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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雍熙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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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璘拒絕出征。

剛剛登基的趙昚就暈菜了,他積極尋找陽光的一面,發覺還是有收獲的。比如他發現了虞允文,這個人證明了之前的采石磯奇跡,這不是偶然現象,而是真的很有眼光。

虞允文從此進入了南宋的決策層。

南宋紹興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七月之後,趙昚振作起精神,開始一一實施他對帝國的改造計劃。

先是凈化空氣。

這麽多年以來,南宋的國民被趙構、秦檜壓制得變態了,充斥著黑幕、貪汙、腐敗、奴性等惡劣的氣息。在精神層面上,這個帝國已經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

趙昚很聰明,他做了兩件事就把這個局面扭轉了。第一,為岳飛平反。這時距風波亭冤案已經過去了二十一年,岳飛之冤天下皆知,可誰也沒辦法做什麽。趙昚也一樣,他在十四歲時曾經在資善學堂見過岳飛一面。就是那次見面,讓岳飛大喜過望,認為江山得人,轉身就向趙構建議早立皇儲。

結果趙構心生殺機。

三十五歲的趙昚回望前塵,從心底裏懷念這位英雄,他是上天賜給宋朝的禮物。他下令恢覆岳飛的名譽、官職、封地,接岳飛父子的家眷回原住地。他們終於在臨安城西北錢塘門外九曲叢祠北山山麓的那塊長著兩棵橘樹的墳裏找到了岳飛的屍骨。

英雄被官方隆重地遷葬,趙昚以百萬貫巨資為岳飛建廟立祠,賜名“忠烈祠”。

當年曾經參與構陷岳飛冤案的秦檜走狗等,還活著的一律處罰,死了的——就死了吧!

第二,平反擴大化。

近二十年來被秦檜一黨迫害的人,如李光、趙鼎、範沖、朱震、辛次膺、胡銓等被恢覆名譽。已死的追封,還活著的進京,加入新朝的政治班子,共同改革國家。

這些人是秦檜的重點打擊對象,老百姓是秦檜的普遍打擊對象,趙昚提拔了重點對象,於是普遍對象的情緒迅速高昂。

國民的正義感、榮譽感回歸了。趙昚的噩夢也隨之開始了。這些人基本上都去禦史臺等言官部門上班,也許是在長期的流放途中修煉成功了,也許是過度的迫害使他們的正義感、尊嚴感升級,這些人的精氣神變得超級旺盛,從上班開始,就全力以赴地——挑毛病。

只舉一個例子。

有官員向趙昚提議增加言官數量,趙昚一聽脫口而出,說了句心裏話:“最近出廠的士大夫太傲慢、太自大了,達到了目空一切的程度,想挑出適合上崗的很不容易啊!”

那官兒立即拉下了臉,開始教育新皇帝:“直言上諫是士大夫的合法權利,你必須接受,而且要從心裏往外很高興、很享受地接受。只有這樣,國家才有希望富強。”

趙昚沈默。

該官兒下朝。

這事被胡銓聽著了。胡銓是這批殉道士裏的名人,這時也是言官的精神領袖。他正愁隊伍不夠壯大,一聽趙昚居然反對,這還了得?

胡銓立即進宮質問皇帝:“你剛才是這麽說的嗎?真的是這麽說的嗎?為什麽要這麽說?”

趙昚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實在是集陰暗醜陋於一身,被劣質豬油蒙了心,於是連連道歉,說自己的本意不是那樣的,畢竟絕大部分的言官還是好的嘛。他只是希望,大家以後說事時要就事論事,別太隨意發揮——請他們不要誤會啊!

皇帝都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胡銓那顆因為長期飽受折磨變得過分敏感的心靈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滿意地走了。

第二天,另一個憤怒的言官殺到。這位言官很嚴肅地要求皇帝解釋一下之前的言論到底是啥意思。趙昚脾氣非常好地覆述了一遍,並著重申明,他不是厭惡言官犯顏直諫。他說:“你看,愛卿,你不就是正在這麽做嗎?朕很高興。朕只是說,要言之有物,不要亂發脾氣。”

多有禮貌的皇帝!

哪知道言官更加憤怒了。

該官員認為皇帝簡直是屢教不改,避重言輕。什麽叫言之有物?什麽叫正確與錯誤?言官的天職是只提問不回答,只挑錯不糾正,只做事不計後果!如果計較言官的諫言是否合理,視合理者為盡職,不合理就是高傲自大,那和拒諫沒有分別。

有點強詞奪理吧!

趙昚的反應是站了起來,很嚴肅地表示敬意。以上這件事並不是證明趙昚有受虐狂傾向,或者說被趙構長期壓制,有被壓制的愛好。他非常正常且理智,知道哪怕這些言官的態度有問題,觀點不正確,可目前的南宋帝國需要的就是這種人。

南宋的官場爛透了,經濟也快崩潰了。貪官與汙吏橫行,百姓被壓榨到了幾乎每年都有起義造反的程度了。這樣下去國家就會從內部滅亡,還談什麽收覆故土,殺回北方去?

所以趙昚在忍,哪怕並不認可,也要支持這些人做下去,幫他把國家清掃幹凈,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覆國力,好支撐他夢想中的北伐。

北伐需要軍隊,軍隊更是亟須改革的地方。完顏亮南侵給南宋敲響了滅亡的警鐘,挺過去之後很多之前沒註意到的東西都浮出了水面。

有絕望的,比如高級將領們。以前線最高指揮官葉義問為例,這人昏庸到有人向他報告:“金軍近日以添生兵。”

他疑惑地問:“生兵是什麽兵,難道還有熟兵?”白癡都知道,生兵是生力軍!至於無恥就更加精彩了,他把部隊丟在前線,自己一個人逃回大後方。而在一切都結束後,他還能揚揚得意地回臨安城上班,並且什麽處罰都沒有。

這是什麽樣的軍隊,什麽樣的世界啊?

趙昚把葉義問撤職查辦,發配到饒州(今江西鄱陽)編管。達看起來很解氣,卻於大局無關緊要。試問全國軍隊都是問題,處理個把指揮官能起什麽作用?

問題似春天的荒地,雜草叢生種類多樣,數不勝數,有著各方面的意想不到。看成色,南宋軍隊的起點本來極高,在岳飛、韓世忠時代,已經橫掃江北,經常性地擊潰東亞最強的金軍。這個標桿高到讓人驕傲。可隨之迅速沒落。

秦檜、趙構有計劃、有組織地摧殘他們。到完顏亮南侵時,誰都承認南宋死定了,可虞允文只是在采石磯前線拍了拍一個大兵的肩膀,戰爭居然就打贏了。這是怎麽回事呢?

趙昚相信,這是薪盡火傳。

哪怕燃料都燒凈了,可火種仍然在。於是他決定盡一切可能迅速地把散落在軍隊各處的火種都找出來,點燃整個南宋軍界。

這是必須的,也是可能的,可也是最緩慢的。剛剛過去的戰爭表明,真正能迅速見效帶來驚喜的,還是民兵。

像魏勝,三百餘民兵渡淮,連戰連捷創造奇跡;像耿京,星火燎原,僅僅一個多月就聚眾數十萬以上。這是南宋官方絕對做不到的。

尤其是這兩個現象一點兒都不偶然。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屢屢發生下面的一幕。戰爭中正規軍衣甲鮮明、武器齊全地站在後面,前方是打著赤膊拿著簡易刀槍的民兵。民兵們血肉橫飛賣相慘烈,正規軍仔細觀察小心判斷。

占優勢了嗎,快成功了嗎?好,沖過去,搶!

占劣勢了嗎,快失敗了嗎?好,馬上退,撤!

戰後,以勝利為例,正規軍得到一切好處,而民兵們連政府當初信誓旦旦答應的免租稅不服徭役之類的都得不到。

何其卑劣,何其醜陋,何其可憐……趙昚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他只需要極少的代價,就可以得到大批現成的比正規軍強得多的軍隊。

只需要他對子民們稍微善待一些。

軍隊有了,裝備要跟上。說裝備,南宋軍隊的裝備也是種類繁多,數不勝數,有著各方面的想不到。賬單上寫的每一項都會讓皇帝抓狂。

漢人的軍隊歷來都由國家來武裝,不像游牧民族那樣,戰馬、刀槍、弓箭、盔甲,甚至糧食全都自備。讓趙昚抓狂的是恐怖的支出,單說鎧甲這一項就足夠讓人崩潰了。

宋制標準鎧甲披戶護臂要五百零四片甲葉,每葉重二錢六分;甲身用三百三十葉,每葉重四錢七分;戰裙用六百七十九葉,葉重四錢二分;頭盔主體重二斤十二兩,頭盔護甲用三百一十葉,葉重二錢五分;全身共用甲葉一千八百二十五片,另有串線重五斤十二兩五錢一分。

這是多麽精細的工藝,之後的制作基數是三十萬套以上……這還只是鎧甲一項而已,配上刀槍,還有弓箭,得是什麽數字啊?

都有記載。

一把戰刀是三千三百錢;一把手弓兩千七百錢;一支手箭七十四錢;一支弩箭六十五錢;一只戰鼓六千五百錢;一副軍帳六萬九千八百錢:一副鎧甲四萬零一百錢;一副擋胸一萬七千三百錢。

這些的基數要遠遠大於三十萬,以弓為例,通常是趕制一百萬張。

要讓萬病叢生、剛剛死裏逃生的帝國迅速運轉起來,服從剛登基的兒皇帝支持北伐,這個命題不大好做。為了成功,趙昚決定從多方面著手。

先樹立偶像。

當年紹興北伐時的名將只剩下了吳璘與張浚。吳璘——先算了吧,那麽只有張浚,立即召見他。張浚被請入臨安,除樞密使外,還加封江淮東西兩路宣撫使,統領兩淮前線諸路軍馬。這滿足了張浚平生的願望,他當年不惜搞出淮西軍變來,快要奪得的全面指揮權終於到手了。

趙昚還破格加封張浚為少傅,進封魏國公。

這相當於提前給出死後追封了。宋朝有制度,除皇室成員外,外姓大臣只有位列使相以上才能進封國公,且只能以小國、次國、大國的順序次遞進封。張浚在紹興時期解職削爵前是右相和國公,屬最初一級的小國,而魏國公是頂級的大國爵。

未有尺寸之功,先官升兩級。

這還不夠,對張浚的支持必須要體現在政策上。作為新上任的兒皇帝,趙昚非常清楚這個國家是誰的,於是他去找爹。

趙構。

趙構現在每天在望仙橋悠然自在,已經修煉到了八爪大章魚的境界。他坐在屋子裏逍遙,觸角牢牢地吸附在帝國的每個角落裏,時刻監管全局。

趙昚得不到他的支持,一切都名不正言不順,並且不孝順。話說每個月總有幾天,趙昚要去看他爹,最近他去時總會情緒激昂,對爹講帝國最新的可喜變化。而爹的反應卻是淡淡的,仿佛不關心,仿佛很放權,仿佛真的退居了二線。

趙昚不甘心,終於在某天下定決心跟爹講:“俺要北伐!俺是說最近——立即北伐!”卻不料爹突然間勃然變色,清晰地對他講:“大哥,待老夫百年後汝再行此事。”

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別想挑事,搞什麽北伐!

當天趙昚神情恍惚地出了德壽宮,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北伐是不討喜的,做下去很可能會導致皇位不穩,至少也會被人罵不孝順……可是不做呢?之前三十五年間凝結了宋朝皇室數不清的屈辱,甚至是漢文明有史以來最大的屈辱,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人都無法忍受,何況是他趙昚!

趙昚有著巨大的榮譽感,這種感覺很可能來自他的血統,源自於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驕傲的血脈。但也可能是他天生的獨有個性,在兩宋十八位皇帝裏,唯他驕傲到了敏感的地步。

為了尊嚴,他能去做任何事。

他思前想後,決定不顧一切推行北伐,而這就要更加強硬地支持張浚。從這時起,趙昚堅定地站在了張浚的身後,他先是寫了一篇《聖主得賢臣頌》送給張浚,給張浚定性。接著在皇宮深處的內祠中立下了張浚的生辰牌位,每次宣召張浚議事前,先要到祠堂裏恭敬參拜一番,然後才會召張浚入宮。

這叫“示以不敢面詰”。

這是亙古未有之禮遇。

傳到了外界,說什麽的都有。有的人讚嘆趙昚不愧厚德載物如大地,於國難當頭時,比當年周文王禮遇姜子牙做得更到位,宋朝必將因此中興;有的人搖頭哀嘆,這都是什麽事啊,張浚何許人,有過啥建樹,難道是富平之敗、淮西軍變嗎?憑這些都能成中興之賢臣,受不世之禮遇……這皇帝傻到底了。

傳到了趙構的耳朵裏,當爹的心裏一哆嗦。這是真要重用張浚啊!為了他自己最後這段生命的舒服著想,是必須得做點什麽了。

先是制造輿論,平緩矛盾。趙構很清楚政治鬥爭有時像兒女們的婚事,父母越是反對、越是壓迫,越能逼著倆孩子走到一起。如果和緩些,還有可能讓雙方互相看到對方的缺點,從而散了。

趙構決定不逼張浚。

他找來張浚的兒子張栻,動情地追憶了和張浚幾十年間結下的“深厚”友誼:“孩子,你父親最近如何,吃得怎樣,臉色好嗎?你媽媽呢……哦,她去世了。真遺憾,時間過得太快了,當年你父親再婚時還曾經找我咨詢意見,轉眼你都這麽大了。回去帶話給你父親,我很想他!”

“……朕與卿父,義則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來,有香茶與卿父為信。”

這次會見之後,外界一片嘩然,嚴重懷疑當年淮西軍變張浚下臺後,趙構的那句“寧至覆國,不用此人”誓言的真實性。

趙昚非常興奮,這在他看來是重大轉機,他爹開始支持他了,開始給政策了。在又一次的見爹日,趙昚以張浚為話題,展開了新一輪的北伐建議。他以為一定可以和爹產生共鳴,由認同張浚開始,轉為認同北伐。卻不料這一次爹的話是這樣的:

“兒子你要長點心,認真仔細地觀察臣子做事。比如張浚,他常備一個記事本,凡有士大夫拜見他,都會記在本子上,私下許諾以後予以舉薦。到了軍隊裏,他又拿國家的金銀財寶分給手下士卒,以籠絡人心。不知官職是誰的,金銀又是誰的!”

趙昚愕然。

前後的反差太大了,趙構先是肯定了與張浚的交情,又鄙視了張浚的工作方式。這說明了什麽?是先揚後抑,比較常見的政治手段,還是說這是在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

難道張浚真的是表清裏濁的兩面派?

一顆有毒的種子順利地在趙昚的心裏生根發芽,他不由自主地順著這個思路想了下去。這不怪他,他受過專業的政治培訓,這些都是本能反應。

之後他迷惑、思考、分析,終於下了結論。趙構不北伐,他想北伐,而張浚三十年如一日倡導、計劃著北伐,有這個定式在就足夠了。

可那顆種子只要種下,就再也沒法徹底拔出來。

趙昚找爹要政策的事泡湯了,很郁悶,但也是在意料之中。他振作起精神想別的渠道繼續往高裏擡張浚,為北伐樹大旗、造影響。

他決定從大臣中找幫手,第一人選理所當然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帝師——史浩。順便說一句,這位史老師依然非常堅挺地存在於朝中。之前一個昏招讓國家失地十六州,損兵近三萬,仍然沒有斷送官場仕途,甚至連降級的處分都沒有,連失去皇帝信任的危機都不存在。

這時趙昚非常渴望老師的共鳴,可老師偏偏還是很擰。史浩明確表態,他一如既往地不支持北伐,並且嚴正告誡學生:“你被別有用心的人騙了。至於是怎麽被騙的,老師給你現場示範。”

史浩要求和張浚進行廷辯,在金殿上,在皇帝、文武百官面前把事情說清楚。

張浚不得不應戰,這也算是他的述職吧,畢竟他想北伐,只有舉國之力,每個官員都得配合才成。於是他從江淮前線趕回了臨安,他滿心希望能把這次的廷辯變成一個積極的誓師大會,把敵對派、騎墻派都爭取過來,甚至變成他的手下,一起為北伐努力。

這件事再次證明了張浚是位樂觀主義戰士,他在每次的鬥爭來臨前都信心滿滿,是強敵的,他輕視;是戰鬥的,他覺得是游戲。

比如這次。

史浩是個官場新丁,新皇帝登基前只是教育系統裏的官兒,履歷表上填的是溫州教授、太學正、國子博士,這和張浚怎麽比?張浚在靖康之變前的開封城裏都比這些頭銜大得多。

所以張浚不以為這是場戰鬥,他很輕松地走上朝堂,就差點兒當面問下皇帝:“你今天到內祠裏參拜過我的生辰牌位了嗎?”轉而再問下史浩:“皇帝都這樣,你是不是也應該有點表示?你想隨便就和我說話嗎?”他是昂揚的、正義的、神一般的,史浩也認可了這一點。於是他得先開口論述他的北伐大計。

張浚說:“皇帝應該下詔親征,第一階段先到建康……”

史浩反對。

史老師問:“皇帝去建康是以什麽名義?是親征,那麽率先挑起戰端,於仁不寓;如果是以巡邊的名義,那麽花費是多少你知道嗎?完顏亮南侵時太上皇親征,沿途各州縣耗費的巨資不算,光是朝廷內庫支出就達到了一千四百萬貫。現在朝廷是不是還能支出這些,你自己去查賬本。當然,你可以直接提議把都城遷往建康,那樣花費可以打進正常開銷裏,畢竟朝廷在哪兒都花那些錢。可是建康沒有皇宮,怎樣安置皇帝?皇帝可以將就,怎樣安置太上皇?如果皇帝單獨親征,那麽禁軍必將分成兩部,一部留臨安保衛德壽宮,一部去前線。這樣單薄的兵力,萬一金軍突襲,你怎樣保證皇帝的安全?”

一系列的問號,搞得張浚啞口無言。這些都是事實,哪怕很愚、很腐、很厚黑,可畢竟都是現實狀況。想了半天,他決定回避。

他強調:“皇帝應該有勇氣,想想漢高祖劉邦以微不足道的泗水亭長之職轉戰天下一統江山,何其壯哉,我皇當有漢高祖的氣概!”

很激昂——史老師很生氣,說:“這根本就不能類比。劉邦是什麽人?趁秦末大亂逞一時大快的亡命徒罷了。勝則得利,敗就去死,宛如一次賭博。這時我皇上承二百年祖宗基業,怎能與之相比?帝王之兵,當以萬全,你如此輕率,是想陷皇帝於死地嗎?”

張浚再一次無言以對,他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老學究很難纏,談理論、辨對錯非常拿手。這不行,得換個話題。

張浚提出,中原淪陷已久,再不收覆,江北會有豪傑趁勢而起,那時整個北方將不會再為宋朝所有,這是比金國更大的隱患,一定要盡早盡快地處理。

言下之意,有條件要北伐,沒條件也得北伐,刻不容緩。

這是個大命題,涉及趙宋家的天下,已經到了軍事、政治的層面上,想來老學究不擅長,也不敢亂講話。何況立軍界,他張浚三十年間執牛耳,就算史浩想講什麽,他也能用各種盤外招硬生生地壓倒了。

卻不料史老師這樣講:“江北根本就沒什麽豪傑,要是有,為何金人沒被趕走呢?”多麽巧妙,沒有什麽專業依據,可就是言之有理。

可見會吵架的人絕對能跨行業去吵。

張浚火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實情?江北的百姓被嚴格編管,人人手無寸鐵,這讓他們怎樣起義造反?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我們北伐,給他們武器,立即就是戰鬥力!”

史浩更加不解:“這就是你說的豪傑?手無寸鐵就無法反抗嗎?想當年強秦暴虐,收天下之兵鑄金人於鹹陽,陳勝、吳廣起義時有什麽兵器了?不都是手無寸鐵嗎?一樣聲勢浩大、縱橫天下,那才是豪傑。由此可見,你純粹是危言聳聽,江北根本不會出現另一個漢姓天子。”

張浚氣得要爆炸了,跟這種人怎麽說理,沒發生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可一旦發生了呢?難道會有誰提前通知,比如老天爺寫一份地契換人公告,說趙宋完蛋了,要換誰誰誰?

歷史證明,張浚這時是真的有理。幾十年後的襄陽就是這樣,一直被攻擊,挺了很多年,可是當權者認為它牢不可破,根本不用擔心。所以襄陽真的淪陷時一點後手準備都沒有!這是後話。

可問題是張浚是文官裏的武將,英武逼人總占上風;在武將堆裏又是文官,先天上占足了便宜,別管面對的是誰,都敢橫挑鼻子豎挑眼。出道以來基本上從沒落過下風,造成了他脾氣大、口才差,和人吵架時總是出醜。二十年前被岳飛項得惱羞成怒,這時一個老學究也能虐到他完爆。

張浚實在講不出什麽了,他索性轉過頭去向趙昚做慷慨激昂狀:“陛下當以馬上成功,豈可貪於茍安,坐失良機!”

趙昚被深深地打動了,北伐當然困難,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思考這些,可難道有困難就不做了嗎?當然不!他以更加激昂的態度回應了張浚:

“公既銳意恢覆,朕豈獨甘偷安?”

一時間,南宋臨安金殿上充滿了激昂慷慨的霸王之氣。相傳很多人都被感染了,無數道崇敬的目光在張浚、趙昚的身上凝聚,給他們鍍上了榮耀的金邊。

可不包括史浩。

史老師無比堅信自己的理念。哪怕造成川軍死傷數萬、國家喪地十六州他都不在乎,更何況眼前這些小氣氛。他窮追不舍論戰不已,和張浚一連辯論了整整五天。這五天裏,兩人的戰場一會兒在金殿上,一會兒在府堂上,一會兒在飯桌上。

史浩可以駁斥,可以嘲諷,吵到一定程度,理論數據方面也不含糊,他指出國家現在能動用的軍力,最多只有六萬人主戰,請問信心從何而來?

嚴重打擊之後,史浩又情意綿綿。他深情地說:“張都督,我生平幾十年的願望就是為了持鞭前驅聽從指使,您是我的偶像,可沒想到現在我們倆意見如此相左。為了您三十年之大名不墜,國家元勳大旗不倒,您可千萬要謹慎冷靜些啊……”

張浚大怒,這個該死的老學究視其如嬰孩兒,居然敢軟硬兼施!這是對他最大的蔑視,他決定絕不容忍。他大怒拂袖離朝遠去,回江淮前線去視軍。

他走得是如此決絕,趙昚立即心虛,十萬火急地請他回來,並且明確表態:“朕倚魏公若長城,不容浮言搖奪。”

這也算是最高指示了,可惜誰也不把他當回事。還是史浩,這位新任的副宰相就敢明目張膽地拆臺。前方張浚百般籌集軍備,能就地解決的絕不麻煩中央,可經費實在是不足,沒辦法,向趙昚求援。趙昚下旨立即支持,可史浩不同意。

剛剛登基,還沒有施恩於民,就橫征暴斂,不怕搞出民變嗎?那時失地沒收覆,江南都會有危機。

史浩說得冠冕堂皇,囑咐有關部門留旨不發,拒不執行。

趙昚急了,這是軍務,耽擱不得!

史浩很鎮定,要不您撤我的職,反正我不同意。相持的結果是趙昚再一次妥協,無論是張浚還是史浩,都算是他的貼心人,走了哪個他都心痛。

難道他還要起用趙構、秦檜時期的那幫垃圾蛀蟲嗎?

萬般無奈,趙昚決定誰也不得罪。史浩可以繼續反對北伐,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張浚去北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至於錢,趙昚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塊閑地,每年都要準備進貢金國的歲幣,剛剛不是才打完仗,兩國交惡嗎,那還給敵國幹嗎?就用這筆錢支援張浚做軍費。

終於解了燃眉之急,趙昚卻沒法歡喜,他更著急了。北伐是個巨大的工程,需要全體官員去支撐無數的環節,難道每一次都得這樣拆東墻補西墻嗎?

必須要動員起來!

可是向爹要政策,向老師要支援全都泡湯了,還搞得狼狽不堪,白白地多出了負面影響,長此以往,如何了得!

趙昚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麽辦,只好使出了最後一招,他親自出馬,以身作則,以帝王之尊親自號召國民行動起來。

他在皇宮內部開辟出了一塊場地,帶著宮伴、禁軍等在裏面做各種軍事運動,陰雨天都不停,上面遮上油布,下邊鋪上沙子,每天準時出操。

沒幾天效果就出來了,文官們集體看不順眼,提議皇帝穩重點,不說形象問題,萬一傷著哪兒了,還能正常工作嗎?

趙昚充耳不聞,他要的就是影響,哪怕是反對的聲音,只要傳出去就好。他接著操練,結果有一天出事了。那天他在打馬球,這是集馬術、桿法、急停沖刺等覆雜動作於一體的高難度運動,一直以來在軍隊裏非常流行,可以在玩的同時練出非常好的馬術基礎。

趙昚精力充沛,興致勃勃,玩得高興時忘了馬的死活。他騎的那匹馬被反覆折騰得頭暈目眩,一時激動跑偏了方向,向場邊低矮的廊房狂奔而去。

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一幹侍衛、禁軍都沒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著馬沖向了矮房。以矮房高度計算,皇帝肯定要一頭撞在房檐上。

祈禱吧,讓趙昚在這一刻被老祖宗趙匡胤附體,腦袋瞬間硬度超過鐵爐子,哪怕騎馬撞上城墻,也啥事沒有。

奇跡通常都是孤品,沒法覆制的,趙昚有自己的故事橋段。他在就要撞到房檐的一瞬間突然離鞍跳起,迅速伸手抓住了房檐,全身掛在空中,松手落下,整個過程神色不動、鎮定自若。之後他牽過一匹新馬,翻身躍上,重新操練。

一片寂寞,全場歡呼。

“我皇威武,我皇從容,我皇萬歲!”

這事兒像長了翅膀一樣飛翔在南宋的天空下,趙昚尚武的形象初步確立起來了,連帶著人們開始關註起北伐。

趁此機會,趙昚第一次以官方名義發布北伐令,宋朝將在二十年之後重新以戰爭的方式收覆失地。消息傳出,舉國動蕩,先是德壽宮地震了,趙構在望仙橋上咆哮如雷,喊趙昚立即過來解釋。“不,你啥也不用說,馬上去宣布之前是口誤,是昏迷,是喝酒了亂講!”

趙昚沈默不語。

這是他反抗的極限,他不可能和賜予他皇位的“父親”作口舌之爭,進而翻顏相向,橫眉冷對。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實上他只需要緊緊地閉上嘴,沈默到底,就足以說明他的決心。

趙構喊累了,與其說他是在宣洩怒火,倒不如說他是在釋放恐懼。這軟蛋被女真人嚇出了真正的器質性病變,這種病每時每刻都折磨著他,提醒他永遠別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孫子。

這時他當著金國的“孫子”,卻管不了兒子,更沒膽子重新坐到最前臺去面對問題,折騰了好一會兒後,只能揮揮手讓趙昚滾蛋。

趙昚自由了,從德壽宮出來之後猛然間天高地闊、乾坤明朗,他終於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了!他回宮之後,繞過了一切官場阻撓,把三省、樞密院都扔到一邊,直接向江淮前線的張浚下令,北伐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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