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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書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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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終於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繼遷,趙恒長出了口氣,一身輕松往家趕。真是爽啊,幸福的時光總算開始了!

但奇妙的是,從此一切都好,可趙恒卻半點都沒開心。幸福真的在開封城裏,但居然落在了另一個人的頭上——寇準。

翻閱歷史,無論從哪方面講,寇大宰相才是澶淵之盟後最風光,最神氣,也最幸福的那個人。現在就看一下他的具體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樣對待他周圍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欽若。王副宰相從大名府回來了,僥幸沒死,而且還是真正的戰爭功臣,但是轉眼之間就自動辭職了。寧肯不要這個參知政事,也絕不再和寇準在一間辦公室裏上班!

要說趙恒真厚道,王愛卿,朕非常地理解你。這樣好了,我特意為你發明一個官銜如何?叫“資政殿學士”,你去上班吧,並且主修《冊府元龜》一書,既貴且閑,先幹幾天,祝工作快樂。

可是沒幾天,這事就讓寇準知道了,他立即兩眼放光,心花怒放。敵人永遠都是敵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還沒洩盡,接著拿王欽若開涮!於是他利用手中的職權,把資政殿學士的頭銜降到了翰林學士的下面,讓前宰相王欽若連個剛考上的狀元都不如……這實在太不仁道了,宋朝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這麽虐待過宰相。

結果趙恒看不過眼,在王愛卿的官銜中加了一個“大”字,變成了“資政殿大學士”。一字之差,出人頭地。然後皇帝才笑著問“大”學士:“愛卿,做這個官還滿意吧?”

寇準很不滿意,一怒之下,他把槍口對準了曹利用。這個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來進去,遼營跑得跟平地似的,是當時最拉風的一個,可能寇準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結果戰後,此人因功升任樞密院副使,一躍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準的眼裏,這不過就是大兵裏的大兵!

於是曹樞密就根本沒法講話,只要稍微與寇宰相的意見有一點點的不同,立即迎面一陣暴風雨:“……你這個笨大兵懂什麽,國家大事要你插嘴?”

於是曹樞密只有閉嘴。

但是寇準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資歷太淺,不敢說話,欺負他一點快感都沒有。怎麽辦?他的滿腔激情,和過於旺盛的鬥志,都讓他無法忍耐,而且此人一直到死,都沒忍耐過。於是他就抖摟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當時漢人中等級最高、最神聖不可侵犯的那個人。

皇帝趙恒。

寇準在趙恒的面前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僅僅工資勞務那麽簡單,我還要尊重。於是趙恒就都滿足了他。甚至就像當年對待呂端那樣來恭敬寇準。

細想也沒錯啊,呂端是直接導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沒有最初時寇準幫他得到了太子的名分,他拿什麽去順理成章呢?再加上剛剛過去的澶淵之盟,無論怎樣,他都遠遠超過了老衰神呂端對宋朝的貢獻。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氣壯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記性一樣,他時不時地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趙恒說:“……陛下,您可別忘了,沒有我,您還能回到開封城,當這個太平天子嗎?”

上帝啊,這句話像不像是三國時,曹操打下袁紹的冀州城,臨進城前,許攸甩著馬鞭子對他笑嘻嘻說的那句萬古流芳的話:“……阿瞞,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後沒過十幾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許褚砍了腦袋。

可寇準事後是什麽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與宰相們的朝會裏遲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單獨提前離開時,皇帝居然一路目送,崇敬不已。

這一切都被王欽若看在了眼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但只有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觀察得到微妙隱晦的那一面——最強點即是最弱點,可你必須得能發現!

王欽若發現了。就在寇準大搖大擺地走出金鑾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闊步在他的人生巔峰上時,他的禍根已經發芽,在一瞬間就動搖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欽若輕聲細氣地問:“陛下,您這樣敬重寇準,是因為他有大功於社稷嗎?”

“當然。”趙恒有點驚訝王愛卿的話,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反以為寇準有大功……這,這從何說起啊。”王欽若憂形於色。

“怎麽?”趙恒習慣性地有點緊張。

“陛下您細想,與遼國結盟不是壞事,但地點並不在國境線上,是在我們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裏,遼軍在城下……這是《春秋》一書裏提到的最典型的,再恥辱不過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轟的一聲巨響,趙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榮譽、驕傲,都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恥辱。更要命的是,他這才反過味來,原來他一直都活在一個虛幻的妄想裏,以為人人都在稱讚歌頌他,卻不料他早就被釘死在了恥辱柱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三十萬兩歲幣,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證”!

奇恥大辱……趙恒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無處容身,要怎樣才能挽回自己的顏面?!可就在這時,王欽若又開始說話了。

“陛下,您知道賭博嗎?”

“啊……啊?賭博?”趙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會這個。

“賭博呢,是要有賭註的,”王欽若十分耐心地繼續講解,“而賭註快要輸光的時候,賭徒往往就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賭在上面,來個‘孤註一擲’。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準的孤註。他一次次地逼著您走上前線,再過北城,還必須得聽他的話,一直留在前線……這就是寇準的功勞,這就是寇準的忠誠?”

“夠了!”趙恒再不願聽下去,人最怕的就是“幡然悔悟”。“城下之盟”、“孤註一擲”,這八個字就把寇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勞的本質完全顛覆。再不要提什麽寇準了,再別提什麽澶淵之盟,朕要好好地靜一靜。

但靜下來的趙恒卻沒有去翻字典,不然關於“城下之盟”的解釋會讓他好受一些,或許中國的歷史也就不會再是那個樣子了。因為歷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並不是屈辱,而是充滿了血腥味十足的強悍與不屈,是有種的爺們兒才配獲得有尊嚴的“盟約”。

那是公元前五九四年,楚國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宋國國都長達九個月之久。弱小的宋國沒法支撐了,但是對於投降,宋國還有別的想法。

他們的宰相華元在夜裏縋城而下,悄悄地潛入了楚國軍營,一直摸進了楚國元帥的大帳裏,用一把匕首逼住了對方——我們已經開始吃人肉、燒人骨過日子了,的確沒法支撐。但是我們寧可戰死,絕不投降!想締結盟約嗎?現在楚軍必須後退三十裏,還宋國以尊嚴,那樣我們才可以和楚國議和!

楚軍同意了,在三十裏開外與宋國結盟。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試問宋國哪裏有半點的屈辱?如果趙恒真的做到了那一步,信不信不僅是漢人的後代,就算是胡人異種,也一樣的對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著沒完沒了的感受痛苦,我怎麽就這麽容易就被寇準給騙了呢?!“孤註一擲”……寇準你真是太狠了,連你的皇帝都敢這樣對待!

但真不明白,這場戰爭是寇準的戰爭?是他和蕭燕燕之間的對壘?贏了輸了對他有什麽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繼忠那樣的都能在遼國混得人模人樣,寇準去了都能把韓德讓擠到一邊去?

這些趙恒都不管了,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量地挽回損失,人的名譽是第二條生命,一定要怎樣跌倒再怎樣爬起,要把這個天大的恥辱變成比天還要大的榮譽,這就是以後的努力方向。

來吧……整個的宋朝都要為這個目標而奮鬥,不惜一切代價,把皇帝的面子找回來!

但是,這更是個要求技術含量的活兒,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趙恒自己日思夜想,王愛卿也沒閑著,但是蒙在鼓裏的寇準卻仍然還是那個時期裏最神氣活現的主角兒。

他更忙了,折騰完了朝中重臣,就連個黃牙未退、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都不放過。

話說宋朝的神童多,後來的“方仲永”就是其中一個,不過是個反面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說在澶州城頭和寇準喝得昏天黑地的楊億,更比如這時突然出現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進京的時候已經十四虛歲了,真正強悍的神童叫姜蓋,當時只有十二虛歲,兩人同時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試。晏殊要作詩、賦各一篇,姜蓋年紀更小,考題單一些,是作詩六首。

結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詩、賦俱佳,讓趙恒非常欣賞,立即就要封官。請想象,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門生,這是多好的事,當時滿朝文武都齊唱頌歌,人人叫好。但是寇準走了出來,板起臉說了一句話。

“陛下,封官就封姜蓋吧。”

“啊?為什麽?”趙恒有點發楞。

“為什麽?”寇準的表情更怪,仿佛聽見了一個反天地、反人類、反祖宗的大謬論,“這還用解釋嗎?姜蓋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這是個規矩,終北宋一朝,皇廷之上,長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過重要語錄,就貼在東府宰相的政事堂的辦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後來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長先生等大佬,不管對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壞還是貢獻,都被這一條統統否決,釘在了違規上崗的警示狀上。

所以這時寇準說得理直氣壯,想必他的眼角還瞟向了在旁邊怒火萬丈,卻只能忍氣吞聲的王欽若——怎樣?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為他們就是操蛋……而王欽若,就是個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鄉。

事情就要決定了,皇帝看上去會像往常一樣順從寇準,王欽若、小孩子晏殊,都註定了要再次忍耐。卻不料趙恒突然一笑:“江南人怎麽了?唐朝的宰相張九齡也是江南人,難道不是一代名相嗎?”

一語成讖,這句話不僅定了王欽若、晏殊兩人的終身,讓他們後來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外,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至少寇準的命運被突然扭轉。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當眾揶揄,是氣惱?是震驚?還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臺了……

寇準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一〇〇六年的三月間第二次罷相,被貶到了陜州(今河南陜縣)去做知州。這時距離澶淵之盟時,已經過去了近兩年了。

物是人非,他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還活著。

這之前,畢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國家需要他,他只好帶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一次早朝時,他突然間昏倒。趙恒步行沖出了大殿,但是晚了,畢士安連話都說不出來,送回家裏就死了。時年六十八歲。一位端莊仁厚的長者就這樣死去,算是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樞密使王繼英也死了,也是操勞過度,得病而死。此人從一介小吏,趙普的跟班做起,死時位列三臺,是宋朝的西府之首。這樣的人生是多麽的跌宕起伏,波瀾壯闊。英雄不問出身低,王繼英的出人頭地,是機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對得起宋朝,更對得起他自己;

高瓊也死了,這位宋軍中的第一高官,殿前指揮使的一生中,並沒有留下什麽值得誇耀的輝煌戰績,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橋前的舉止已經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滅的形象。就仿佛他是專為那一瞬間而生。可他還比不上另一位聲名顯赫的將軍。

上黨名將李繼隆。

李將軍也死了,澶淵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嶺,有多少英雄就像是為它而生,為它而留存著生命,一旦它確定之後,這些人就隨之煙消雲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裏,從此再也不見了……其實寇準也是這樣,嚴格地說,這次罷相以後,真正意義上的那個寇準就已經死了。他就是一位為了拯救自己的國家、民族而生出來的特殊人物。

在戰爭中珍貴無比,戰爭過後只是一堆垃圾。這次他又坐上了電梯,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等他第三次回來時,他就變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個黨棍、政徒,戀權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後,宋朝的上層建築再次重組,東府宰相集團那邊,首領人物換成了王旦,參知政事的是馮拯、趙安仁;西府樞密使那邊正使是陳堯叟,副使是韓崇訓、馬知節。看一下名單,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欽若,王愛卿哪裏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掛一個樞密副使的頭銜之外,他在絞盡腦汁,以求突發奇想,去應付皇帝交代下來的超重大任務,那可不止是聰明,或者是高超的語言藝術就能搞定的了,必須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來最頂級的皇帝們的心術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愛卿,想好了嗎?”四顧無人時,趙恒問,“朕得怎麽辦,才能挽回顏面,讓萬眾敬仰啊?”

“容易,”王欽若一臉的輕松,胸有成竹。“哪兒跌倒的哪兒爬起來,您可以再來一次親征。這次遠點,直接收覆燕雲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戰成功。那樣不僅契丹人會拜服在您的腳下,就連您的父皇太宗陛下,開國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偉業,蓋世名聲,就此唾手可成!”

趙恒只想唾他一臉唾沫。他的腦子瞬間閃回到兩年前冰天雪地裏的澶州北城頭。再回到那個鬼地方,甚至到更遠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愛卿精確擺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後架起“一槍三劍箭”,本皇帝親自瞄準,轟他一炮,以解俺心頭之恨!

竟然敢惡搞我。可趙恒卻沒法直接發火反對,還得冠冕堂皇地解釋:“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剛剛得到喘息,朕怎麽能再把他們推進戰爭的火坑呢?打仗暫時不行了,你再想想別的辦法?”

王愛卿繼續冥思苦想:“這個……如今天下太平,再想驚天動地,實在不容易……不過,”突然間靈感從兩千年以前跳過來,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欽若瞬間爆炸:“想起來了,封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效果立竿見影,威名萬世流傳,簡直可以震動四方,賓服蠻夷,使您的名聲達到凡人不可乞及的頂點!”

“啊?”趙恒一臉茫然,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先期進入了“頂點”狀態。

“不過,”王欽若瞬間又低沈了下去,“封禪可不是隨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級功勳,比如說漢武帝大破匈奴……”王愛卿瞬間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當量的功業,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蒼賜福,神靈顯聖,那是昌盛的預兆,人間必須設壇封禪,來回報上天。”

“‘祥瑞’……”這事兒行嗎?無數的念頭在趙恒的心頭升起說“祥瑞”,即得承認有上天、有神靈,可誰親眼見過?而且用最笨的辦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禪都這樣的好,為什麽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沒幾個人做呢?

而且還有最讓人絕望的一條——天降祥瑞,那麽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聰明人立即就解讀了皇帝的思維,博學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話就擊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時的祥瑞也都是人為的。比如說‘河出圖、洛出書’,這樣的文明源頭,難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時的君王深信不疑,鄭重昭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著相信。事情也就辦成了。”

趙恒再次長時間地沈默,空曠的大殿裏變得鴉雀無聲,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即將作出怎樣的決定。連王欽若都開始忐忑,自古以來陪著皇帝裝神弄鬼的人,並不是都有好下場的!

但趙恒打破沈默之後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嗎?”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來這麽長的時間不說話,是在考慮怎樣去實施……王欽若瞬間放松,剩下來的小問題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去轉告他。陛下的話,想來他會聽。”

這句話多輕松,又多正規,甚至很平凡。宰相難道能不聽皇帝的話嗎?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論是北宋,還是南宋,宰相都有否決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辭官不做就是了,絕對沒有生命或者徹底罷官的危險。就像最近的李沆、寇準,他們兩人就不止一次地對抗過趙恒,而且基本都贏了。

但王旦不是這樣,就從這時起,他的生命變成了一個悲劇。他的原則是不管皇帝做什麽,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時再盡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損失,穩定天下和朝局。這是個悲天憫人的人,註定了筋疲力盡,傷心傷神地死去。

但趙恒顧不到這些,從這一天起,他變得有點恍惚,經常一個人散步、思索,而且長時間地到秘閣(皇家圖書館)裏翻閱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閣直學士杜鎬,這是一位公認的博學且正直的宿儒。

趙恒突然問:“‘河出圖、洛出書’,真有其事?”

杜鎬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惱的表情。於是他決定“待君以誠”,說實話:“假的。是上古聖人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這些神怪的事,讓百姓們相信。”

本來嘛,誰能相信一匹馬從黃河裏跳出來,背上馱著上帝賜給伏羲氏的圖案,讓他創造出八卦?再由一只靈龜從洛水裏浮上來,把刻著紅色紋理文字的“天書”交給大禹,要他寫成《尚書·洪範九幬》的?

不過是比喻,不過是騙局。

但是杜鎬發現,皇帝的臉色瞬間就開朗了,顯然某個難題已經解開。那天晚上,他目送著真宗皇帝步履輕盈地離開,絕對沒法想象,大宋帝國從此就將陷入徹底的瘋狂迷亂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他剛剛所說出來的那句實話……這該死的誠實。

誠實和欺詐,到底哪個才更有益於這個世間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卻是自己憑本事考上的進士。那一科裏人才濟濟,李沆、寇準、張詠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歲要比寇準大些,卻比李沆整整小了十年。這樣的差距,再加上他沈穩謹慎,不像寇準那樣鋒芒畢露,所以他的輝煌時光註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結穗更飽滿,世所公認,他是有宋一代屈指可數的名相。

可那是結論,身在其中的人沒法預先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時好日子已經來了,畢士安死、寇準被逐,他已經是帝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卻非常不快樂,是因為他的副手王欽若跟他說的那些悄悄話。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禪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著弄虛作假……他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國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還有他個人的名節,哪個更重要,要怎樣取舍?!

憂心忡忡,但還得堅持工作。就這樣,那個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他無可避免地和皇帝單獨相處。看著皇帝溫和微笑的臉,他的心是不是也掙紮過呢?難道真的要違心奉承,百依百順,才能算是帝國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沒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禪”的事,居然是請他喝酒。酒席之間,兩人談得非常隨便,非常融洽,直到臨走,皇帝還令人取來一樽美酒,親手遞給了他,意味深長地說:“此酒味道極美,您帶回家去,與妻兒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賜,不敢辭。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還。到家之後,他才發現,裏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滿滿一尊珍珠。皇帝的話在耳邊響起:“……與妻兒老小一起享用。”

是許諾,也是威脅,家族富貴一念之間,失寵墜落也不過就一念之間。

但李沆的聲音卻穿越時空,從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邊。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嘆:“什麽時候天下才能太平,讓我們這些人悠閑自在些啊!”

當時與契丹、黨項的戰爭連綿不斷,弄得宋朝的宰相、樞密們焦頭爛額。可李沆卻微笑著說:“有點麻煩事也不錯,太平安了就會懈怠,將來沒有了戰爭,你會懷念這時的。因為朝廷就會出別的亂子。”

李沆,死了已經近三年的李沆,說過了這句話之後,就開始變本加厲地把各地受災、盜匪、混亂等事情上報,讓趙恒簡直惶惶不可終日。記得他本人還曾經反對過,但李沆卻就此說出了他的“聖相讖語”中最大的那句預言。

“聖相讖語”之一:“皇上正當盛年,應該讓他了解治國的煩難。要不然,他不是被聲色犬馬所迷,就是要大蓋宮殿,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將來這些都會落到你的頭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說中了。現在這些晶瑩溫潤的珍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可是要用怎樣的代價才能得到它?從心底裏不想要,但是他敢嗎?或者說,他的心靈能容忍他違背至高無上的皇帝的意願嗎?

可是他也清晰地記得,李沆也曾經面對過他現在的局面。那是“聖相讖語”之二的內容,細節先不說,聖相的反應是當著使者的面就把皇帝親手寫的詔書給燒了,並且讓使者給皇帝帶個話:“就說這事兒李沆不同意。”

於是這事就真的被聖相給否決了,事後皇帝沒有一點脾氣。

但他是王旦,同樣是一起趕考畢業,人的差距就是這麽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樣的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怎樣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節,天亮後,他都會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樞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決定……不過他不知道的是,他並不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請客的唯一一個人,宋朝東西兩府的好多位長官都在與君同樂,卻沒一個像他這樣愁眉苦臉的。

據北宋偉大的發明家、文學家、怕老婆的典範、害朋友的敗類沈括先生在他的《夢溪筆談》裏記載,那天晚上陳堯叟正在樞密院裏值班,突然被內侍帶進皇宮深處,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處小殿前。進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謂、老翰林杜鎬都在。不一會兒皇帝趙恒也來了,真正的君臣同樂,不分大禮,吃喝過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臨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寶”。

沈括有才無德,但基本《夢溪筆談》裏沒什麽瞎話,再聯想一下陳、丁、杜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書奇譚”裏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證明這些事的真實。

看來無論誰想做點什麽事都不容易,就連皇帝也一樣,事實上他不過就是要做一場夢而已,卻得對自己的同夥既客氣又打賞,還得親自陪著喝酒,下到這樣的本錢,還得再等好些天,直到過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說還休,乍驚乍喜的心聲。

公元一〇〇八年二月十二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趙恒緊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側殿召見了東西兩府的主要官員。

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皇帝陛下在辦公的正式場合這樣開始了講話:“……愛卿們,你們知道朕睡覺的地方是怎樣布置的嗎?”

搞什麽?皇帝要自爆八卦?但是在場的每個人都非常認真虔誠地聽著。

皇帝繼續講:“是這樣布置的——朕寢宮的四壁上都掛著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點燈的話,那是什麽都看不到。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一〇〇八年一月八日),快到半夜時分,朕剛剛就寢,突然間整個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驚訝,突然一位神仙出現。他的帽子上星光閃爍,衣服像火焰一樣的紅色。對朕說:‘你要在正殿建黃篆道場一個月,上天將賜你《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洩露天機。’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卻忽然消失了。朕馬上提筆記下了神仙的吩咐,從十二月初一時起,就吃素戒葷,虔誠持齋,在朝元殿建了道場,結九級彩壇,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車輿,以金珠珍寶裝飾,等待神仙的賞賜。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的期限,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給了臣子們一個巨大的驚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剛才,皇城司派人奏報,說左承天門的門樓南角的鴟吻上掛著一塊黃絹,不知是何物。朕驚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結果回奏說:‘這塊黃絹長約兩丈多,上面系著一個像畫卷的東西,外面還纏著三周青繩,緘封的地方隱約能看到有字。’朕仔細思量,這就是那位神仙所說的天賜之書啊!”

東西沒有親眼看到,就已經下了斷語。這充分證明了趙恒對神仙的崇拜、向往和堅決的信任之情。於是下面的宰相樞密們以王旦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們這樣的回答:“陛下以至誠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八十個字。古人喜歡引用語錄,買塊豆腐都得與天地祖宗掛鉤,太煩太亂!)臣等早就覺得皇上會感動上蒼,得到好報。現在果然神仙先來預報,然後天書按時下凡,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賜福皇上啊!”

然後眾大臣齊聲歡呼,向皇帝跪拜,一陣忙亂之後,他們有了個新的共識:“陛下,這是上天單獨給您的。一會兒打開天書,請您獨自啟封,所有人都退開。”

趙恒搖頭:“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評朕治理國家的過失,那自然也跑不了你們,咱們一起研究怎麽改;要是單獨警告朕一個人,那更要你們來監督指正,怎麽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來讓誰都不知道呢?”

至此討論結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一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門而去。

左承天門到了,香案已經擺好。皇帝親自向那塊黃絹拈香跪拜,然後命令兩個太監周懷政、皇甫繼明順梯子爬上去,把黃絹以及裏面包裹的東西都取下來。

禮儀從這時就已經啟動,先由首相王旦接過了“天書”,跪倒奉給皇帝。趙恒也跪倒,向天書行“二拜禮”,然後那輛從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級香車就有了用場。“天書”被放進車裏,由皇帝和首相親自步行引導,帶到了朝元殿的黃篆道場。

在那裏,由樞密院正使陳堯叟開啟“天書”,宣讀上天的旨意。莊嚴的時刻到了,蜀川才子陳堯叟無比榮耀、無比興奮地解開了那塊兩丈多長的黃絹,只見裏面果然有天書三幅,都是用黃色的字體寫就。但是別忙,包天書的黃絹上還有上帝親手寫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恒。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準確無誤,這就是寫給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趙恒的,要他守護神器,保證正義,而宋朝的江山會有七百年,穩定系數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沒有再大的了!

讀完了這二十一個神聖大字之後,陳大樞密使才開始正式啟封天書,當眾朗讀。結果發現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還真是造詣頗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時的“大禹”年代相仿,因為天書的格式文體是相當接近《尚書·洪範》以及《老子道德經》。

這三卷的內容層次分明,條理清晰。第一卷是誇獎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來管理國家,是個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誡了一個年輕有為的趙恒,你不要驕傲,要清靜簡儉,千萬別浪費;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一下上天對宋朝的特殊關愛,你們一定會國運昌盛幸福永遠的,只要聽上帝的話,跟趙恒走,那麽連七百年這個大數都是可以無限延長的!

當天的儀式在一片熱烈、喜慶但又有序的狀態中結束,“天書”被收藏進宋朝著名的金盒子裏,也就是“金匱”,進入大內禁中,成為趙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據記載,當天晚上趙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黃篆道場現場,名義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個導演和主角在戲開拍第一場後,不得反省一下現在,計劃一下明天呢?

畢竟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開始之後是突然沈默,一連接近五十天聲息全無。就像上帝偶然間心情快樂,給人間的宋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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