。”司機:“其中還有經濟利益。淋浴噴頭的全球銷量過大,價值遠遠超過燈泡,愛迪生申請燈泡的專利成了,可淋浴噴頭的專利就是不給他。資本家貪下了這筆錢。”我:“這都是誰告訴你們的?”風濕和司機:“王總。”王總從國外引進了洗澡業,他先在四星級賓館中搞試點,預測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將脫離賓館的掩護,挺胸擡頭地建在街邊。他不會讓愛迪生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他將壟斷這一行業。

洗浴中心的登記櫃臺上有一個瓷盆,裏面裝著十幾個橙子。風濕說:“外國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後會口渴,就給你備下了橙子。”說完他拿起一個,剝皮吃起來。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麽?”

他:“先吃一個,洗完了再吃一個,這樣洗一次澡能吃兩個橙子,賺了。”我:“外國人的管理方式還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國人愛貪小便宜的天性,得賠多少水果錢呀。”他:“錯,吃兩個橙子的就我一人,來這的人連一個都不吃。”我:“那他們吃什麽?”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說。”司機帶我倆進澡堂,轉眼他就不見了。我和風濕到一個大水池中泡澡,風濕一直是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不料卻長著簇黑濃密的胸毛。我吃驚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也沒想到,當了和尚,連胸毛都長上了。”大水池中央有個小水池,裏面的水徹骨冰涼。風濕向我解釋:“大水池的溫水泡得毛孔擴張,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縮,來回兩泡,毛孔一張一縮,舒服極了。”他沈吟了一下,說:“能伸縮的不單是毛孔呀。”我:“還有什麽?”他:“……你悟性太差!”我倆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門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欽佩的表情。我倆在桑拿室內,開始還一招一式地布局,後來就“馬對馬”、“車對車”地對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盤上只剩下老將老帥。

風濕聲音嘶啞地說:“下完了,平局。”我倆快速起身,沖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遞上毛巾,說:“太佩服了,又待了這麽長時間。大師定力驚人呀。”風濕友好地笑笑,指著我說:“可惜他不會下圍棋,否則我能在裏面待四個小時。”離開桑拿室,我小聲問:“他知道你是和尚?”風濕:“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裏降伏王總的,他下了沒幾步就受不了啦,從此對我非常信服。”我:“你怎麽做到的?”風濕:“沒有秘訣,只有一個‘忍’字,再加一個‘狠’字。”他帶我去淋浴,用冷水猛沖後腰,我說:“這也是熱脹冷縮?”他:“對,這是強腎的秘訣。”我問:“把身體搞得這麽強幹嗎?”這時,司機兩眼無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沒看到我倆,到最裏面的噴頭下沖洗,在水中一陣哆嗦。

風濕遙指司機,說:“為了成為他這樣。”

風濕走到司機身後,猛拍一下,司機嚇得轉身。風濕笑嘻嘻地說:“你又去按摩了?”司機:“俺是個俗人。”風濕走回我處,說:“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強,都會迅速地由強轉弱。”司機說王總平時對他管得很嚴,帶客人來洗澡,就讓他在門口等著,只有當王總不在時,他才能進來陪洗,他也很苦。

我們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後廳休息。後廳有自助餐,還可以打牌下棋,坐滿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風濕帶我找空位坐下後,司機端來三紮啤酒,我問風濕:“你能喝酒?”風濕笑笑:“我是嚴格守戒的。他兩紮,你一紮。”我略感欣慰,卻見風濕掏出一根煙,點上後,噴了一口。我:“你怎麽抽煙?”風濕:“煙草從美洲傳過來,是十四世紀的事了。佛祖在世時,沒見過這個,所以我們沒有對煙的戒律。”他抽了兩口,很快撚滅,說:“雖然沒有,但煙刺激生理,還是盡量少吸。這個身體最可怕,它一亂來,人就成動物了。祖宗們進化成人,不容易,我們要懂得珍惜。”司機點頭稱是,態度十分虔誠。

鄰桌女子們發出一陣尖叫聲,她們玩牌有了結果,三個女人被罰鉆桌子。司機看到她們翹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聲嘀咕:“賊公賊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問:“小偷的孩子?”風濕:“小偷掙的是辛苦錢,到這消費不起。大盜的孩子。”我:“搶銀行的?”風濕:“批條子的。”我一臉迷惑,風濕:“……你悟性太差。”後來,風濕帶我和司機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樂。他得意地說:“我的主意!這就是我跟王總交往的成果。”我們三人躺在躺椅裏,侍者給我們戴上氧氣罩、蓋上毛巾被。司機閉上眼睛後,就像一只可愛的大熊。侍者說:“吸氧十五分鐘,吸完,你們可以在這睡會兒。”輸氧氣墊鼓動的聲音沈緩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節奏,我們都很快睡著了。

【十三】

回到寺廟時,已是淩晨兩點。風濕敲大門,門內值班的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他嗓門洪亮地喊:“我在這廟看門二十年了,沒見過你這種師傅。”風濕和他對吵起來,他就是不開門。

司機聽了一會,把風濕拉到墻角,問:“要不要把他作了?”風濕:“造孽!”司機連忙兩手合十,念起“阿彌陀佛”。

我:“那你怎麽辦,要不到我家過夜吧?”

風濕:“算了,我翻墻進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條萎縮的肌肉。但他還是爬上了墻,敏捷程度驚人。他在墻頭囑咐司機送我回家,然後一閃,就不見了。

司機讚道:“學佛之人,真是身心輕靈啊。”

而我知道,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機送我的路上,王總打來手機,說他在吃夜宵,請風濕一塊去。

司機說師父已回去,但師父的朋友還在,王總說:“一定請上。”就掛了電話。

我推辭,說要回家睡覺,司機把車猛地停下,一字一頓地說:“王總的話,不能違背。兄弟,你難道想要我死麽?”我只好去了。

以為夜宵該在豪華場所,不料卻是骯臟小店。店在一條墻根滿是垃圾的狹窄胡同中,寶馬車開不進去,我和司機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掛著公共廁所裏的低瓦燈泡,有四個八仙桌,沒有靠背椅,是長條板凳。

只在最裏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機大一圈,臉上小破洞比司機多一倍。他穿著高級西裝,正在吃一碗鹵煮火燒。

司機帶我坐在他身旁,他擡起頭,眼光並不看我,盯著頭頂的燈泡說:“你練武。不要瞞我,我註意到你腳步了。”我只好點頭稱是。他深笑一聲,轉頭看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爺爺是鹵仔。”見我一臉困惑,他奇怪地問:“你是石頭裏蹦出來的?連鹵仔都不知道?”他問我父親是幹什麽的,我說了,他嘆口氣,說:“你們這種人,高高在上,對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鹵煮火燒是豬的腸肝肺配上面餅一塊煮的,他爺爺鹵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鹵仔上午推小車賣鹵煮火燒,下午到天橋表演摔跤,他曾經摔倒過一頭水牛,因此成名。

鹵仔和地痞爭一個叫“杏紅”的妓女,被毒瞎雙眼。他一直靠體力生活,眼睛瞎了後,智力得到迅猛發展,在兩年內成為一個老大,操控了整個南城的豬肉市場,新中國成立後被槍斃。其傳奇的一生,為北京市民交口稱道。

王總說:“爺爺從一碗鹵煮火燒作起,成就了大事業。為了不忘本,他開了這家鹵煮店,給自己作個紀念。我的事業不管作得有多大,也會留著這家店,鮑魚燕窩再金貴,也比不過豬的下水呀!”受他的鼓動,我連吃了兩碗鹵煮火燒,吃得面紅耳赤。王總滿意地看著我,說:“怎麽樣?味道特殊吧?鹵煮拼的就是個湯味,我家這鍋底老湯是清末的,已經快九十年了!”在某一個艱難時期,他家把老湯封在一個鐵皮罐頭裏,外面包上冰塊,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總感慨道:“那時候,多少驚世的古董都毀了,可我家的老湯保存下來。你今天能嘗到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華的傳統沒斷!”這番話,司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王總註意到他,嚴厲地說:“你怎麽無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機面色鐵青,頭上冒出一圈汗。

王總語重心長地說:“跟你說過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爺爺就是個教訓。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來撒泡尿一樣容易,可我這麽多年,就跟我媳婦一個人。你怎麽不學點好的?”司機一臉慚愧,支支吾吾地說:“我改……我改……”王總:“你也別難過了,去盛碗鹵煮,補補身體吧。”司機到後堂盛鹵煮去了,王總盯著我的眼睛,說:“現在就剩咱哥倆,你不要隱瞞,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我:“……我是來幹什麽的?”王總:“你是來殺我的。”王總認為我和風濕交朋友,是為了能接觸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釋,他只是說:“我懂。找個練武的來殺我,比用槍用刀要好,你用內功震壞我的心臟,醫院根本檢查不出來,頂多給診斷個‘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雇主就逍遙法外了。”當司機端著鹵煮坐回來時,王總正說:“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訴我,雇你的是左彪還是韓六?”司機擡頭,看看我看看王總,又看看熱氣騰騰的鹵煮,不知是該吃還是不該吃。

我們僵持了五六分鐘,司機忍不住了,用筷子從碗裏夾出一條大腸,“嗖”一聲吸進嘴裏。王總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還吃!”司機:“他要殺你,也不會留我這個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費你爺爺留下的東西。”王總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淚,終於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拍著司機的腦袋說:“我就你這一個知心人。”司機也哭了,握住王總的手,說:“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輩子。”他倆哭完後,王總顯得十分疲憊,腦袋枕在胳膊裏,點了根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司機將鹵煮吃完,掏出手絹,連眼淚帶嘴一塊擦了,然後說:“王總,這位小哥們也折騰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王總點頭,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說:“累著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討武功。我爺爺摔過水牛,他的絕活我得了不少。”我和司機從胡同走出,天色漸亮,司機一臉歉意地對我說:“王總這人心地善良,就是總懷疑別人殺他,隔三差五得鬧上一次,沒想到這次鬧到你頭上了。唉,只有大師能降伏住他。”我問怎麽降伏,司機說每回風濕都勸王總給廟裏捐錢,一筆錢花出去,起碼能消停半個月。我:“這麽神奇?”司機:“王總那是心疼錢,只有他覺得自己吃虧了,才會恢覆理智。但他平時總占別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師對他很重要。”我想起一事,覺得大為不妥,問:“大師陪他消夜,也吃豬下水?”司機連忙擺手:“大師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鍋裏的面餅。”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亂,說:“那也是肉湯裏的餅呀,滲著肉味呢。”司機:“你外行了不是,禪宗六祖——慧能和獵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鍋裏涮菜葉,名為‘肉邊菜’,是千古美談。大師這是效仿先賢,對付王總這類人,得先順著他的習慣,否則吃不到一塊,哪有機會點化他呢?”我:“哎呀,你懂得真多。”司機:“說實在話,王總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開悟了。每回大師教誨王總,我在一旁就著急,有什麽難的呢?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但你好像一直過不了女人這關?”司機眉飛色舞的表情登時暗淡,過了半晌才說話:“我日後非毀在女人手裏不可。人生在世,總有一貪,我要不貪圖這口,早出家了。”氣氛變得壓抑。過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話,問:“王總說的左彪和韓六是怎麽回事?”司機:“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爺爺眼睛的人,他一直覺得這倆人還活著。”

【十四】

五天後,司機開寶馬去學校接我見王總,在師生間引起不小的震動。

了解我家庭狀況的班主任老師在第二天課間時小心地問我:“你父親又當官了?”我回答:“哪裏,是一哥們。”當天,我走向寶馬轎車時,很希望Q能看到這一幕。也許她正站在窗戶前向下望?我擡頭向上看去,頓覺一陣幸福的暈眩,雖然並沒有發現她。

但司機毀了這一切,他殷勤地下車,替我打開車門。他怎麽看都不像個高素質的人,我剛被寶馬車擡起的身價,又被他的臉給降下去了。

他覺我表情有異,關切地問:“你怎麽了?”我:“沒什麽,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虛榮心……破滅了。”王總包下一個室內羽毛球場,穿件摔跤的褡褳等著我。這是個小羽毛球場,只有八個網,但室高十六米,頂篷有一排天窗,光線瀑布般瀉下,頗具氣勢。

球場上鋪了十幾平方米的布墊子,以供摔跤。王總露著胸口的肉,皮膚顯得很厚,遠超一般人類,是犀牛大象的感覺。他豪邁地說:“我這人最喜歡以武會友,年輕的時候我是沒有敵手的。你要不要做做準備活動?”我搖頭。他說:“我手黑著呢,把你摔壞了不好,你先壓壓腿、抻抻腰?”我只好答應。在壓腿的時候,他走過來說:“我爺爺要不是給人廢了,也是跤壇一代宗師。他把太極拳引進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頓感好奇,他註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學摔跤先學挨摔,先要練倒地時不摔著後腦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後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讓後腦勺著地。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爺爺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極拳的巧勁把別人的脖子震松了……”王總向站在場邊的司機一指:“你來!”司機快步跑來,王總用手一拍司機的胳膊,司機的脖子就歪了。

王總一個絆子把司機後仰摔倒,司機的後腦勺正好枕在王總的腳背上。

王總笑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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