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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

顧君則應了一聲,長睫毛抖了抖,隨後安安靜靜的停下不動了。

光影交疊,描畫著他面頰上的骨相,愈發顯得硬挺分明,這一瞬仿佛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我也不知自己是為何,許是我也酒喝多了。

鬼使神差地,扶著他的頭擱在我膝上,他的長發便蹭著我的衣擺和袖口,顧君則一動不動地任憑我擺弄,我便得寸進尺地低下頭去湊近他。

安安靜靜地嗅著他的氣息,沈香味,隱隱帶著些酒氣,不知不覺,整顆心就柔軟了起來。

馬車窗外,煙花的響聲依舊。

可是這車裏,莫名地就暖融融的了。

060崴腳

都說大年裏要順順當當的,對這一年都是好兆頭。

可我偏偏是個點背的。

那日皇叔領著眾臣登方巖山祭祖,我便也隨著一路向上走,不料半路不知從哪裏冒出一根枯樹枝來,我一腳絆上去就是一個趔趄。

身旁顧君則眼疾手快扶了我,可是腳腕還是一派劇痛。

我咬了咬牙,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吧,祭祖是大事,因為崴腳不參加難免被人說道,皇叔恐怕也會起疑心;不說吧,腳又疼得要命,我覺得恐怕已經腫了,如今偏偏還天涼,衣物厚實,在這裏瞧都瞧不了。

猶豫了一下,打算扶著顧君則往上走,卻發現腳腕疼得一點力氣都用不上。

“別硬撐著了,下山。”

顧君則在一旁低低說了一句。

語罷卻是不由分說地單膝著地,反手扶著我坐在他膝上。

一旁的隨從飛快地跑到前面去尋皇叔了。

顧君則就一手扶著我,另一手探過去給我尋腳腕上的傷。

“踝骨這裏怕是腫了。”

我咬了咬唇邊。

豈止是腫了,應該還腫的很高,以至於稍稍動彈一下都疼得要命。

可是我不知道現在自己怎麽做才算妥當,才不會被經過的大臣們嚼舌根,於是索性一言不發,像一塊兒木頭一樣靠著顧君則。

顧君則倒是依舊忙忙碌碌的,一只手隔著衣裳給我探傷,折騰了半天他似是松了口氣道:“還好,沒傷著骨頭。”

說完了轉手又給我打理衣裳。

倏忽間腳步聲卻響了起來,有人在逆流而行,一階一階地往下走。

我擡眼一瞧,卻是方才向前趕的隨從,小心翼翼地引著明王妃和洛伏苓過來了。

“山路崎嶇坎坷,公主可要當心些,聽著公主不慎傷著了,王爺抽不開身,便讓妾身帶著伏苓來瞧瞧公主。”明王妃笑得格外溫柔端莊,她居高臨下地掃了我一眼,隨後大抵是瞧見顧君則半蹲在地,也緩緩蹲下來,裝模作樣瞧了瞧我。

洛伏苓則在她身後僵著一張臉,原地站著。

“公主身子真是金貴得緊。”她酸酸澀澀來了一句。

“那七旬有餘的老大臣尚且安安穩穩的,偏偏公主崴了腳,我想……”

“苓兒。”明王妃笑了笑,轉頭過去及時打斷了洛伏苓,轉頭繼續看著我道:

“王爺掛心得很,囑咐妾身捎話來。”

“他說祭祀之事公主不必擔心,他會代陛下行禮,將一切處理好。”

“公主傷了腳,便辛苦顧公子先帶著公主回去,不礙事的,王爺還囑咐著妾身帶過來一瓶傷藥,對筋骨傷有奇效,只盼著公主好生養著。”

她說著,笑瞇瞇從袖裏取了一個白瓷瓶遞過來。

我瞧著這模樣心裏倏地打顫。

當初那一晚,也是這明王妃,笑瞇瞇地走進屋子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被鐵鏈牢牢拴住的我,緩緩從袖中摸出一個白瓷瓶,慘白的顏色映著窗外的冷光。

“你不是很厲害?洛伏波,一身功夫,了不得了是不是?”

我咬著牙不說話,她便冷笑:

“到底是姑娘隨老娘,潑婦就教出這麽個瘋丫頭。”

“洛伏波,想清楚了,事到如今,你不過是個階下囚,你這一身功夫若是留著打主子的,倒不如我今天就給你廢了。”

她說著,慢條斯理地晃了晃手裏的瓷瓶,隨後舉步,緩緩接近我。

“若不是你還有點用……傷了我的苓兒,我讓你骨頭都不剩。”

她說著,擡手狠狠地鉗住我的下巴。

我咬著牙狠狠低頭下去,同時拼命地閉緊了嘴。

“哼。”

耳邊,是明王妃的冷笑。

她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個鐵做的鉗子,話不多說徑直鉗住了我的下巴。

冷硬冷硬的感覺,下巴被狠狠擡了起來,根本無從反抗!

“來人,撬開她的嘴!”

明王妃厲聲吼著。

四下隨從快步而來,幾個人上前,二話不說便強掰開了我的嘴。

下頜要裂開一般,疼得鉆心。

而疼痛……並不是最可怕的。

高高在上的明王妃,挑著一邊嘴角睥睨於我。

她緩緩將那瓶子擰開,我能看見裏面落出些液滴來。

她就這麽俯身下來,把那瓶子塞向我。

我拼命地後退,想躲開,奈何被人抓得緊緊的,鎖鏈也栓得結結實實,如何躲得開?

明王妃便冷笑:

“怕什麽?”

“現在知道怕了?”

“打我的苓兒的時候,你可想過有今天?”

眼看著那液體理我越來越近,我已經能聞到那裏面的腥味,心裏充斥了恐懼,我拼命地想躲開去,卻根本無力避讓,只能任人宰割!

明王妃面上的笑愈發肆意:

“放心,死不了。”

“只是會讓你生不如死,變成一個廢人罷了。”

在絲毫無力反抗的時候,人能做的就只有顫抖了吧。

我戰栗著掙紮著,手臂、肩頭和脊背被扭得生疼,卻依舊只能眼睜睜看著明王妃把那瓷瓶塞到我嘴邊——我卻連嘴都不能閉合!

鹹腥的味道霎時間充盈了口鼻。

我掙紮著想要後退,卻動彈不得,想要呻吟嘴巴又動彈不得,最終只能原地顫抖著、呻吟著……

“唔……唔、咳!咳!”

瓷瓶裏的液體被強灌入口中,霎時間淹沒了唇齒灌入了嗓子。

我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著,可是明王妃只是冷笑覆冷笑!

我的嘴巴依舊被緊緊鉗制著,她擡著手,要把這瓷瓶裏的液體都倒入我口中!

——直到最後,瓶子裏的液體盡了,明王妃一揮手,那白瓷瓶‘啪嚓——’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於此同時,周遭侍從也松了手,推開去。

一通掙紮,渾身酸痛無力,我就像一塊兒破布一樣掛在鎖鏈上。

明王妃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揚唇而笑:

“來人,給……‘公主殿下’把鎖鏈解開。”

我一楞,不曾想她會如此好心,不由得擡眼看著她。

明王妃面上笑意依舊:“別自作多情,小賤人。”

“我放了你,是因為從今往後你就是個廢人了。”

“再過半個時辰,就有你受的了。”

她說得不錯。

不到半個時辰,腹中便開始絞痛,隨後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一般。

那一晚是噩夢,我痛得在床榻上抽搐打滾,幾次昏死過去,最後再醒過來,便是連動彈的力氣都沒了,渾身上下皆是冷汗。

那一晚我想過死,可是念及父皇母後,我又哪裏敢死?

061疼

倏忽間一只手繞過我去穩穩地接過那瓷瓶來:“多謝王妃了。”

我一楞,回了神來,卻只看見明王妃眸光深深地瞧了我一眼,隨後面上又是一派端莊溫柔的笑。

而她身後,依舊站在原地的洛伏苓冷哼一聲,扭頭過去。

我倏地又清醒了幾分,方才意識到,如今自己的後背便緊緊地貼著顧君則的胸膛,而他一手環過來抱著我,另一手過去接過瓷瓶。

我想方才我大概是發癔癥了。

瞧著明王妃遞過來瓷瓶,不知不覺就想起了那一晚的事。

也許……剛剛我不知不覺地便後退了,才至於如今。

“公子客氣了,公主千金之身,馬虎不得,更何況王爺也是頂頂疼愛公主的。”

明王妃笑道。

我的手攏在袖間,緩緩地攥緊成拳。

明王妃和顧君則又客套了幾句,最後一旁的丫鬟上前小心地扶起明王妃,明王妃還囑咐著顧君則帶我下山,說禦醫都候在山腳下。

語罷,她總算是轉身走了。

顧君則依舊抱著我單膝落地,除我二人,只剩下臨風和方才的那個隨從,再不是一開始熱鬧得過分的情形了。

顧君則一翻手把那瓷瓶遞給我,我便咬唇瞧著那東西。

末了我接過來,他便兩手穩穩抱著我站起來。

“下山了。”

他瞧我一眼,低聲交代著。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頭腦一花,自己已經狠狠地將那瓷瓶擲了出去。

只聽‘啪嚓’一聲,瓶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裏面微微發褐色的液體也悉數輕灑出來,在帶著些積雪的地面上格外眨眼。

我咬著半邊唇,低頭看著自己的所作所為。

又害怕又痛恨啊。

我怎麽可能把這東西攥在手裏?

和當年那個強灌入我口中一樣的東西。

顧君則似是楞了一瞬,隨後他低低問了一句:“怎麽了?”

隨後又試探性地補了一句:“她……做過什麽嗎?”

做過太多,做過太多。

我恨她啊。

我張開嘴想解釋,可是剛剛說出‘她廢了……’三個字,那一晚的恐懼、痛苦、絕望和窒息感就撲面而來。

眼眶和鼻腔倏地酸澀一片,只是眨眼的功夫,眼淚就沒出息地大滴大滴往下落,我張開嘴還想說些什麽,嗓子卻糊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哭得渾身發抖,卻是越想越覺得腳踝刺痛,迷迷糊糊的,這些痛苦就擰成了一股繩,眼淚瘋了一般地往下砸落。

“疼……”

很久沒有在別人面前哭成這副樣子了,也不知顧君則會如何瞧我,於是我終於勉強穩了穩神,想打腫臉充胖子,把今天這場狼狽的哭都歸於新崴的腳。

孰知他卻將一條手臂繞過來,穩穩當當地把我摁到他懷裏,隨後他手又是一探,溫暖的大手便覆上我濕漉漉的臉頰。

“回去,你想說什麽,我都聽著。”

他沈聲說著。

很溫柔很沈穩的聲音,可是我依舊控制不住眼淚和顫抖。

隱約覺得身後有人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瓶,我下意識地想轉頭瞧上一眼,可是剛剛一偏頭,顧君則的手便撫著我的頭把我扣回他懷裏。

“臨風會收拾妥當的。”

他沈沈緩緩說著。

“別動,這樣子別吹著。”

因為臉上都是淚,所以不要吹冷天的風嗎。

心裏莫名暖了暖,終究是任憑他這麽抱著我,一路下了山。

我也不知顧君則是什麽心思。

也許是他本身不歡喜皇叔,也許是他不想那些人動手腳,也許是他不想旁人說閑話,也許是他感覺到了我對明王妃的忌憚。

他帶著我徑直略過山下那一眾皇叔備好的禦醫,多走幾步上了馬車,隨後只一小會兒的功夫,一位老先生便提著藥箱坐在車廂裏了。

“待老夫瞧瞧。”

這老先生不緊不慢晃晃悠悠的給我瞧,連帶著我心裏也安穩了不少。

只覺得腳踝也沒有疼得那般要命,剛才我哭的那一通,也許太矯情了。

顧君則便在一旁坐著,忽的說道:

“方才我瞧了,應是沒傷著骨頭,勞煩先生再瞧瞧。”

那老先生一面檢查一面點了點頭。

顧君則倒是嘮叨起來:

“公主不似營中的漢子,還請先生輕著點。”

老先生那邊點了點頭,隨後手卻是一停,他擡起頭來,有些揶揄地瞧了我一眼。

“公主真是嫁對了人。”

他笑呵呵地說了一句。

我一楞。

我沒那麽自作多情,想得明白——顧君則說這句話,大概是因為看著我剛剛哭得太慘。

至於嫁沒嫁對人……

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笑了笑轉過眼去。

孰知老先生那邊卻笑:“老夫這話,公主可不要不信,老夫十年前隨在漠北的軍中,可就瞧出這一番事來了。”

十年前?

我又是一楞。

不由得想起來之前韓江說的,他問顧君則,我是不知道,還是忘了。

難道十年前,我真的和顧君則碰見過?

下意識地轉頭瞧了瞧顧君則。

孰知這廝瞧也不瞧我,他看著老先生皺了皺眉:“先生。”

又在制止。

老先生一面轉身從藥箱裏取著東西,一面笑呵呵的:

“怎的,公子不肯讓老夫講出來?”

顧君則那邊一派平淡:

“都過去許久了,也不是什麽非要講的事。”

“有這功夫,倒不如向前看。”

老先生便笑道:

“如今公主嫁給公子也有幾個月的時候了,老夫是過來人,心裏清楚,如果是尋常人家的新娘子,聽了老夫那番話,大抵都要笑著點點頭,如今公主這般反應,容老夫說句不當說的,公子這向前看,怕是用處不大。”

“公子也是,當年不肯說,老夫只當是少年意氣,如今公子也成長不少了,怎還偷摸著不肯講出來。”

他這幾句話下來,顧君則那邊算是沒動靜了,我心裏卻是愈發好奇了。

或者說,除了好奇,也許還有點……

隱隱約約的、奇怪的期待。

等那老先生捋著胡子轉臉過來,我終於啟口道:

“先生,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老先生瞇了瞇眼睛,笑道:

“公主,你可瞧見過君則後頸上那道長疤?”

062第二個父親

我一楞,隨後倏地失了幾分興致。

顧君則頸後這長疤我自始至終都沒什麽好感。

——誰讓我第一次知道它,是從那個青蘿嘴裏。

顧君則的解釋又含糊,到現在都弄不清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先生卻又笑:

“公主當年救護陛下一事,公主應當有印象吧?”

我點了點頭。

那老先生道:

“公主貫穿敵將的胸膛是在戰場上,戰場紛亂,公主可曾記得,此後公主是怎麽安全回營的?”

說實話,我不記得了,也無從記得。

當初在戰場上斬殺敵將,是為了救我的父皇,我沒有什麽後悔的,但是那也確確實實是我第一次殺人。

當時那個敵將的血從血洞裏濺出,直接噴了我一身,我整個人都是楞的,傻在了原地,隨後又迷迷糊糊地沒了意識。

再記起來,我就已經安然無恙地躺在營裏了,父皇和母後守在床邊寶貝地執著我的手,兩人的眼圈都煞紅一片,父皇還顫著聲音誇我‘好丫頭、好丫頭’。

再然後,我就正式被封長公主,賜‘孝懿’字,得賞萬千。

可至於當時是如何回營的……

我無從知道,之後也沒有人跟我提及,而如果今日這位老先生不問,恐怕我都想不起來有這一回事。

我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公主就是那時候碰上君則的,當時公子隨著老攝政王在邊關,那時候陛下陷入危難是因為敵將孤註一擲、調虎離山,老攝政王發現後趕回去救駕,便安排公子護送公主回去。”

老先生捋著胡子不緊不慢講著。

“當時老攝政王趕過去的匆忙,戰場上情況又混亂,沒有擔架,是公子帶著公主往回走的,戰場上敵軍沒有悉數退散,飛箭利得很,有一支箭吶,從盾立的小縫隙裏鉆過去了,便是公子回身一護給公主擋住的。”

“那只箭又急又利,直接就刺過去了,當初差點要了公子的命,公主若是細瞧過應當也知道,公子後頸那道疤又長又深,嚇人得很。”

他這麽一說,我倒真是回想起來那道疤痕的模樣了。

猙獰,可怖,哪怕能看出來是一道舊疤了,哪怕提前聽青蘿說有這一道疤,我真看到的時候,也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我問起來的時候,顧君則的反應有些怪異,說的也格外含糊,我只覺得心裏不舒坦,卻從沒想過這道疤痕與我有關,甚至是他當年救我,險些丟了性命。

一切都能對上,韓江當初沒說出來的,大概也是這件事。

可是,為什麽父皇母後從來沒有同我說過這件事?

我皺著眉頭算計了許久,倏忽間那位老先生已經給我收拾好了腳踝的傷,我道了聲謝,他又囑咐幾句,便笑瞇瞇帶著藥箱下了馬車。

這一來,車上便只剩下我和顧君則。

加上剛剛老先生講的那一番事,氣氛莫名地詭異尷尬。

我想起自己之前對他做的種種,曾經他那一句‘我便不曾對你好?’,還有除夕夜馬車上的事……

心裏別扭得很,只覺得自己動彈著都不自在,而顧君則在一旁也不言語。

終於我沈了口氣,也不瞧他,磨磨嘰嘰說出幾個字來:

“那個……謝謝你。”

顧君則那邊依舊沒什麽動靜,半晌我總算聽著他哼哼了一聲,大概算是回應了。

我覺得老先生這那一番話,大概是向著反方向使勁了。

本來剛剛勉強能自然相處,他這一攛掇,又變成你憋在心裏我也憋在心裏,誰也不言語了。

可是在一片寂靜裏,我又難得地感覺良心難安。

——他險些為我丟了性命,而我在十年後才知曉。

猶豫了半晌,總算是咬咬牙,瞧著他道:

“那件事,對不起。”

“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也沒有想到過。”

“若不是當年你……”

孰知顧君則那邊擱下茶杯來,突然沈著聲音緩緩說著:

“公主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我一楞,隨後倏地明白了過來。

——是了,不論是父皇,還是母後,都不會輕易讓我和攝政王有牽扯的。

顧君則那邊繼續說著:

“何況我算不上什麽忠君之人,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那件事也不是因為忠誠。”

“而是因為你。”

我覺得自己真真是個畜生。

不管什麽時候想,都是這個結論。

而我忘不了那天那一幕。

顧君則講完那句話,擡頭看著我,一對鳳眼目光灼灼。

我倏地覺得有些難堪、無地自容。

——當初在西南邊陲,顧君則歪在榻上,也是如此說過的,但我從不敢相信他是認真的,因為這個男人的心思著實讓我捉摸不透,他的出現,讓我原本存在的、對於自己自信滿滿消磨殆盡。

所以我既不敢相信他歡喜我,大概也沒敢喜歡過他。

顧君則大概也知道吧,就如除夕夜他念念叨叨說出來的一般——我對他,不論是當初的接近,還是之後當堂求嫁,還是之後種種,我對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有原因的。

這大概算不得是喜歡,而是夾雜了太多原因和權衡的選擇。

以至於如今他說得坦坦蕩蕩,我卻覺得張不開這個口。可是不回應,又太不合適、也太傷人心了。

何況……他的確是待我好。

猶豫了一下,我總算是定下心來決定不駁他的心意,唇角扯開個弧度笑道:

“你一直照顧我,我也……很喜歡你。”

誰知說完了又自己覺得假,並且很別扭,心裏沒底,又想著顧君則對之前種種都一清二楚……

於是我腦子不知怎的一抽,迷迷糊糊、匆匆忙忙地又趕忙補上了一句解釋:

“我的意思是,我很歡喜你……”

“你待我這般好,感覺就像我的第二個父親一般。”

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

我說完了這句話,自己一楞,對面顧君則也是一楞。

我那一瞬間覺得自己怕不是個傻的——這麽漂亮的、有時候讓我想摸他的臉他的頭發的顧君則,時不時還讓人覺得是個少年的顧君則,我是怎麽說出‘第二個父親’這樣的字眼的?

063二度翻窗

我真是太過分了。

那時,回過神來,我的頭腦便是一蒙,張開口還想跟顧君則解釋。

“公子。”

好巧不巧,外面臨風有事喚他,於是顧君則瞧我一眼,隨後拂了拂袖子轉身便下了馬車。

尷尬倒是沒了,但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了。

我便獨自一人坐在車架裏左右不是個滋味。

誰知沒出息的,我偏偏心大,一個人留著,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再醒過來自己便已經在房間的榻上了。

霜橋候在床榻一旁,瞧見我醒了,匆忙執了茶盞趕上前來:

“公主可是無礙?剛剛公子送公主過來,說公主傷了腳。”

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確是山路上絆了一跤。”

可隨後又反應過來——是顧君則送我回來的?

許是我眼睛瞪得太大了,一旁霜橋瞧著我一楞一楞的,隨後小心翼翼道:

“公主,怎麽了?”

我回了神來,匆忙又搖了搖頭:“沒什麽,摔了一跤,有點迷糊。”

我是隨口謅的理由,孰知霜橋那邊卻是低著嗓音道:

“是了,公主,容婢子說句不當說的,公主如今已經沒有了武功……公主平日裏做事、即便僅僅是走路,都要多加小心啊。”

我楞了楞,隨後回過味來——明槍暗箭,現在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躲。

倏地心裏就左右不是個滋味了。

一看霜橋眼眶紅紅的,我更是講不出話來。

我二人相對無言,便默默待了許久。

直到霜橋沈了口氣道:

“婢子……險些忘了正事。”

“公主,公子說有急事處理,要出去幾日,醫者王先生便在府裏,會按時來給公主瞧傷的。”

“公子囑咐公主當心著些,動彈時要顧及著傷。”

有事出門了……

可我還什麽都來不及多說。

說起來,顧君則也是許久沒有丟下我在府裏轉身就沒影了。

我點了點頭,心裏卻莫名其妙別別扭扭的。

我在府裏悶了足足十日。

這十天裏,那天在車上給我瞧傷的王老先生天天來給我瞧傷,每次都要同我絮絮叨叨講上幾句。

人年紀大些,事情就喜歡反反覆覆地講。

我便隔三差五地聽著他念叨顧君則當初那傷口,可奇怪的是,一遍又一遍,每次我聽他形容當初那道疤痕,都覺得驚心動魄。

等他帶著藥箱走了,我坐在榻上,心裏便是五味雜陳。

顧君則當年險些丟了性命,如今又這般護著我。

而我?

除了為了目的而接近他,便是那日稀裏糊塗的‘第二個父親’。

此後還頗為心大地睡了過去。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厚道,過分得很。

不過,心裏別扭歸別扭,腳傷好得倒是快。

許是因為沒有傷到骨頭,許是因為小時候習武磕磕碰碰的本就不少摔打得結實了——這十天過去,腳踝已然不疼了,走路時稍稍快點也已無妨。

我正算計著趁著腳好了,顧君則和青蘿也都不在,出去晃蕩晃蕩,碧雪便小心翼翼地過來同我講:

“公主,方才管家托婢子帶話來,公子早則今日下午,晚則今晚,便會回府了。”

我便知道,自己和外面無緣了。

沒敢亂跑,就悶在府裏。

可是午飯時候顧君則沒回來,晚飯時候他依舊沒回來。

直到晚上我打算收拾著睡了,碧雪才過來說著:

“公主,婢子剛剛路過時候瞧見,那邊正廳的燈亮起來了。”

“許是公子回來了。”

我原本打算拆開頭發的手停了停。

——按理說,我也許該見他一面的。

我擱下手來,便在塌邊坐著等著。

我拉不下臉來去主動找他啊。

可是他也真的沒來找我。

我眼睜睜看著對面小窗亮了起來,又漸漸昏暗下去。

顧君則真的沒有找我,可能是他奔波幾天太累了?可能連這個打算都沒有,可能是他還記掛著我那句‘第二個父親’?

心下暗暗覺得他小心眼,可自己何嘗不小心眼?

我坐在榻上猶豫了許久,眼看著對面那扇窗子暗了,我回手一展被子:“不早了,睡了。”

一旁候著的碧雪和霜橋都楞了楞。

隨後霜橋低低嘆了一聲:“那天不還好端端的。”

我回眼瞅了瞅她,她便搖頭:“公主睡吧。”

兩個丫鬟手腳都利索得很,麻利地給我收拾好了。

只一會兒,我就一身寢衣散著頭發窩在暖和和的被窩裏面了。

我換了很多個睡覺的姿勢,每次都以為這樣能睡過去,卻是折騰了許久都沒有睡的意思。

終於忍無可忍坐起身來。

屋子裏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我就往窗外虛晃了一眼。

隔著一個小花園,對面的窗子竟然發著些略略晦暗的光輝,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心裏猶豫了一下,隨後披衣下榻,小心翼翼地、不出響動地收拾好了,我推開門穿過那花園去。

莫名其妙地想去見他一面,哪怕……不知道自己去了該做什麽。

腳踝好得差不多了,那窗子之前也修過了,這次翻過去,勉勉強強也算是順利,我輕輕巧巧落了地。

顧君則這臥房裏當真不是全暗的,隱隱約約還有些光。

我便小心翼翼地躲在屏風後面,沒聽見響動,方才小心翼翼探頭出去。

榻上沒有人。

轉眼一瞧,才瞧見顧君則一動不動地伏在桌案上。

一旁的燭光暗得緊,想必是許久沒挑亮了。

而這廝便枕著一條手臂伏在桌案上,露出半邊面頰來,睫毛停在眼前一動也不動,不知睡過去多久了。

我鬼使神差地從一旁榻上摸了個毯子來,帶到桌案邊給他披上。

湊近了,只覺得顧君則一呼一吸均勻又溫熱,借著光細看來,還能瞧見他眼窩處有些青青紫紫的。

心裏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隨後又是鬼使神差地向前湊了湊,唇角便蹭上他的眼窩。

柔軟而又溫熱的感覺,還能輕輕地蹭到他的睫毛。

我想我大概是魘著了,如此竟還敢得寸進尺。

莫名其妙地繼續接近,莫名其妙地任憑自己的唇在他面頰上游移。

直到觸碰上那溫潤的、帶著沈香味的薄唇。

柔軟的觸感、氤氳的香氣,讓人有咬上一口的沖動。

倏忽間卻只覺得身邊人動了動身子。

再然後,耳邊傳來一聲哼笑,隨後微微低啞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怎麽,公主這麽對待自己的‘第二個父親’?”

064公主,留嗎?

顧君則這廝是個小心眼的。

我早就知道了,從那天他在馬車上說鳳璞的時候就知道了。

但是如今他睡得迷迷糊糊還記得‘第二個父親’這檔事,我也是不曾想到的。

但是,依舊是莫名其妙地、不覺得厭煩。

倏忽間腰身又被他鉗住了,顧君則偏了偏頭,把頭靠在我肩頭,他一呼一吸的熱氣便撲落在我肩窩。

“這般小心眼。”

我低聲哼哼了一句。

“回來了,按理總該見一見,你卻是一聲不吭。”

“現在看,八成就是惦記著那句話。”

顧君則低聲哼哼了幾聲,隨後卻是低著聲音笑:

“何必在意什麽理,這窗子都修好了。”

“公主若想過來……不管什麽時候,不管我在做什麽,都可以。”

低低啞啞的嗓音,就這麽落在心上。

有些遲地意識到,不知不覺,他已經明的暗的和我講過數次他的歡喜。

我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他這麽說,我心裏不知不覺地便有些得意。

腰身被鉗得緊緊的,我撐著軟椅兩邊支起手臂來低頭瞧他,卻是控制不住地勾起唇角來:

“那我來了可以做什麽呢?”

顧君則長長的睫毛抖了抖,映得光影一同顫動。

他揚了唇角只是笑:

“想做什麽……都可以。”

我心裏一顫。

孰知這廝笑意更甚,又補了一句:

“如果……公主確實、想要對自己的‘第二個父親’做什麽的話。”

我瞇起眼睛,低頭看著這個懶洋洋勾唇笑的男人。

他這句話分明是在懟我諷刺我。

可在我聽來,莫名其妙地就想招惹他。

這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夜。

我低頭下去,唇狠狠落在他的下頜上,他這下頜漂亮得乃至完美,以至於初見就迷了我的眼。

顧君則低低哼笑,隨後卻是懶洋洋地一轉頭,倏忽間薄唇便覆上了我的唇。

沈香味帶著窒息感,迷得人暈頭轉向。

一雙手、整個頭腦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莫名其妙地想要再湊近他,再湊近他……

顧君則便仰倒在軟椅上,任憑我將他的衣衫剝了個幹凈,末了終於一翻手抱住我,低頭把面頰蹭到我發間。

我的下巴便擱在他硬挺的鎖骨上,硌得生疼。我不由得動了動身子。

孰知他手臂緊了緊,於此同時,腰間的束帶被人拽住。

他低啞的聲音便在我耳畔想了起來:

“……又想丟下我跑了?”

“公主,對我做過這些……就要負責。”

我大概成了這府裏丫鬟們口中的‘神奇人物’。

那一晚過去,時不時便能聽見她們在身後嚼舌根。

“夫人可是神奇了,你知道不?”

“公子回來那晚是我當值,那天晚上公主沒見夫人,我也沒聽見什麽大的響動。誰知第二天一早,卻瞧見夫人在窗子邊上。當時我還不信,以為自己花了眼,可後來公子囑咐我安排兩餐早膳送到屋裏,後來我又瞧見夫人從屋裏出來……”

“夫人的確是在公子房裏的,可我昨晚當班,竟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進去的。”

“可能是昨天夫人就一直在公子房裏?”

“怎麽可能,夫人崴了腳,不是一直沒出院子麽?更何況那天下午我剛隨著去公子房裏打掃,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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