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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呂夷簡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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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做到的?是他太神奇了,仁宗朝的第一權相從開始起步時就與眾不同?還是說,這根本就不是個秘密,天下盡人皆知,但誰都不去動。只有他這個傻大膽去突然扛刀?

歷史證明是後者。富貴險中求,人人都不敢去動的東西,那裏面才隱藏著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譽。呂夷簡之所以能成為呂夷簡,其間絕沒有半點的僥幸。

但這時他一樣得為小人撓頭,就是羅崇勳。小人是什麽人呢?就是個鼠目寸光的蠢物,只看見了眼前的好處,玩了命地固守,一點都不在乎以後的日子還要不要活。具體到羅小人,就是他真的把劉太後當成了唐朝的武太後,劉娥已經60多歲了,還真以為她能像武則天那樣60多歲登基,到80多歲才死!

所以才逼著呂夷簡撕破了臉,說出“……異日必有受其罪者”,那會是誰?異日到來,即是趙禎親政之日,那時劉太後肯定死了,看誰還能罩著你們!這句話立即起效,威逼有時就是比利誘管用,羅崇勳火速趕回宮裏,這回時間不長,太後懿旨傳出。

——一切都按宰相的意思辦。

呂夷簡長出了口氣,籲―――終於搞定了。看來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是不好溝通,得需要一個超級優秀的半導體才成!

之後的事情就變成了皇家出殯演示流程。李氏以皇太後服色入殮,棺內註滿水銀,靈車由西華門出,宮中從三月初一日起發哀成服,皇帝和劉太後一體服喪。宮外輟朝三日,普天同祭。到了初四日,追封李氏三代,十四日入葬時,再輟朝三日,直到這時,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這期間帝國首相呂夷簡是真正出頭露面的人。原因是皇帝太“小”,並且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摻和進來;劉太後嘛,現在天大地大唯她最大,中原大地上誰的葬禮才能請得動她?於是人人都滿懷敬意地看著呂大首相端莊肅穆,一臉誠敬地主持發喪禮儀,把真正的皇太後送走。五體投地地佩服吧?這才是真正的忠臣,人家做出了誰都知道,可都不敢去做的事!

生於人世,什麽都是交易。忠心也有價錢,呂夷簡心裏有桿秤,他知道,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已經就此確定,並且顛撲不破,誰都沒法動搖!

終於把自己的(情敵?下屬?合作夥伴?)給熬死了,劉娥的心情是怎樣的?突然放松,再沒了危機感,無論如何她都是皇帝還活著的唯一的娘了?還是說,她也難免心有愧疚?人,做事最好別太殘忍。

60多歲的熬死了40多歲的,這中間的差距只能在於她們的心情。一個位於人世之巔,呼風喚雨隨心所欲;另一個卻寂寞冷清,默默地陪伴著死了的“丈夫”,再癡癡地凝望著遠隔無數宮墻的兒子……那是怎樣的人生!

這是作孽,隔斷人世間最至親的母子之愛,是一定會有報應的。天道好還,劉娥的噩運馬上就到來了。

李氏二月末死,八月間宋朝的皇宮內院突然發生火災。當天晚上,大火直接從大內的重中之重——寢宮燒起,熊熊烈焰,瞬間就把劉娥和趙禎的住所吞噬。史書記載,多虧一個叫王守規的小黃門內侍及時發現,把他們母子從寢宮後門扶到了後苑中,再躲進了延福宮,才幸免於難。天亮時回望來路,只見一片焦炭,滿目灰燼,燒得片瓦不存。

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等八座大殿,都變作了一片白地。災後計點損失,相當的慘重,連趙禎登基時的受命冊寶都燒毀了,但慘中之慘,還是集中到了太後陛下劉娥的身上。

兩件事讓她忍無可忍,但還不得不忍。

第一,起了火就要追究原因,到底是誰點的?是不是有意想害死她啊?這一點被宮中所有的太監們集體負責,經過狠挖嚴打,最後終於確定下了是誰犯的事。是個做針線活兒的“縫人”,於是把該罪人扭送到開封府大堂,要來個明正典刑,好給太後老佛爺出氣。

但郁悶的是開封府尹程琳先生當天就是不提供任何一把鍘刀……他說了,開封府是個審問的機構,可不是個單純的執行部門,別想著你們扔過來個犯人,我就按說明書砍人。

這樣吧,你們先給我畫個當晚起火的路線圖。

圖畫出來了,問題一目了然,直指後宮的某一座爐竈以及它臨近的一塊板壁,就是它點燃了它,然後它再點燃了整座宮殿。至於最初的動機,程琳的解釋是:“……歲久燥而焚,此殆天災,不可以罪人。”

沒這個裁縫什麽事,放人,是老天爺看皇宮不順眼,順手給點著的。

劉娥有點發呆,好多年都沒有出離憤怒了。可這個程琳讓她真的受不了!老天爺點房子,這誰都沒辦法,誰讓那是老大裏的老大。可程琳這麽說就讓她沒法接受,落差實在太大了!

這人在不久前還為她進獻了《武後臨朝圖》,要她去做武則天,可惜時機錯過了,正是她對皇位搖頭嘆氣的時候,於是她半真半假地把該圖扔到了地上,說出了那句感人肺腑的兒媳婦宣言:“我不做此負祖宗事!”

但程琳的忠心她就此記住,漸漸的引以為心腹,可是今天居然當眾惡搞來拆她的臺。一句老天爺點的火,這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話,直接就把她扔到了火堆上去。

一句潛臺詞非常嚴重——請問,老天爺為什麽點你的房子呢?是不是你做錯了什麽事,惹他發火了?

果然,有人立即跟進。就是範仲淹的好朋友,殿中丞滕宗諒,以及秘書丞劉越。這兩人把問題無限上綱,聯系到了宋朝的國家根本命脈上——太後,您知道我們宋朝是以“火德”王天下的吧?現在火已經變態(火失其常性)燒自己了,病根兒就出在您的身上。

您把政府給弄亂套了,是“政失基本”,只要盡快撤簾,把大權還給皇上,一切就都安生了!一切還是為了奪她的權。

劉娥這次再沒了鐵腕治群臣的心情,滕宗諒和劉越安然無事,繼續在首都上班。其中的原因不是說他們的運氣有多好,而是因為劉娥的心情太頹廢。她正在傷心著呢,火燒得她難受,她兒子更讓她痛苦。這些事居然是趙禎指使做的。

火災之後的第三天,趙禎下令群臣可以放心大膽地隨便說話,論點就是現在的朝廷到底哪兒出錯了,惹得老天爺發火點房子。

於是才有滕宗諒、劉越、程琳等人的非太後不合作。更有甚者,小皇帝居然在一邊修覆宮殿,一邊決定改元,要把彰顯她的國家地位的“天聖”年號換掉。

劉娥郁悶且緊張,一時不知道是“兒子”知道了什麽真相,所以對她不親了,還是說她這些年威福享盡,真的開始報應臨頭。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威力指數,劉娥對朝局進行了一次重組性質的改革,添了個職能部門,叫知諫院。

這個部門以前有過,是她的老公公趙光義時代的產物,但是後來並入了東府宰相集團。這時劉娥為了壓制群臣們沒完沒了的上書找碴行動,決定來個一勞永逸。我徹底把你們的言事權肢解掉,把門下省變成知諫院,讓它成為言官首領禦史臺的對等體,然後看你們怎麽辦?

一權而二府,自己死掐去吧。

這是個純粹的試探,就算宋朝的官員體系的精髓就是疊床加屋,讓機構重覆重覆再重覆,讓每一個官員都生活在溫室軟床上不思進取,這仍然太離譜。第一重疊得過分了;第二,禦史臺一直都很安靜,在這之前,一直都恪守著趙匡胤最初創立它時的準則,認準方向,背對皇帝,面向群臣。是皇帝制約臣子的武器。

沒有必要這樣做啊。

劉娥得逞了,知諫院順利成立,臣子們的異動漸漸平靜。於是她的心情也稍微好轉,開始答應把自己以及皇帝的私房錢,連同金銀器皿一起交給左藏庫,兌換成現銀,大約價值20萬緡。就用它來修覆被燒毀的八座大殿。

但知諫院本身卻純粹是個錯誤。在當時,讓天下人看到宋朝的臣子們更加言論自由,無所顧忌了,真是文人的天堂。可是到後來,說話的人太多,而且各有系統,一群群舌頭發達鬥志旺盛的言官們不必去找外敵,就在本體系內部都鬥得你死我活。

不太遠,就在仁宗朝,這些了不起的諫官們就耽誤了宋朝的中興大計。

蜀川的女兒

大火之後接著倒黴,劉娥剛搬進了新家,宋朝皇室的好“下屬”,宋朝人民的好朋友,既溫和又禮貌的黨項李德明同志,就在這一年的十月份死掉了。

有鑒於李德明近30年來的良好表現(去死吧,只是與他爹李繼遷相比較),宋朝決定以最高規格的禮儀表達他們的沈痛心情。

於是她就得重新服喪。

李德明的喪禮規格,簡單點說,已經完全向趙禎的親媽看齊。宋朝為他輟朝三日,追封為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再派專人為祭奠使帶著絹700匹,以及牛羊酒品等葬儀去黨項致哀。這之後,劉娥和趙禎還在皇宮之中穿上喪衣,為李德明服喪,文武百官都要為這件事專門去安慰他們。

這還只是一半。

另一半是給李元昊的成人禮物。黨項的新首領直接繼承了他老爸的一切頭銜,比如,“夏王”;比如,車服旌旗只低宋朝天子一級,他爺爺終生苦鬥而不可得的東西,他唾手可得,不費半點力氣。

綜上所述,宋朝把能給的都給了出去,無論是生、死兩方面,哪一條都達到了頂點。再往上,就只有承認西夏和遼國一樣,是對等體了。但效果怎樣卻不得而知,李元昊這人很難捉摸,並且劉娥也沒有精力在這方面想很多了。

這個冬天,是她生命的寒冬。

獨居深宮,壯志消散,皇帝的夢遠去了,身體的健康也迅速垮掉,一些久遠的從前的回憶開始自然生成。自思量,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生呢?午夜夢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低矮潮濕的小茅屋裏,仍然是那個無依無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想過當年怎樣千山萬水,一路賣唱進入帝國的中心?

最初的願望不過就是一個溫飽!

我以前是劉娥,現在是皇太後,可要讓這五個字連在一起,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和歲月的煎熬!那麽為什麽還要留有遺憾?

這是劉娥這一生裏最後的,也是最執迷的一個念頭。

年關將近,劉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虛無縹緲的北方太原武將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趙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參拜太廟,更要借機完成她一直心魂夢縈,要完成,但還顧忌萬千的那個願望。她下令,要用皇帝的兗冕服色走進太廟,在宋朝皇帝的最終靈魂棲息之地與他們平起平坐。

不出所料,這立即又招來了數不清的反對之聲。博學的晏殊拿出了《周禮》,指正皇後的最高禮儀的極限;三司使薛奎操著一口關右腔戲謔一般地反問:“陛下大謁之日,是作漢兒拜?還是女兒拜?”但不管怎樣,都動搖不了劉娥的決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協和折扣,也要掙脫開皇後、或者皇太後的身份枷鎖,那個夢,那個夢!她近乎偏執一樣地追尋著那個夢,遺憾的是,沒人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

一心要追求頂級榮譽的心理,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在當時,在後世,想必知心者寥寥無幾,近乎於零。但劉娥不管不顧,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徹骨寒風中強撐病體,穿袆衣,戴花釵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坐的玉輅車,走進了趙宋王朝最神聖本源的太廟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劉娥默然直立,她緩緩地換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經過稍微改動的天子兗服。歷史凝聚在這一刻,她頭戴儀天冠,以兒媳?還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獻祭。

……我是你們的兒媳,可我也是皇帝,生於卑微,長於貧賤,我一樣證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樣,都是出身於布衣!

近10年以來,劉娥念念不忘為自己爭名分、樹典儀,可又堅決不步殺子篡位的武則天的後塵的矛盾行為,現在終於有了答案。她首鼠兩端,看著又是貪婪又是猶豫,讓人有時不禁搖頭嘆息。這裏面固然有著宋朝政體的完善,不容再有女主當國的產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從劉娥的心靈底蘊去找。

她根本就沒想過一定要篡位,讓趙家江山改姓劉,她要的只是個承認,一個當年有多苦,現在就要有多輝煌的願望!

蜀川女兒今己老,廟堂一拜別此生。這是她對自己靈魂的交代。當天劉娥走出太廟,回歸大內,病情立即轉重,她的願望已了,人生的路終於走到了盡頭。三月二十一日時,病危,二十九日時,她終於逝去。可嘆宋史中最後一項關於她活著時的記載,仍然充滿了誤解,或者刻意地歪曲。

是說仁宗問大臣們,太後彌留之際,已經不能說話,但她幾次用手牽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囑托,那是指什麽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後薛奎站了出來。他說,太後是想除去天子的兗服,如果穿著它,怎麽去見先帝真宗呢?

史稱仁宗恍然大悟,在劉娥神智還清醒的時候,為她除去了皇帝的標志,換上了太後的服色。

可以肯定,劉娥是帶著一絲剛烈倨傲,但又淒涼無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間最後的一個願望終於還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沒有保持到最終。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臨終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說,她在離開太廟之後,就一直穿著它們?甚至在她還能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沒有下令脫掉?

既然如此,怎麽就能確定,劉娥用手牽著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說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為安呢?

仁宗之問、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間的一種默契,再加上皇位本體至上的、男權至上的中國封建史官的演繹解說。

回顧劉娥的人生,她的傳奇經歷在五千年中華史裏獨一無二。她毫無根基,連稍微高貴些的血緣都沒有,最後的人生高度卻是距離至高無上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遙,而且皇帝的實權,早就掌握了近20年。

這是漢呂後、唐武曌、清慈禧都做不到的,她們三位,都或高或低的有著自己的身份,從起步時就有常人所沒有的優勢。並且她們的統治,都充滿了血腥和獨裁,為了她們一個人的幸福生活,毀了當時無數人的身家性命。

可終劉娥一生,她都沒有殺過一個朝臣,宋朝在她的手裏恢覆元氣,為真宗朝扭轉了弊病,為仁宗朝打下基礎。用《宋史》官方的話說:“……當天聖、明道間,天子富於春秋,母後稱制,而內外肅然,紀綱具舉,朝政無大闕失。”

仔細品味,褒,或者貶,都在這一句話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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