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無情之事，大概便是你以為山崩地裂，而生活卻是一切照舊，仿佛一片湖水不起波瀾。更無情之事，大概便是你以為自己會痛徹肺腑，而心中卻只剩麻木，仿佛一口古井滿是淤泥雜草。

勞動節即將來臨，隨之而來的便是長達兩天的假期——對於九中的學生而言，能有兩天假期已屬不易，雖然老師們大抵會抓住這個機會布置很多功課，但依舊無法抵消學生們對於假日的期盼。

這一日下午，因著臨近假期，正是人心浮動的關口。老師們上課一個個板著臉，生怕一個好臉色會叫那起專會察言觀色的學生們看了去，更加無法無天。餘舟伏在桌上做著剛發的英語報紙，上面三道閱讀、三道完型已經掃掉一半，唐奎一早就預定了他的作業，說要帶回家抄。

教室裏從不缺認真學習的身影，但同樣也有提前放松一下身心的男生、女生，在這個僅剩一節晚自習要熬的下午，開開心心地鬧一場——至於那些堆積成山的試卷，誰管它呢？

餘舟自己心無旁騖，卻是連前排那幾個激動談論影壇新星的女生們尖利的聲音都不曾聽見。直到教室裏陡然一靜，他才從沈浸著的英文字母中抽身出來，一擡頭，就看到班主任的黑臉。她站在教室門口，那裏貼著一周衛生檢查打分表，餘舟覷眼一看，上面一溜的“優”，只有最後一天得了“良”。

“檢查衛生的老師有沒有講為什麽扣分？”班主任壓抑著怒火問前排的一個矮個子男生，班裏這時早就沒人敢再出聲，人人自危，生怕她一把無名火燒到自己頭上。

矮個子唯唯諾諾，嘟噥了一句：“不、不知道，好像是後頭有垃圾。”

班主任立刻大步走到後面，站的地方只離餘舟幾步遠，她怒氣沖沖地問：“哪裏，哪裏有垃圾？”她身上那股香水味熏得餘舟鼻子發癢，他趕忙屏住呼吸。

“說啊！”班主任氣極了，她最恨學生在衛生檢查這種小事情上出差錯，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好，哪裏能學好？真是丟臉！她越想越氣，聲音也越拔越高，尖利得刺耳：“不說是吧，不說你們幾個一起負責！”

忽然一個男生站起來，他在餘舟斜後方坐，指著餘舟邊上的過道講：“那裏之前有一團紙，魏老師看見了，就扣了分。”

餘舟一懵，他都不曾註意到有人檢查，此刻一聽問題出在這裏，頓覺不妙。果然，下一秒班主任就將槍口對準他：“又是你，餘舟，我告訴你，今天不把這分追回來，你就不要上課了！”

餘舟硬著頭皮站起來：“老師，垃圾不是我扔的。”

“不是你扔的你就有理了！看到腳邊有紙都不曉得撿，一身懶骨頭！”班主任狠狠罵道，“還不快去，趁著魏老師沒走把分給我追回來！”

餘舟有些不知所措，他能感覺到臉上一陣一陣發燒，但聲音到底還是穩當的：“我沒有看到魏老師過來，之前在做功課……”

“不管你在做什麽，老師進來檢查衛生，你腳邊有垃圾就是你的責任，現在就去！”班主任打斷他，手一揮指向門口，“去啊！”

餘舟只得出了教室，還有十幾分鐘就要上課，他不願意錯過劉老師的物理課——雖然大概也是自習，至多講些題目。劉老師很少在晚自習講大課，因為效果不好。

夜色早就降臨，教學樓倒是燈火通明的，餘舟之前聽人提起過，這位檢查衛生的魏老師是初中部的老師，辦公室在主教學樓一側的物理樓二層。

九中除了主教學樓外，兩側還有物理樓和生化樓，中間有樓梯連接著。餘舟在高中部，因此極少踏足此地，當他穿過那道玻璃門，進入物理樓潮濕陰暗的走廊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裏的年代比之新建的主教學樓要久遠多了，雖然幾經修繕，但剝落的墻壁和掉漆的扶手仍舊顯出龍鐘的老態來。墻壁上一列掛著的是著名物理學家的畫像及生平簡介，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幅幅頭像竟有幾分森森鬼氣。餘舟立刻加快了腳步，沿著盤旋的樓梯下了幾層，卻被二樓已經鎖上的鐵門攔住。他不由有些喪氣——這下還須折回三樓，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裏並未上鎖，進去之後可以走內部樓梯。早知就不費這番功夫了。

天色更暗，走廊上的燈泡與主教的節能燈管不同，發出的光也是昏黃的，像是推不開這濃重夜色，於是角落裏、轉角處便被陰影占據，影影綽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餘舟終於返回三樓，進了物理樓的走廊。這裏也終於有些人氣，因為初中那幫小鬼還未放假，可以隱隱聽到不知哪間教室裏傳來的吵鬧聲。他轉過一個彎，再走幾步才看到狹窄的樓梯間——比之之前還要破敗些，樓梯居然是木質的，上面還鋪著紅地毯——已經臟得不成樣子，踩上去會發出沈悶的聲響，叫人心底發毛。

二樓是一應實驗室的所在，此刻早已統統上鎖，走廊裏卻還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這是實驗室所特有的，硬邦邦的，像是金屬的味道。餘舟朝著唯一發出燈光的那間屋子走去，及至門口，他伸手在半掩的門上輕敲兩下，喊了聲“報告”。

裏頭嗡嗡的說話聲靜了片刻，俄頃有個熟悉的聲音講了句：“進來。”

餘舟頓時一怔，一時間手心竟然滲出汗來——這個聲音他聽過無數遍，無論現實或是夢中，絕不會聽錯——這是喬椋的聲音。

他深呼吸一回，推門進去，就看見幾個學生圍坐在一起，喬椋正坐在上首，偏頭懶懶散散地朝他看了一眼。

“同學，請問你找誰？”一個看上去文靜秀氣的女生問他，“我們社團正在開會，你是想要參加嗎？”

餘舟喉頭微動，將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理智占據上風後，他答道：“我來找魏老師，”他想想後補充道，“就是檢查衛生的魏老師。”他沒敢去看喬椋，心卻早已嘭嘭嘭跳起來。

那個女生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魏老師剛剛走，同學你要是想找他，只能等開學後了。”

餘舟應了一聲，他手還抓著門把手，粘糊糊的汗讓冷冰冰的金屬都變得溫熱起來。他壓抑著心頭朝喬椋再看上一眼的欲念，匆匆側過身：“那我開學再來，”說著便一把關上門，燈光立刻隔絕在門的那一邊，走廊上頓時變得黑漆漆的，闃靜無聲。

餘舟呼吸還有些顫抖，他扶著墻，感覺腿肚子發軟。這是意料之外的，他從沒料到再與喬椋見面會帶給他這樣大的沖擊，之前的隔膜、麻木像是玩笑，難以抑制的思念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為他的理智發出抗議。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拖著沈重的腳步離開，心頭又酸又澀。他想，他竟然連喬椋還參加了社團這樣的事情都不曉得，他確實是不了解她的。

九中高中部的確是有社團活動，但是班主任從不許他們參加，因為怕要影響學習。除非成績穩定在前十，否則連打報告給她申請都沒資格。於是社團招人的時候，餘舟看都不曾看過一眼，他現在有些後悔，方才居然沒問他們是什麽社團。

喬椋會參加什麽樣的社團呢？這個渾身充滿謎團的人，究竟還有多少秘密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這個認知叫餘舟很有些沮喪，等他再擡頭時，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迷路了！

這裏顯然不屬於他來過的任何地方，兩旁的教室都落了鎖，灰塵積了厚厚一層——這究竟是什麽鬼地方？餘舟趕忙轉身，匆匆往回走去，然而這裏曲折覆雜的地形很快把他搞糊塗了，他竟然找不到來路！樓梯間好像施了隱身術，不知躲到了哪個角落去享清閑，他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兩邊竟然都沒有路！

那他是從哪裏走來的？餘舟不禁渾身發毛，他後悔自己當時只顧埋頭在自己那點心思裏，居然都不曾擡頭看看兩邊，現下猶如困獸一樣。更何況還有班主任虎視眈眈等著他，要是不趕緊回去，恐是交不了差，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

然而這條走廊一望到底，怎麽看都不像是有出路的樣子，餘舟趴到窗臺上，外間操場上幾盞路燈孤零零亮著，一個人都不見。他嘆了口氣，就算有人，他也沒那個臉去喊人家，告訴人家自己迷路走不出去了。

“你是打算在這裏過夜？”驀地，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突兀，卻清亮，是熟悉的語調和溫度。

好像渾身緊繃的肌肉一瞬間放松下來，餘舟一下轉過身，就看到喬椋靠在墻上，看著他。黑暗中，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那樣有神，還帶著隱約的笑意。半晌，見餘舟不答，她竟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真要在這裏過夜，有些冷吧？”

作者有話要說： 高中那會兒檢查衛生真是我們的噩夢，下課都沒法安穩，就怕突擊檢查衛生時候腳下有垃圾，老師才不會管是不是你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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