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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媽媽,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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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貶,一語道破天機,“無大闕失。”也就是沒有大失誤,同樣也沒有大貢獻。的確,劉娥只是在恢覆、並重覆她丈夫趙恒在澶淵之役前的執政綱領。

在這裏要註意宋史對事物程度的名詞掌握,比如說,它稱劉娥是“澄清吏治”,而不是“刷新吏治”。因為她根本就沒有什麽具體的改革措施,只留下了六條警告臣子不許貪汙,否則嚴懲的詔書,以及一句訓人的話。

訓人的話,是她剛上臺時對京西路轉運使劉綽說的。

劉綽要把多餘的千餘斛糧食運送京師。沒想到劉娥發火了,對他一陣冷笑:“你認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和魯宗道嗎?他們哪個是因為搜刮糧食多而升官的?”

這能說明什麽呢?只能說明劉娥不是個深宮裏享樂型的太後,能體察下情而已。她知道天地間多勞則多得,一切自有定數。平白無故多出來那麽多的糧食,一定是有老百姓被剝削了。對宋朝整個官吏制度,如何防貪,又怎樣養廉,沒有半點用處。

平心而論,有種論調,說在她的倡導之下,宋朝湧現出了範仲淹、王隨、張倫、薛奎等一大批廉吏,這種說法是站不住的。

以範仲淹的身世、個性和修為,他在任何朝代裏都是廉吏,與劉娥沒有關系。其他人如薛奎,早在真宗朝就有“薛出油”的外號,跟魯魚頭一個德行,更是君子慎獨,修身齊家的人物,與外界的所有潮流都保持距離,維持自己的人格的獨立,這是他們最起碼的本能。

由此可見,劉娥的所謂“澄清吏治”,根本就沒把臟東西洗幹凈。

她的功績在於重視水利。

這是千真萬確的功勞,在她的治理下,宋朝終於在天聖五年,把從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起,在滑州(今河南滑縣)西北天臺山旁決口的黃河給堵住了。並且還有範仲淹在黃海一帶所修的五百裏捍海長堤,稍後還有灌田千頃的舒州吳塘堰等大型水利工程。

還有完善科舉。

趙恒晚年停止的科舉重新開始了,而且還增添了武舉人這一項,算是對宋朝太祖陛下的老同行們網開了一面。還興辦了州學,趙禎的老師孫奭在兗州建立州學時,她下令賜給學田,從此成為學院的私有財產。

最重要的貢獻,是對經濟的發展。

發行交子。

交子就是宋朝的鈔票,是中國歷史上出現最早的流通意義上的紙鈔。它的前身有漢武帝時期的“白鹿皮幣”和唐代中期的“飛錢”。

白鹿皮幣純粹是個拍腦袋應急想出來的東西,當時漢武帝對匈奴連年開戰,打得游牧民族不停地搬家,連帶著自己的國庫也都被洗白。為了有錢花,他除了使用“白金幣”(銀和錫合鑄的)外,又把宮宛中養的珍稀白鹿都宰了,每一尺見方的白鹿皮為一幣,每幣的流通值是40萬錢。

1:400000,這就很明顯了,完全脫離了皮幣的本身價值,最後只能成為王侯貴族間互相送著玩的“貢贈之禮”。

飛錢,唐朝的商貿業務很發達,商人就變得很煩惱,帶錢出去辦事簡直就是場噩夢。因為無論是金子、銀子還是銅錢,那都屬重金屬,只要多到了一定的數目,就重得嚇人。這時偉大開明的唐朝有了創舉,政府出面開具出寫著金額多少和存錢地點的憑證,然後商人帶著上路做買賣,可以在異地提款購物。但創舉不徹底,飛錢本身不介入流通,沒有貨幣的職能,說到底只是種匯兌憑證,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紙鈔。

接著時光流轉,五代十一國時沒吃沒喝,這些就都成了往事。進入了宋朝,紙鈔終於出現在了貨幣最混亂、最粗糙也最龐大的四川。

先明確一個概念,這個發明創舉完全不是因為發展太快,繁華過度的需要,而是一個很難看的不得已。

天府之國進入宋朝之後,應該說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比後蜀時期差多了,趙宋官家對他們很殘忍,可是川人自古堅韌,他們想方設法地讓自己發展壯大,其結果就是卡在了貨幣流通這一關上。

當時四川別說金子銀子,就連銅錢都很少,都被匡胤、光義兩兄弟十幾年如一日的搜刮進了開封城。迫於無奈,他們只能使用鐵錢。於是災難出現。一銅錢兌換十鐵錢,每1000文鐵錢的重量,在小鐵錢是13斤,大鐵錢就是25斤,當時買一匹布所需鐵錢是兩萬紋,好了,算一下是多少斤呢?

大約500斤……請問這日子還能過嗎?

於是聰明的川人開始自救,民間自發形成了“交子鋪戶”。簡單地說有點像現在的銀行,有人把錢存進去,就能開具出一張刷著紅黑兩色的店鋪和市民共同牢記的,相當隱秘的記號圖案的紙,以後就可以憑紙取錢了。

但是和現代存折不同的是,交子鋪戶不給你利息,你得給它3%的保管費。

弊端也跟著出現,這玩意兒太誘人,一張紙就相當於一座山那樣高的鐵錢,於是不管商家怎樣費盡心機做出密碼圖案,都被成功破譯仿制。多簡單,這東西就算再難,也沒有仿制古畫那麽費神吧?於是打官司,追逃犯,整個四川雞飛狗跳。

但辦法仍舊是好辦法,鐵錢的問題也一定得消除。這時川人盼來了他們的救星——張詠。這位宋史中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在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開始,命成都16戶富豪連保主持,用統一的紙張、統一的印文印制交子。上面的密碼變得超級覆雜,因為是16家鋪戶聯合簽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獨特標志。此外再加上張詠治蜀的巨大威懾力,交子終於開始順暢流通。

可惜張詠不能長命百歲,他離開四川之後,交子再次出現危機。終究是民辦的,偽造高手殺之不盡。這時劉娥開始接手,她在天聖元年,公元1023年,下令在成都設立交子務。開始官辦交子。官交子與私交子的區別有三項。

第一,官交子上蓋有益州(即成都)交子務和益州觀察使的官印;

第二,取消以前一張交子面額巨大且隨意的填寫法(千貫、萬貫隨便填,與你當時存進去的數額相當),變成每張都有面值,比如,一貫、五貫、十貫,徹底變成了現鈔;

第三,設立官方準備金,每造一界(即一批)交子,備本錢36萬貫,每一界以兩年為期,到期兌換。

從此宋朝經濟騰飛,貨物的流通量是之前所有朝代所不能比擬的。為仁宗朝的繁華盛世打下了堅實基礎。

如果說她的失誤的話,就是之前我一直在同步列出的關於黨項李元昊的擴張。針對後來這個黨項魔鬼的行為,劉娥當政這10年裏絕對是先期做掉他的最佳時期。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延續他稱霸西北的腳步,給仁宗、給宋朝留下可貴的喘息之機。

可劉娥對黨項人沒有任何的打擊行動,聽之任之,隨便他們做大。歷代史書關於這一點,是對她有所貶低的。

但是參照趙恒對契丹的懷柔示好,對黨項的姑息養奸,為什麽就要指責一位女士的不勇敢、不血腥呢?何況就算是女人中的男人,武則天,在軍功一項上,也只有一項對外戰績可以炫耀,她擊敗吐蕃,收覆安西四部。可那要建立在唐初時漢人極盛的武功上。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對黨項出兵,在宋太宗趙光義時代都沒法做到全勝,現在黨項已經強盛到了李德明、李元昊的程度了,宋朝想打,真的能贏嗎?

有時不做,不等於膽怯和懶惰,更不是愚蠢的同名詞。劉娥對李德明的禮遇,與李世民對吐蕃的恩惠相比非常類似,唐朝那可是嫁出去了自己的女兒。之前和以後的歷史都證明了,對異族最好的辦法就是“羈縻”;

剩下的問題就是她到底是否可親、可敬、可愛了。有人說,她壓制了兒子整整10年,太貪、太酷,但是相對於武則天連親生的都殺,一直殺到底,劉娥是殘忍還是仁慈?她在晚年召見當初的死敵李迪時曾問:“我今日保護天子至此,你以為如何?”

李迪的回答是:“當初不知皇太後盛德乃至於此。”這句話應該出自肺腑,要知道趙禎並不是她的血親,天家父子尚無親情,一個養子殺了也就殺了,有什麽大不了?甚至造成了趙恒再沒有親生骨肉的情況,只能是有利於她本人的登基。

可是她沒做,“保護”一詞用得很恰當,劉娥雖無子而有子,大娘娘並不是真的薄情寡義。生命逝去,透過千年的塵埃迷霧,只要有心,仍可在朦朧中見到數十年前少女靈黠嫵媚的笑容。地下有知,當再見趙恒時,仍然還會讓他癡迷嗎?

劉娥死於陰歷三月份,北方春晚,驚蟄時分應該才到。驚蟄,春雷乍響時,地底裏的蟲子們都會被震醒,它們都爬出來了。

各有各的辦法,都在讓皇帝知道某個真相。

但誰都不敢搶先,一位重量級人物登場,八大王趙元儼。這真是個有故事的人,宋朝小說裏最膾炙人口的八賢王趙德芳,據說就出自他的原型。而他到底做過什麽,虛的實的,可比他的父親趙光義、哥哥趙恒加在一起都出彩。

此人是父親的第八個兒子,所以才“八”。說功勞,此人的名譽不小,宋史中首先嚴正聲明他有個好相貌:“……廣顙豐頤,嚴毅不可犯,天下憚之,名聞外夷。”其實就是好大張胖臉,而且毫無笑容,看著就讓人發抖。其視覺效果都達到了夜晚大灰狼的級數,據說“燕冀小兒夜啼,其家必警之曰:‘八大王來也。’”然後世界就此清靜了。

這是在民間,傳說在朝廷裏一樣的無敵,就算劉娥也不在話下。話說趙恒死的那天,痛苦中的真宗皇帝突然間手指胸口,做出了一個奇特的手勢。他先伸出了五根手指,放松,再伸出了三指,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當時的首相丁謂等人,像是有話卻說不出來。

屏風後的劉娥立即轉了出來,她宣布散會。然後到了外面,她說剛才陛下的手勢是說,三五日病就會好,大家不用擔心。

但在場的人都神色詭秘,目光游移。三加五,那是八,現在八大王就在皇宮裏,而且宋朝的傳統就有“兄終弟及”這一說,人家是在等皇位,而且現在真宗陛下都暗示同意了!

危急中,據說是李迪解決的問題。八大王在皇宮裏的理由很正大,是“問疾”。我哥病了,我來探病,有什麽不對嗎?

但是一定得趕他走。於是正理不行用怪招。李相公四下遙望,正看見翰林院給八大王送熱水。只見李迪提起筆裏來,就在熱水瓶裏涮了兩涮,於是銀瓶盛墨水,黑白很分明。照樣給他送去。

八大王一見,大驚失色,立即跳上快馬,飛奔回家。有毒啊――――他們要害我!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皇位才能正常地傳給了趙禎。

其實哪兒跟哪兒,宋史裏有記載,真宗駕崩時,趙元儼也病著,他扶病入宮,瞻拜皇兄的遺容,對皇嫂劉太後號啕痛哭,然後回家繼續養病。一養就是整10年,直到這時出來見皇侄。而且李迪那時早就被貶出京城了,真宗死時,連寇準都在開封之外。

他真正的事跡就一個,前面說過,他在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的五月二十一日,非常榮幸地由自己的一個婢女把大宋的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秘閣等地都給點了,一把火燒作白地……業績偉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宋三百年,他最強!

除此以外,就是他這次10年之後的出關了。只見喪禮隆重,小皇帝悲痛欲絕,八皇叔卻悠悠然無動於衷。威嚴的大臉變得神聖莊嚴,他鄭重地說:“皇帝,你的媽不是你的親媽,你的親媽這麽多年都沒法當你的媽,現在你在哭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媽!”

趙禎的腦子急劇缺氧,八叔你慢點說,我頭暈。於是八皇叔在那高高的金巒殿上,講述從前的故事。把趙恒、劉娥還有李氏的關系,一一覆述。中心論題是這一句話:“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於非命。”

趙禎的心靈慢慢地退進了一個冰冷遙遠的地方,一個殘酷的事實毫無預兆地降臨了,母親原來另有其人,這麽多年以來她只能默默地看著我,卻無法相認!而且已經死了,是“死於非命”,再聯系起大娘娘剛剛故去,能得到怎樣的答案?

64歲的劉娥在自己的身體垮掉之前,害死了唯一能威脅到她的人!我的親媽是被人害死的!

趙禎的心靈突然異變,忍無可忍,他立即要知道自己的親媽埋葬在哪兒,要看到她,就算在死後也要見她一面,看她受過怎樣的苦楚!

馬上去查,生母安葬在哪裏。沒想到答案馬上出現——洪福院。趙禎一楞,竟然是很正規的地方……他立即就要趕去,卻被再次攔住。

八皇叔說,你還有個親舅舅在,何不讓他先去?

親舅舅,趙禎悲喜交集,他在哪兒?回答是就在京城,是宮裏的三班奉職。趙禎再次一楞,就算在悲憤激動中,心裏還是劃過了一個問號——大娘娘是不知道還是發神經,竟然留著他在眼皮底下?

但顧不得了,他派舅舅李用和先去打前站,隨後他就起程。同時派兵包圍了劉娥的“哥哥”劉美的住宅,只要發現生母李氏的屍體有傷害的跡象,立即抄家拿問。

牛車轔轔,生母面前沒有天子,趙禎放棄了玉輅,以牛車代步,趕到了洪福院。下車直奔棺槨,生死天塹,一木之隔,終於打開了。

只見李氏夫人面色如生,平靜地躺在水銀之中。她身穿著皇太後的服色,沒有半點受苦傷殘的痕跡。“……陛下乃李宸妃所生,李妃死於非命。”八皇叔的話回響耳邊,是的,前半句沒有錯,我乃母親所生,但後半句卻無從談起。

並不是死於非命。

心靈平靜了下去,趙禎的底蘊在這裏顯現。他悲傷,從這時起,他陷入了多年的哀怨之中,對生前從未謀面,沒有交談過只言片語的母親無盡的思念。乃至於多年以後,一位翰林學士為她寫了一篇《進袝李太後赦文》,其中寫道,“……為天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顏,不及乎四海之致養,念言一至,追慕增結。”趙禎突然悲從中來,找來該翰林。

“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為人子者最痛苦的事。

而那位翰林說,臣是庶出(小老婆生的),從小受兄弟歧視,母親無能為力,孤苦無依。趙禎突然落淚,竟然與他一樣的命運!

這時,他應該明白了他命運中最大的兩條主線中的一個——他是個不知道自己正在孤苦中的孩子,當他知道時,已經晚了。

但就算這樣,他也不遷怒於人,絕不像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於自己手握生殺大權之時,大肆殺戮,用別人的鮮血來證明自己的孝心。

當天他平靜地放下了棺槨,低頭微微嘆息:“人言豈可盡信,大娘娘平生分明矣。”隨即命令包圍劉宅的軍隊撤走,從此只有哀傷,沒有憤怒。

這是無奈的,這世上每個人都逃不脫時代的限制。趙禎更是這樣。他的悲憤只在於他的生母“死於非命”。一旦證明了不是,那麽滿天的烏雲就都散開了。

因為劉娥並沒有做錯什麽。

搶了李氏的兒子又如何?在中國古代的封建禮教裏,主奴之別是最嚴酷不可改變的。別說是皇家,就算在一般的家庭裏,小老婆生的孩子都得稱父親的正室為母親,對自己的生母,一律稱為“姨娘”之類。

就像《紅樓夢》的賈探春,她是趙姨娘所生,但生平從不管她叫媽,她的媽媽是王夫人。而趙姨娘的另一個兒子,寶玉的三弟賈環也一樣,趙姨娘想訓他,只能關起門來在自己的屋裏。而且一旦外面王熙鳳斷喝一聲,她還得閉嘴,因為“環兄弟怎麽說也是位爺,有什麽不對的,自有老爺太太去管教,用得著你罵他?”

李氏,當年不過就是劉娥的侍女,她的一切,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都是劉娥的。何況劉娥這麽多年都沒有加害於她,就連她的弟弟李用和,一個流落他鄉,以鑿紙錢為生的小工,都被劉娥細心找到,一步一步,從低到高做到了三班奉職,已經很是仁至義盡了。

所以奪子之恨,還有趙禎被剝奪的天倫母愛,都只屬於遺憾,絕對上升不到仇恨上去。就算趙禎有萬般的苦惱,他都沒有權力公開報覆。

說到底,他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就是以封建君主道義的理論為依據的,讓他怎麽來砍自己的刀把子?可是不能恨,並不等於不去恨。趙禎自有自己的辦法,給母親出氣,讓自己心安。

首先,他對大娘娘的葬禮不聞不問,只要進行就好了,我不去。其次,他要讓自己的生母成為真正的皇太後,就算在死後,也要享受到最高級別的禮遇。具體行為就是讓她進入太廟,供奉於父皇真宗的身旁。

爭議立即出現,人走的確茶會涼,可劉娥的統治近20餘年,並不會一個為她說話的人都沒有。尤其是前樞密使錢惟演。他建議,最大限度也只是把李氏與劉娥持平,讓她們兩人一起進入太廟。可這個動議被太常禮院駁回。

你在亂講,太廟之中從來都是一帝一後,太後是皇帝的敵體,兩人是平等的,只能是一位!

趙禎冷眼旁觀,知道大多數人都在反對。那很好,這是才開始,後面的更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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