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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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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身的武功,得自母系的二老爺。他告訴我,中國歷史中有一個暧昧的十年,其中的許多壞人都存活下來,練武是我最大的秘密,需要我一生隱姓埋名。

我表示理解。我很小的時候,已對許多事情都表示理解。那時我的父親還是個官迷,家裏總有來送禮和吵架的人。

有人送日本錄像機,被父親拒絕後,便往襯衣下一塞,沒有一絲凸起;有人一進我家,便倒地暈厥,等父親答應了他的要求,立刻鯉魚打挺地跳起。

父親尚且算是個好官,他的一生除了當官,沒有別的愛好,也未思考過別的問題,以至被免職後智商極低,甚至沒有了起床的勇氣。

我對一切都表示理解,因為我知道世界從來是一種失控狀態。

夏天,Q到了下午便困倦不堪,在每一堂課都趴在桌上。望著她沈在胳膊上的腦袋,我告誡自己,她屬於我生活中失控的那一部分。

她穿著短褲,明目張膽地走在校園。K愁眉不展地跟在她身後,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已經被打。一日放學,一個外校學生騎車擦他而過,用手裏的報紙卷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他慘叫,蹲下。

報紙卷中裹著的是一根鐵棍。

有傳聞說,他得罪的是一個叫“橫三”的痞子。此人臭名昭著,他剛上初中的時候,帶一男一女兩個小學生到了磚堆後面,拿出一個鐵釘交給男孩,一指女孩,說:“把她的眼睛紮瞎吧。”男孩不從,他又說:“那你把她的褲子脫了吧。”

為了保護女孩的眼睛,男孩脫掉了女孩的褲子。這樣的事情他做了五次,因此進了少年管教所。

他在管教所過了一年,轉入普高。他改好了,對自己的流氓心理深惡痛絕,一看見女生,就為她們擔心。他常用報紙裹著鐵棒,到附近的學校轉悠,他只打早戀的男生。

K在家中養病,他平日的崇拜者組織了會議。開會地點是三樓男廁所,門口有兩人把守,有人來上廁所,他倆會嚴肅地說:“憋會兒。”全班男生分成情報組、行動組、善後組。情報組監視橫三的行動,行動組打架,善後組負責在事發後編出一套言辭應付學校。

我分在行動組,得到一根兩尺長的鐵管。鐵管一頭斜著裁掉一截,形成鋒利銳角,紮在人身上,血會順著管內流出。

我:“這東西能把人紮死,我只要一根木棒。”被罵了一聲:“孬種!”我只好留下鐵管。兩日後,情報組探明,橫三近期一直在五十九中活動,於是一天放學後,我班男生蜂擁而去。

我們在五十九中門口等了二十分鐘,見到一個幹瘦的人影騎著輛破自行車,慢慢悠悠地過來。有同學喊了聲:“殺呀!”我便跟著大家沖了上去。

幾秒後,我聽到“噗”的一聲,一泡血從鐵管裏冒出,噴在我的襯衣上。有人喊:“殺人啦!”霎時間,街面上只剩下我和橫三。

我拿著鐵管,近乎虛脫。橫三躺在地上,向我哀求:“兄弟,你要瞧著我還有救,就送我去醫院吧。”我:“你比我懂法律,未成年殺人,不判死刑吧?”他忍著痛苦,好心地解答:“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六歲。”他一臉惋惜:“過啦!十六歲就是成年了。”我:“啊!不是十八歲嗎?”他:“我是不會騙你的。改啦!法律是個沒譜的事,倒黴的總是個人。”我一下崩潰,他勸我:“你還是趕快把我送進醫院吧,我要一死,你就慘了。”我過去扶他,他見到我襯衣上的血,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把你衣服弄臟了。”我:“這都是小事,你就別想了。對了,你覺得哪痛?”他感覺了一下,詫異地問:“對了,你捅我哪了?”我倆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傷口。他一下直起腰,非常氣憤:“你到底把誰捅了?”第二天上學,我查明了真相,原來鐵管紮到了跑在我前面同學的臀部,當“殺人啦”的叫聲響起,這位同學和所有同學一樣,跑得飛快。

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和橫三成了朋友,他還出錢買罐頭,讓我去看望那位被紮的同學。

橫三比我大三歲,我對他講了我的初戀,他勸我:“兄弟,男女之事千萬別碰,一碰就倒黴。我就是個例子。”我:“我們上過生理衛生課,你就是性覺醒比一般人早,也不是什麽大事。”他:“唉,已經有創傷啦。”橫三現在一見到女孩,就會產生父愛,總是強迫性地想保護她們。他這種心態的確不好,這輩子都很難正常戀愛。當時流行《射雕英雄傳》的香港錄像,我花五角錢,買了一套演黃蓉的女星照片,送給橫三。

三日後,橫三一臉紅暈地找我,小聲說:“香港女人真好,我對她沒有產生父愛!”他闖過了心理障礙,我倆買了最貴的雙層雪糕慶祝,他吃完後問我:“那位香港女星還沒結婚吧?”我:“沒結,去年開煤氣自殺了。”他一下沈默,過了許久,兩眼血紅地問我:“為什麽自殺?”我:“聽說跟男朋友鬧別扭,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他再次沈默,掏出根煙,狠狠地抽了起來。

抽完煙,他一字一頓地說:“她男朋友叫什麽?”我說出了名字,他站起來,目光堅定,說:“兄弟,再見了。你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吧!”跳上自行車,飛快騎走。

我連忙騎車追上:“大哥,你該不會是想去香港,把那男的殺了吧?”他眼淚一下湧出,將車停在街邊,抽泣不已。他:“我好不容易愛上個女人,就這麽死啦!”我:“都是我的錯,不該把一個死人的照片給你。”他:“不,你沒錯,不管死活,我就是喜歡她!”我勸不住他,我倆握手告別後,他沖著南方飛馳而去。

橫三不再出現,對我觸動頗大,覺得他敢愛敢恨,是條漢子,而我的愛情還遙遙無期。我決定學武,等K傷好後,和他比武。

【二】

我的母親多年不見,至今還在刻苦攻讀。我的母親以前是個報紙的刻字工人,擅長在零點三平方厘米的鉛塊上刻出小字,現在她已棄刀。

按照地址,我去醫科大學,找到了學生宿舍中的母親。她剪了短發,正在擦玻璃,玻璃雪亮——她向我解釋,這是她唯一的娛樂。

她核實了我的身份,我叫了“媽”,令她一陣感慨。她擦完玻璃,我詢問二老爺情況,她說二老爺有兩個兒子,他倆都對他敬而遠之。

長子是美男子,比我的父親還英俊一倍。他長到五歲已玉樹臨風,他應該有許多風流韻事,但他本分了一生,都因為他的父親——

二老爺。

他的青春剛剛到來,二老爺便被抓進了監獄,從此他成了壞分子子女,在社會上飽受歧視,雖然不斷有女人向他示好,但他必須克制。

天生一個風流才子,卻一輩子嚴於律己,家族所有人都為他惋惜。

次子更適合生活在傳說中的武林,但他卻長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會。他二十歲成了清華大學的水電工,愛上了一個學生食堂的服務員。

這姑娘是北京郊區人,一心想成為清華大學的正式員工,因為調動不成,傷心地回了郊區。次子燃起豪俠之心,辭了清華工作,悄悄遷居到郊區。他為愛情犧牲得太多,當他懷著必勝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務員的家門,發現她成了北京大學食堂的正式員工,並且對他毫無感覺。

次子萬念俱灰,永遠地留在了郊區。

長子憎惡父親帶給他的歷史,次子憎惡父親帶給他的性格。而我的母親,十六歲參加工作,成了一個無聊的報紙刻字工人,也是因為二老爺。

自從二老爺被抓進監獄,他妻子就瘋了,於是長子、次子投奔到姥爺家。姥爺一生不修邊幅,偏偏他的單位在外事部門。一個外衣永遠遮擋不住內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爺了。當家裏多了兩口人的時候,姥爺因衣冠不整被單位勸退,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於是發動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長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礙。招工負責人會告訴他:“你應該去當電影明星,到我們這可惜了。”長子十分害羞,一溜煙地逃走。

次子自視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單位的態度,總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別人考他問題,他會感到頗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氣回來。

他倆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爺有三個女兒,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學,所以只能是小女兒——我媽去參加工作。十六歲的母親承擔了全家生活費,蹉跎了青春。她現在刻苦攻讀,正是要彌補二老爺造成的損失。

二老爺瘋了的老婆,據說年輕時是難得的美人。她跟著次子生活,一見到二老爺便舊病覆發。二老爺現在西單,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長子次子對他心存怨恨,他倆的家拒絕他登門。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園,偶爾和晨練的老太太們說說笑話。他是個受歡迎的老頭,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皺紋還沒有侵蝕到臉上。

告別了母親,我直奔公園。

在臨水的長廊,看到一個打盹的老人,他身邊有一個黑色皮包。

當我走入長廊,他的手指扣進了皮包的把手,依舊閉眼瞌睡。

他下午四點醒來,走出公園,在街邊買了煎餅,用三十六分鐘吃完,然後沿著長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個小時到達西單,進入一家電器商店。五點四十分,最後一個售貨員走出商店,從外面把門鎖上。

沒錯,他是我的二老爺。

第二天,我到公園向他表明身份,說:“你以後白天可去我家,起碼有個躺著睡覺的地方。”這句話打動了他。他用二十元錢,買了兩盒軟糖、三盒果脯,用草繩紮著,作為初到我家的見面禮。

我的家陰暗骯臟,他問:“你父親,不是當官的麽?”我:“免職了。”他走進我房間,問:“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從來不洗。”他深沈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開糖果盒,一邊嚼著糖一邊看他。

他睜開一只眼:“什麽事?”

我:“想跟你學武功。”

他兩眼翻起,“嗯”了一聲,把整個腦袋埋進被子裏——這是二老爺到我家第一天的情況。

以後的情況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對家中的骯臟狀況視而不見。我拿父親的工資,每日從食堂打飯。吃飯時是二老爺和父親唯一離開床的時刻,他倆只是悶頭吃喝,並不說話。弟弟總是在二老爺離去後,才回到家裏。

我們四人,各顧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學了,還有輕微腦震蕩,放學後由Q騎車載他回家。Q輕盈地踏上車蹬,身形一錯,便無比巧妙地坐在車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沖的老鷹,跳上自行車後架。

他倆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一剛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計劃,我永遠地輸了。

當我不再對二老爺抱有幻想,他卻開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編一根打結的繩子,要我記下每個結的位置。他說,兩個星期來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覺,而是回憶。繩結,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輕時學到的口訣一“結”不差地想清楚。

這一門武功,在舊石器時代發明,是與野獸徒手搏殺的技巧。當新石器時代到來,人類發明了輪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長老們以為人類就此走上文明,舊石器時代的暴力再無用處,於是結繩記載下來,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類延續著野蠻,在新石器時代末期爆發了大規模的部落戰爭。一個傷心欲絕的長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繩,交托族人,說:“這是殺野獸的技法,你們用來殺人吧。”結繩記事是最古老的記錄法,很難精確。這四十根草繩,幾十萬年來一錯再錯。正確的結法,只保留在少數人手中。

1934年,一個叫周寸衣的人傳給了二老爺。

1987年,二老爺傳給了我。

【三】

Q的車座有著優美的上翹弧線,在整座車棚中脫穎而出。我的武功突飛猛進,活在了自己預定的軌道。

我的父親喪失了起床的勇氣,但人們仍不放過他。我的家門一撞便開,一日黃昏,一個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帶了把菜刀,準備剁爛些貴重東西。

我的家只有一個茶幾尚不算舊,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專心致志地剁了起來。我回家時,他已累得汗流浹背。他問我:“你家還有什麽新東西麽?”我向墻角一指:“那個板凳是新的。”他懶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墻角,掄起菜刀連劈三下。當他走出我家門,我才想起:我會武功。

砍低矮東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著菜刀,顫顫巍巍地走出樓門。樓前空場上有三個水泥桌,每桌配四個水泥小凳——它們是父親年輕時的創意,充滿對閑暇生活的向往。三個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掃不完的煙頭、瓜子。

父親在十年前蓋下這座大樓,贏得民眾敬意。他拒絕單位發給他的蘇聯式單元房,將家安在了這裏,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覺得愜意。

這座樓在一片高檔社區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區被推倒後,原地民眾按規定要遷往郊區。父親找到領導思維上的誤區,快速拿下建築批文,蓋起新樓,讓他們住回了原地。

父親的膽色,令底層民眾交口稱讚。但時間證明了父親的錯誤——這座樓中的男人到了夏天,愛光著上身,成排地蹲在路邊,令衣冠楚楚的社區變得不堪。

父親敗壞了整個社區,也敗壞了自己的生活。他說起了臟話,頻繁抽煙。他青年時代便身陷官場,時刻謹慎小心,也許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將這座樓視作自己的歸宿,但一切都事與願違。

我仇視蹲著的人,因為他們擅長落井下石。父親被免職後,成了奚落的對象,他們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會發洩在父親身上。因為父親是個官員。

菜刀青年和樓前打牌的人說了幾句話,把菜刀往腰裏一別,向另一個樓門走去。

四十秒後,我跟入了那個樓門。

菜刀青年走到五層,掏鑰匙開門時,發現了走上樓梯的我。

他:“有事麽?”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繩,記載著骨頭的秘密,只要找到恰當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種兵器。我利用上臺階的動作,調整著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隱藏著的砍刀。

蹬上最後一個臺階,我整個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墻上,一陣惡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來,把哥哥扶起來!”我把他拉起,揉著腦門問他:“我打著你沒有?”他:“打著了!讓我們哥倆坐坐。”我倆手拉手,坐在了臺階上。他跟我說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難:

父親建的樓空間狹隘,尤其廁所沒有窗戶,小便尚好,大便會把人悶死。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還從沒有長時間地大便過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連跟我說了幾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門。我追問:“你以後還到我家劈東西麽?”他:“今天我一時惡向膽邊生,其實我平日是個好人。”弱者總是欺負比他們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惡向膽邊生。走下樓梯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一直生活在危險中,人們的惡意隨時會集體爆發,我的父親必將被殘忍地殺死。

Q忽然變得次要。

四十根草繩,凝聚著人類初始時的所有暴力,我要盡快學會,以保衛家庭。二老爺每日下午三點起床,我四點鐘放學歸家,他會用一個小時和我單手相抵,讓我感受他體內的勁力變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體各個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雙腳,他的腳底湧動著深海的潛流。

他的頭顱是虛空一塊,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腦十分寧靜,忽然會有風雲之變,此時我如遭電擊,整個人自他的手上飛起,跌在墻上。

歷史書是錯誤的。面對野獸,舊石器時代的人類不但發明了工具,還發明了自身,他們發明了直立身體的發力法,可以與脊椎平行地面的獸類抗衡。雖然獸類的肌肉力度要大於人類,但人類垂直的脊椎在力學上占優勢,所以人可以與獅虎徒手對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獵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將其用於獵場後,雖有些許便利,但人類就此遺忘了最寶貴的發明,其後的歷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懸垂後,將頭頂一覽無遺地送到天空。天空有著隱秘的電流,滲入人的頭蓋骨裏,日久天長,形成了智力。人類的文明產生於直立,而現今這個文明的起點被遺忘了。雖然依舊頭頂青天,但已與天地隔絕。發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錯誤的開始,至今已無可挽回。

人類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條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愛上另一個女人。

Q穿著紅色短褲,她的肩頭在夏日曬成淺棕色,她的面龐也是這種色澤,使得眼白格外閃亮。

她家的燈光在樓外地上印出一塊淡藍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會,會有幸福產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樣,有一個徘徊的窗口。這扇窗口,決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將是一個古怪的人。

二老爺的手也是一扇窗,隱蔽著人類的起源文明,只是輕微一動,便令我失重,可想這一文明的壯闊恢宏。可惜人類已走上另一條軌道,這個世界按照另一種程序穩固地運行,我的武功不能解決我生活中的任何問題。

例如:殺死大樓中的所有人,並不能令父親從床上站起。

一日放學路上,我握車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車向前躍出了五米——這是武功的初步效應。我任由自行車繼續滑行,心中沒有喜悅,而是一片悲愁,仿佛置身於原始的荒蕪。

從此我騎車不再用腳,手在車把上發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學校的路程。武功出現後的第十三天,上學路上,一個人跳上我的車後架,音調友好地說:“哥們,我累了,你騎車送送我吧。我叫風濕。”風濕?此人煽動過六七十人的群架,偷過育英中學的電視機,進過兩次少年管教所——傳聞他現在常搶劫學生的自行車,一輛自行車可以買五十二塊錢。

我轉過頭,見他五官幹癟、頭發稀疏,遠近聞名的大痞子竟是發育不良的樣子。

我:“我上學快遲到了。”

他:“你要以後還想上學,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廣場。”

我的手拍在車把上,他自後座彈起,摔在兩米之外。

拼命蹬車,飛速而去。

兩個星期過去,平安無事。我的家有了巨大變化:二老爺說食堂做菜為了趕速度,總是高溫快炒,火氣太大,對身體不好,從此我家開始做飯。

他愛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長的蔬菜,可以存放五個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滲紅,產生陶器的質感。

我到農貿市場買兩個南瓜,夾在自行車後座,正要起身蹬車,突然“噗”的一聲,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為黑色塑料,刀刃有細微鋸口,持刀人是風濕。他的瞳孔為黃色,牙齒細密,滿是煙斑。他沖我一笑,把刀從南瓜中抽起,帶出一股清新氣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場,到另一條滿是簡陋餐館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館。他靠窗坐下,要了兩碗刀削面。

我保持鎮定,等待他率先發難。面端上來,他客氣地說:“吃。”吃完,他從褲兜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書,遞給我:“這是王朔的小說,寫的是我的生活。”書名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過,心道自己身處險境,他可能會在我看書時出刀。我緩慢翻書頁,一直以餘光瞄著他。他等我看過一頁,敲了下桌子,說:“兄弟,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想跟你交個朋友麽?”

【四】

風濕沒有母親,他的父親靠出租武俠小說維生,是個頹廢的中年人,平時穿著清潔工的藍色大褂,整日垂頭,隱蔽在書堆後面。租書的價格,是一本書一天一角錢。風濕父親很少說話,有人來租書,就深沈地點頭。

風濕從他父親處拿了三本古龍的武俠小說給我,並告訴我,王朔和古龍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會他“人人都是偽君子”,古龍教會他“處處都有真小人”。兩人的書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給他足夠的人生智慧。

風濕現在對策劃學生打群架沒有了興趣,至於女人,王朔和古龍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詭計多端,並且有著動物本能,十分不好對付。他決定孤獨地度過一生,做個充滿智慧的小偷。

風濕的父親養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級就退學了,但他的大部分時間逗留在各個學校。他觀察到體育老師上體育課時,因為穿運動服的緣故,會把錢包放在辦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會有學校,所以他選擇了一個可以做一輩子的行當——校園扒手。設想他的老年,成為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更不會令人註意。他七十歲以後,將達到事業的頂峰。

現在,他的事業陷入困境,多所學校的體育老師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廣為流傳,走入任何一個校門都變得困難。

我問:“你該不會要我替你去偷東西吧?”他搖搖頭,真誠地說:“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會害你。”我:“那你怎麽生活?”他還有別的謀生之道。他帶我到一條河邊,指著惡臭的水面,告訴我,水下是三十輛自行車,是他搶來的。每當生活發生困難,他就撈出一輛。一輛車三十五元,足夠他美美地活上兩月。

我問自行車會不會在水下生銹,他說南瓜的保質期是五個月,而自行車在水下可存放三個月。超過三個月,他會賤賣,一輛車十三元五角。

自行車是他的大筆收入,除此之外他還有小錢。他帶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園,撫摸著涼亭柱子上鑲嵌的瓷片,說這是他的外快。他用錘子和改錐敲下瓷片,賣給小學生。小學生用瓷片賭博,把瓷片疊在手背,如果一顛後能抓在手心就贏了,抓不住就輸了。瓷片是小孩們的錢幣。

他還帶我去幼兒園,透過墻頭看一個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幹,和他一樣,顯得發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兒園行竊,一眼就看上了這個女孩,她完全沒有王朔、古龍筆下女人的劣根性。他發誓當她長大後會娶她,那時的他已經偷了許多錢,他倆將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倆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倆的孩子不再當小偷,他長大後是個體育老師。”我大驚:“體育老師!”他惆悵地說:“我這輩子偷體育老師的東西太多了,會有因果報應,所以我的兒子一定會成為個體育老師。”從事冒險活動的人多少有點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龍,他還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廟裏拜佛,祈求觀音菩薩保佑他行竊順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後問我:“你是怎麽把我從自行車後座上彈飛的?”他待我真誠在先,令人無法拒絕,我講解了脊椎發力的秘訣,他開始練武。

一個月後,傳來他被捕的消息。

他連續不斷地騷擾學校,成了區公安局的嚴打目標。當他潛入二十八中學偷電教室的電視機時,十名幹警從廁所裏躥出,他表現得勇猛異常,把兩名幹警打傷。

二十八中以鍋爐燒暖氣,校園裏堆積著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將翻墻逃脫時,一名幹警抄起煤堆上的鐵鍬,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斷了一條腿,押進了看守所。他將終身殘廢。如果不練武,面對幹警束手就擒,便不會有此厄運。

我充滿自責,看起了他送給我的小說。

王朔和古龍令我第一次體會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說,竟欲罷不能,當時已是淩晨兩點,我還是出了家門,奔向風濕父親的租書小店。

整條街,只有一星燈光。風濕父親還沒收攤,他正低頭看著一本小說。燈光下,一片灰白發絲。

我:“租一套古龍的武俠小說。”

他擡頭。

我還沒看清他的面容,他就蹲身找書了。

他拿出用牛皮紙包皮的四本書,說:“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還是一塊都借了?一本書押金五塊。”沒想到還要押金,我只聽風濕說借一本書一角。我:“我和風濕是朋友,他帶我到這來過。能不能把押金免了?”他點頭答應。我拿書要走時,他卻說了話:“是你教他練拳的吧?”我楞住。他從書堆後出來,直走到馬路中央。此時路燈昏暗,四下無人,他渾身一抖,練起拳來,每打一拳就低吼一聲,十分投入。

雖然震撼了我,但必須承認,他練得很差,尚沒有入門。一套拳練完,他氣喘籲籲地坐在馬路牙子上。

我湊上前,說:“大叔,沒想到你會武功。”他一聲長嘆:“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於被警察抓到。”風濕父親的武功,得自於他的青春時代。他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到山西省河曲縣樓子營鎮飲馬口村,房東夫婦是一對衣著整潔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農民形成鮮明對比。一打聽,原來房東夫婦年輕時是赫赫有名的游擊隊員,兩人曾夜闖日軍營地,擊斃了鬼子小隊長加藤修三郎。

這對奪命鴛鴦,男的已駝背衰老,女的卻經住了歲月的打磨,腰桿筆挺,兩眼有神,頗有風度。住在她家有五個知青,她最喜歡的就是風濕父親。

風濕父親年輕時白白胖胖,說話靦腆。她教會風濕父親武術。

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風潮,她送給風濕父親一雙繡花枕套,那是她戴著老花鏡用了兩個月繡成的,給風濕父親結婚時用。臨別時,她說:“叫聲幹娘吧。”

這個英姿颯爽的幹娘,並沒有讓風濕父親變得強悍。他回到城裏,逢迎恢覆高考和國企招工,都敗下陣來。他迅速地頹廢,沒有再練過一天武功。

我:“大叔,憑你的武功,是無法把風濕救出來的。”他痛苦地點點頭,擺擺手:“我和幹娘差得太遠,我沒想過劫獄。我幹娘年輕時是神槍手,她有一個百發百中的秘訣,我如果把這一秘訣貢獻出來,能讓風濕減刑麽?”幹媽的秘訣為:子彈出膛,會令槍管向上震動,所以瞄準時不要瞄準目標,而要瞄在目標下面一寸,開槍正好擊中目標。

我倆為這個秘訣激動到天亮,覺得風濕有救了,而部隊的戰鬥力會得到大幅度提高。風濕父親還拿來一瓶二鍋頭,和我坐在馬路牙子上,就著一碟鹹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陽升起,他對我說:“幹媽的時代,用的是自制土槍,所以才會有這麽大的震動力。現在的武器進步太多,早不那麽震動啦——這個秘訣已作廢。”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麽還跟我逗悶子?”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悶子。”我:“他可是你兒子。”他:“我知道,我知道。”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五】

風濕沒救了。

我到看守所醫院去看過他,他說看守所裏還有一個小偷,是傳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風濕的行竊技法都是自創,遇到師傅教出來的小偷,登時覺出業餘愛好者和職業人士的天壤之別。

他要我告訴他父親,他已學得絕技,一條殘腿並不會成為負擔。

我轉告給他父親後,風濕父親又哭了。

風濕父親說:“我唯一的擔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餓死。現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長,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給我三十幾本古龍的武俠小說,幫我捆綁到自行車後座上時,囑咐我在風濕出獄後,仍做風濕的朋友。

他的神態令人不安。

三日後,我放學回家,故意繞路到他租書的大街,見書屋燒塌了,焦黑的木條鐵板堆成了墳形。

他在前日淩晨開槍打碎了路口的紅綠燈,然後回到書屋點著書籍,在火光中對自己開了一槍。槍是用自來水管做的,他在燒焦前一槍斃命,沒有痛苦。土槍的做法,應該得自他的幹媽。幹媽還是對他形成了影響。

我決定忘掉這一切,風濕出獄後,不會見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長,我將把武功練到極處,因為我發現,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東西。隨著武功的進展,我從二老爺身上觀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來的地方。他會在瞬間流露出一種神態,令我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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