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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別扭人。

不過他這般說,我便也低頭下去安心給他處理手臂。

畢竟,我想著,如果我不好好處理,興許下次他就叫青蘿了。

大抵是因為顧君則此前對我頗為照料,而我也算是良心未泯,如今碰他的手臂,動作放輕了不少。

直到徹徹底底拆開來,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道極長且淩亂的疤痕。

從大臂中間一路順延到了小臂末尾,疤痕粗糙駭人,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可怖的撕裂感,細細一瞧好像還很深。

看著都疼。

這樣的一道傷,很難想象被傷到的時候是如何感受。

倒也難怪那晚聽著他中氣不足,最後還亂糟糟地直接睡過去了。

倏忽間,卻只聽見斜上方傳來一句:

“嚇到公主了?”

方才意識到自己楞了許久,我擡起頭來卻正對上顧君則半垂下來的眸子。

隨後我搖搖頭:“不曾。”

說著從藥箱裏取了東西來,給他處理著。

“我會小心,你若是疼,便說一聲。”

這種奇奇怪怪的賢惠和溫柔,我也說不出是不是裝的。

顧君則低低應了一聲。

可是我拿著藥物給他處理完了整條手臂,也不曾聽見他哼一聲。

真懷疑方才那個自己把手臂伸過來喊疼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你的手臂傷成這樣,明天還要去秋狩嗎?”

我一邊說,一邊取了塊兒紗布來擦著傷口一側。

“去。”

我皺了皺眉。

可是也不能多說了。

這件事上,身不由己的我沒有辦法阻攔他。

取了新的繃帶來繼續給他纏著,屋內又是一派安靜,直到我終於憋不住那個問題:“顧君則,我有件事想問你。”

他沒有遲疑地:“公主請講。”

我低著頭不瞧他,可是不知怎的,只覺得他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

“前天在府裏,我看見一個被綁著的女人,被鎖在後面柴房裏,她叫著讓你還她孩子,她的孩子好像與你沾親帶故的,這是怎麽回事。”

顧君則聞言停了停,隨後卻笑:“那孩子……”

“差點能叫公主一聲‘娘’。”

028算算公子有多少孩子了

我身子不自覺地一凜,顧君則卻緩聲道:

“他是遺腹子,先王的孩子。”

“那是個醉紅樓女子,是先王上次返回都城時買下來的,只是那時先王事忙,一時沒能帶走,便讓她先留在醉紅樓,後來先王薨逝,她便一直留在醉紅樓。”

“那天洞房夜出生的,也是這孩子。”

我不知不覺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顧君則笑:“不然,公主以為是怎樣的?”

我頭腦一梗,張了張口,卻一時難說出話來。

只怕若說我以為那是他的兒子,倒顯得我像是個善妒之人。

我洛伏波才不會是那樣的女子,不會為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

於是,我一面給他纏著繃帶,一面裝作極為隨性地說出來

“我倒沒想到洞房夜的事。”

“原本只是想替公子算個數,算算公子……二十出頭,已經有多少孩子了。”

顧君則卻只是低低笑了一聲。

第二日,便是秋狩。

而皇家秋狩,自始至終都是選在靖堂獵場。

不同於往代的圍場,自洛家主天下,便以獵場行狩。

我小時候問過父皇,為何列祖列宗不選擇圍場,而要選擇更為冒險的獵場。

那時父皇笑著瞧我,卻是眸光深深道:

“洛氏一族生於洛水之畔,是洛水的精魂。”

“波兒,木頭和鐵皮,能不能束縛得了流水呢?”

我楞了楞,搖頭道:“自然是束縛不了,水會流過它們。”

父皇笑:“對,所以便從不束縛。”

所以,這獵場單單是外圍封了一排柵欄,如今秋風瑟瑟,我們立在柵欄外,一眼瞧過去,便是郁郁深林。

諸家貴族、大臣的子弟圍著尚未打開來的獵場,而皇叔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原屬於父皇的高臺上,他只說了一句‘今小王不才,代兄為之,祈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如今,已經連虛偽的推辭都沒有了,直接一個‘代’字。

事情往往就是這麽變化的。

明王妃和洛伏苓隨在高臺一側,驕傲得仿佛枝頭的金鳳凰。

可是呀,麻雀即便飛上梧桐枝,帶上鳳凰的翎羽,裝作鳳凰的姿態,也始終不過是只會‘啾啾’叫的雜鳥。

我心裏苦笑又冷笑,四下卻熱鬧得緊。

仿佛和一切隔離開來,以我的默然為一道無形的屏障。

我記得此前秋狩的時候,父皇母後疼愛我,二哥也在,我便能一人一騎,二哥在旁邊跟著我,有時候連隨從都不需要,在林子裏隨意穿行。

可如今,武功廢了,父皇母後被擒了,二哥被罰到邊陲。

而主持的人,也‘理所當然’地變成了皇叔。

狩獵場倒是幾乎一切如舊。

當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

而每年秋狩都是獻寶的好時候,獵到獵物多的,除了得到賞賜,興許還能得到賞識,我記得父皇曾經這麽選過禦前侍衛。

“賞賜便依陛下之舊禮。”

“獵得獵物最多者,可得頭賞。”

“獵得異物、珍奇走獸者,可得特賞。”

“獵得大蟲、白虎者,可予請求一件!”

高臺之上,皇叔一言一語皆是激勵人心的話——說是用父皇的規矩,卻分明是鼓勵人為了討好他去奔忙。

看著那邊一排數位不知誰家的公子哥摩拳擦掌,舞槍弄棒,我心裏澀澀然。

轉眼盯著一旁斜拴的箭筒,我暗暗想著——

若我還有從前的氣力,定要彎弓搭弦,將高臺上一臉笑的‘明王’射下來。

“公主?”

大概是我瞧著這箭筒目露兇光,一旁顧君則低低地喚了我一聲。

我回神過來,瞧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竟然覺得這廝眼裏有些……

有些莫名其妙的、卻又柔軟的東西。

我楞了楞,只可惜心思不可說,旁的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尷尬,只是匆忙轉眼過去。

擂鼓聲隆隆而起。

各家子弟便躍躍欲試了。

顧君則站在馬前緩緩摸著馬兒的鬃毛,瞧著卻不像是個獵手。

“你右手臂傷著,還要去嗎?”

我瞧了他一眼,低低問了一句。

顧君則轉過頭來瞧著我,似是啟口剛要說什麽,卻只聽一旁傳來一陣大笑聲。

竟是那誠王洛莫宇。

他‘啪啪’地抽著馬鞭,一步一步朝著這邊走過來。

他身旁,估計身子剛剛養好的誠王妃也是瞇著眼睛,笑呵呵地附和:

“可不是麽,去年秋狩,我們家王爺以一人之力,擒住了好大一只鹿,那麽大的犄角。”

“並且,依妾身瞧著,單單是獵到可算不得本事,我家爺可是活捉回來的,明王爺都稱讚呢。”

“足足賞了我家王爺一株大珊瑚,漂亮得緊,便擺在正院裏。”

洛莫宇笑:“不過是鹿罷了,看爺今年給你捉回來個更大個的瞧瞧。”

“再給你抓幾只小兔子,語兒不是念叨了好久了麽。”

誠王妃聞言甜膩膩地笑了一聲:“爺最好了。”

那邊,只聽‘啪’‘啪’揚鞭之聲,幾位騎手已然策馬而去。

顧君則這邊依舊不緊不慢地理著那匹馬兒的馬鬃。

洛莫宇在一旁一躍上馬,馬鞭一抽,動靜不小。

“爺可要小心些。”誠王妃在一側囑咐。

誠王笑:“不必擔心,語兒。”

他停了停,隨後一瞇眼:“不若今日帶著你一同去。”

“如此,也能讓你親眼瞧瞧那些小兔子。”

誠王妃一楞,隨後面上堆笑:“爺要是不嫌妾身費事……”

“怎麽會呢?”

誠王一彎腰,動作麻利地將誠王妃撈上馬去。

似是扶著誠王妃坐穩了,他又轉頭瞥了一眼一側的顧君則,目光在顧君則右臂上停了一停,隨後笑道:

“看來今天顧公子是去不得了。”

誠王妃笑:

“真是可惜了,想著去年,顧公子沒傷著手,可是打回來一只鴿子來呢。”

“大抵是顧公子慧眼識珠,妾身愚笨,至今也想不明白,那麽一只尋常家雀,為何還要特地打下來給大家瞧瞧。”

“顧公子,您若是沒傷著手,今年是不是打算再給大家打只山雞瞧瞧?”

她瞇著眼笑嘻嘻地說,大概是不敢把話說地太明顯,於是夾槍帶棒的,分明就是在諷刺人。

顧君則在一旁,面上卻是平平淡淡,好像沒聽見一般。

可我心裏卻頗不是個滋味,畢竟,也許若不是宴席上顧君則護著我,誠王今日也不至於如此刻意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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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我想護著他

“公子的心思不在這些畜生身上,自然不同於誠王。”

我沈了口氣,隨後對著誠王妃笑道。

“也要恭喜誠王妃了,誠王是個善獵之人,也總算有點長處,畢竟——捉不住叛賊便罷了,若是連畜生也捉不住,那可當真成了廢物了。”

誠王妃和誠王明顯地雙雙一僵。

誠王的臉黑了一片,誠王妃卻冷哼道:

“妾身不過是在惋惜,公主何必字字不留情。”

我笑:“王妃此言差矣。”

“王妃是在惋惜,而我是在讚嘆。”

“怎麽?方才還誇誠王善獵,便不允旁人誇上幾句?”

誠王妃臉一紫:“……你!”

我勾起唇角笑著瞧她。

卻只見誠王一拽誠王妃的衣袖,再然後,誠王妃似是狠狠斂了臉色,松了口氣:

“也罷,公主也是可憐人。”

“不說別的,便是想跟自家夫君共乘一騎,都是做不到的,更不必說得到夫君親手獵到的小玩意兒,如今公主也就能在這裏酸上幾句了。”

誠王卻道:

“語兒切莫如此說,傷了手臂,自己騎馬都費勁,你如此說,豈不是要惹得公子有心入獵場麽?”

誠王妃閉了嘴,誠王卻揚唇對著我和顧君則笑道:

“顧公子還是好生歇息著吧。”

“公主若是想要個小兔子,不妨由小王代替罷。”

我咬了牙。

表面上客氣,內裏分明是更深的諷刺和蔑視。

而這僅僅是因為,顧君則傷了手臂,進不了獵場。

幾乎不加多想,我張口便懟了回去:

“本宮不稀罕什麽兔子,只要他好好的。”

“誠王好意,心領了。”

眼看著誠王和誠王妃二人雙雙張著口楞在原地,我得意得緊。

方才聽著他們用各種尖酸的話說顧君則,我心裏頗不是個滋味。

不管當初回門宴,他為何保護我——但總歸我記得,在我最狼狽的時候,他抱著我低低說了一聲‘不要怕’。

我也想保護他。

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吧。

這邊得意洋洋,卻忽而聽見身後有人低低而笑:

“誠王此言差矣。”

“既是來了,又豈有不上馬的道理?”

我一楞。

顧君則這廝,竟是在我身後的。

我剛剛就當著他的面,理直氣壯地說出那番話?

現在一想,跟表明心意一般……簡直尷尬。

我僵楞在了原地。

可是沒來得及反應,便只覺得身側風聲一緊,轉眼間,再回神,顧君則已然安安穩穩坐在馬上了。

只見他垂著一對鳳眼,左手牽著韁繩,右手撫弄著馬頸。

這模樣煞是好看,卻又溫柔得全然不像是個獵手。

我瞧著他,只覺得心神漏了半拍。

忽而在想,若是沒有那一場變故,我仍舊是無憂無慮倍受寵愛的長公主。

而顧君則若也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擇駙馬之時,我定要選他。

那邊誠王妃笑了笑:“顧公子果真是個厲害人物,這樣都能上馬。”

隨後她卻又瞇起眼睛來:“不過可惜了公主,最終也只能在獵場外面看著。”

誠王瞧著我亦是微笑:

“昔日公主可是能自乘一騎的人,如今可憐,連被人帶著的福氣都沒有了,只能留在外面,什麽都做不得。”

“只希望顧公子若有閑暇,單手擒些玩物,來寬慰寬慰公主。”

他說罷幹笑幾聲,旋即一手攬著誠王妃,一手執著韁繩調轉了馬。

我心裏卻是一哆嗦。

是了,是了——

想當年,我洛伏波也是能扛槍上戰場的,漠北一役,父皇親征,我隨著他坐在高高的馬車上。

後來,軍情混亂之時,眼看著對面的將軍一刀劈向父皇。

我現在都記得,當時的自己奮力一打滾,從那敵將後方,拼了命一般地、將手邊的長槍捅進他的後心。

長刀在離著父皇大抵一尺的地方停下,然後像離水的魚一般砸落在地上。

被我捅進的、高大的身軀瘋狂地顫抖著,然後轟然倒地。

我救了父皇一命,而後我才知道,那個被我捅死的敵將,名叫胡瑟,當時他已是北國的主將了。

也是在那之後,我被封為‘長公主’。

人們說,長公主救過陛下,又是嫡出的女兒,最得陛下寵愛。

人們說,長公主武藝卓絕,容納百家武學,小小年紀便可一刀斬殺敵將。

可隨著父皇母後被擒,人們又說。

長公主大病一場,武功盡失,全全成了個廢人。

沒有人知道,在明王妃將她毒藥強灌入我口中,那一晚,我是如何渾身冒著冷汗地在榻上打滾,數次暈死過去。

沒有人知道,第二日一早,當我慶幸自己還能再瞧見陽光,便發現自己周身用不上力氣了,再然後,力氣漸漸恢覆,武功卻沒了。

許久之後,我才得知,那日我被迫咽下的廢除武功筋脈的毒藥,是明王妃親手所配……

如今,瞧著面前誠王得意無比的背影,我心裏發澀——

墻倒眾人推,這話真是不錯。

弱勢之人的苦痛絕不會被同情,旁人會以揭開他的傷疤為樂。

馬蹄聲卻在耳畔響了起來。

再然後,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來。

“來。”

我一楞,擡頭看著顧君則。

顧君則也垂著眼瞧我,又重覆了一遍:“公主,來。”

我楞楞地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右手無法用力的他怎麽單手把我帶上馬?

“不是這只手,傷的是右手。”

大概是因為我始終也沒有回話,他低聲說著。

我卻伸不出手去。

我不能讓一個傷病員把沈沈的我拽上馬。

顧君則眸光閃了閃,隨後卻又道:

“來,不要怕。”

“微臣帶著公主進去。”

“公主想要什麽,微臣……”

顧君則。

你是不是忘了你還傷著一條手臂,還是右手?

單只手和人家較什麽勁?

“我什麽都不要。”

我斬釘截鐵道。

顧君則眉頭皺了皺,隨後看著我:“公主信不過微臣?”

“不是,我……”

不知道說什麽好,但是剛才氣勢洶洶吼出來的、那番近乎表白的話,反正是說不出來了。

顧君則皺著眉頭,瞧著我,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也不說話了。

我瞧著他那一對漂亮的鳳眼越來越黯淡,看著一旁‘自稱還要收拾東西’卻‘一動不動’的誠王夫婦,突然想著,我這麽拒絕他,也許太傷他的面子了。

“……好。”

遲疑了一下,我終於還是把手交給他。

本還算計著,意思意思,左右我也是上不去的,實在不行就馬上裝作身體不舒服、不去了。

誰知道他扶住我的一瞬間,只見他身形一晃,緊接著,腰被緊緊扣住,身子一輕,再回過神來,我已經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顧君則身前了。

一旁誠王妃那模樣,仿佛剛剛囫圇吞了個棗。

誠王的臉上也是一片僵滯,隨後卻是啟口笑道:

“公子果真是厲害。”

“既然如此,還請公子給小王幾分薄面,今日同小王比試一番。”

“既然公子傷著一條手臂,小王的獵物,到時候便以半數算。”

說罷他笑著調轉馬頭,馬鞭一揮,瀟灑而去。

而我和顧君則,依舊停在原地。

他的右臂折起來執著韁繩,左臂則牢牢地護著我,怎麽看,也沒有多餘的手用來打獵了。

這樣下去必輸無疑,偏偏誠王那所謂的‘半數條款’,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顧君則,我下去。”

我想,如今什麽都做不了的我,還是不要再拖他的後腿了。

孰知顧君則抱著我的手臂卻緊了緊,耳畔傳來他的一句話:

“沒事,走了。”

兩人一騎就這麽晃晃悠悠進了獵場。

030神鹿傳說(上)

而後我才發現,只有一只手,根本不影響顧君則這廝的身手。

進了那林子不久,只見馬前一團白色的東西閃過去,下一瞬,顧君則左手執著條鞭子一甩——

只瞧著鞭影一晃,他又一回手,白乎乎的東西便被拽了回來。

再然後,他單手拿著方才抓著的兔子遞到我面前。

我還是頭一次瞧見這麽抓兔子的。

這只兔子不大,毛絨絨的,縮成一團趴在他手心裏,紅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時睜時閉。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可隨後又想起來自己關於兔子的那一番言論,總覺得好像和他表白了一樣。

於是我又將手縮回來:“剛剛那番話你別當真。”

“我就是還你的人情。”

顧君則似乎身形停了停,隨後卻只是笑:“拿著。”

“一會兒不拿它計數。”

全然沒有理會我的解釋,可我想他大概是懂的。

不過……

雖說此前我並沒有要兔子,可是當將毛絨絨軟綿綿的一只捧在手裏,我居然沒出息地、心裏美滋滋的。

白色的兔子不大,起初還在我手心裏折騰,隨後便乖乖蜷成一團不動彈了,好像是一團棉花。

顧君則騎馬很穩,這一路舒坦得很,我安安生生瞧著手裏的兔子,也沒顧上顧君則做了什麽,直到他在身後低聲道:“公主,借我一只手。”

我一楞。

他卻將弓箭取了出來,兔子被擱到了一側的小筐裏,他引著我將手放在長弓上。

“看見了嗎,公主。”

他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前面有一只鹿。”

“我的右手用不了力氣,便請公主幫下忙。”

“——我們射斷他的左側頭角。”

左側頭角?

我瞇起眼睛來看了看前方那只鹿。

距離不近,它似乎受了些驚嚇,還在跑。

至於它的左側頭角……

看都看不清。

大抵……

如若是從前的我,聽到他的提議,會很興奮吧。

可如今我只覺得無奈又哀喪。

“顧君則。”我沈了口氣。

他在身後‘嗯?’了一聲。

“也許你曾經聽到過一些關於我的傳聞。”

“那些不假,但是十六歲之後,我就已經……”

已經……成了個廢物了。

他的右手卻忽然從身後環過來,覆上我的手。

“不要怕,抓緊了。”

不得不點了點頭。

他的手緩緩移開來,隨後,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陣突來的大力。

他的右手放在弓上,可我知道他右手不能用力,咬了咬牙,抓緊了長弓不讓它移動。

倏忽間,只聽‘嗖——’地一聲。

箭從身側飛襲而出。

‘哢’的一聲自前方傳來,那只鹿的左角應聲而斷。

我一楞,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顫。

顧君則卻在我身後笑了笑。

可倏忽間,只聽又是‘嗖——’地一聲,卻是從前方不遠處又飛出一只箭來。

那只鹿尚未跑出幾步,便被那只箭正中後腿,頹然倒地。

“公子射的也太偏了吧。”

前方不遠處的叢林裏卻傳來一聲女子的輕笑聲。

誠王和誠王妃的身影便晃晃悠悠地出來。

簡直陰魂不散。

“沒射到鹿,只刮下來一塊兒角,公子莫不是信佛了?

誠王妃依舊在嘰嘰喳喳地說著。

誠王笑著,卻道:“語兒,休要對公子無禮。”

“公子只有一只手,能射斷鹿角也是不易。”

說罷他擡頭,挑釁的目光掃過來:

“顧公子,見者有份,不若此番,小王分公子半只鹿?”

“如此,也免得一會兒對獵物,公子面子上過不去。”

顧君則只是搖一搖頭:“好意心領了,不必。”

說著卻是策馬走到斷角一旁,用鞭子將鹿角卷上來遞給我。

我猶豫地接過來,心裏卻頗為不平。

且不說誠王二人的距離近得多……

顧君則目的是射那麽小的鹿角,誠王的目的是射那麽大一只鹿。

分明是顧君則更厲害也更困難。

咬了咬牙,沈口氣轉頭看向美滋滋收拾野鹿的誠王,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孰知顧君則卻突然伸手過來捂住我的嘴。

“那這只鹿,承讓了。”

誠王在一旁笑。

顧君則又笑:“誠王客氣了。”

語罷他一拽韁繩,馬兒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走了幾步出去,他捂著我嘴的手才要移開。

我卻下意識地擡起手碰上他的手。

身後人的身形似乎一停,隨後卻不將手抽開去。

“嫌隙已經不小了,這兩個人註定沒什麽出息,為何還要如此容忍他們?”

“明明你比他厲害得多。”

我不自覺地問出來。

誠王一家對這邊的態度,已經惡劣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為何顧君則還是平平淡淡的?

顧君則在我身後笑:

“微臣比他厲害得多,公主知道就好了。”

我一楞。

他又道:“強弱之事,說出來又能如何呢?”

“不過是讓一些人羨慕,討一些人賞識罷了。”

“可惜如今我缺少的不是羨慕,想要的不是賞識。”

他的聲音伴著林子裏的風,亦輕亦重。

我在心裏反反覆覆地咀嚼他的話。

讓一些人羨慕,討一些人賞識。

前者說的大抵是滿堂朝臣,後者說的……是皇叔嗎?

之前的秋狩只獵得一只鳥,如今又只射一支鹿角,都是因此嗎?

他不想得皇叔賞識?

我此前不是沒有想過,顧君則帶傷秋狩很可能是為了討好皇叔,所以哪怕他待我好,對於他,我心裏依舊抵觸、別扭。

盼著他歡喜我,而我不肯歡喜他。

可如今,他這番不明不白的話……

我不敢確定,只知道自己愈發看不懂他了。

一路晃晃悠悠的,不像是狩獵,倒像是秋游。

自然,結果也像是秋游,除了兔子和半截鹿角,顧君則連弓箭刀槍都不再碰。

直到後來天色發暗,隱隱欲雨,他才終於讓馬兒跑得快些,尋了個山洞安生避雨。

我暗暗算計著,大抵這是他今日騎馬最快的時候了。

入了山洞只一會兒,外面便響起來隆隆的雷聲,洞口外時而一片慘白,時而又是全全漆黑,真可謂雷輥電霍。

雨點砸落在地,聲音響亮而又密集。

如若不是被困在山洞裏,我最為歡喜這樣的天氣。

記得被困在沈曄宮的日子裏,罕見的下雨天,隆隆雷電,能在一瞬間讓我意識到,這一天不同於其他的日子,時間還在走,而我依舊存在。

而如今我靠在山洞的墻壁上,手中的兔子似乎蜷成一團一直在抖,一片黑暗裏我瞧不見,下意識地伸手摸著這個毛絨絨的小東西。

倏忽間身邊卻亮了起來——顧君則已然點起一堆火來。

我低頭瞧著手裏的兔子,它本是將屁股對著我,四下亮起來的一瞬間,這個小家夥扭頭回來,紅色的眼睛似乎瞧著我,兩只耳朵動了動。

怪可愛的。

030神鹿傳說(下)

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手裏的兔子,倏忽間卻覺得有目光從我身上略過。

下意識地擡頭起來,一旁的顧君則卻瞧向洞口。

我便又低頭下去,誰知不多久,洞口又傳來了腳步聲。

伴隨著的還有……

“沒事,沒事,只是個雷。”

我算是知道了什麽叫冤家路窄。

——誠王那一家,渾身是水,狼狽兮兮地出現在洞口。

還不忘了身後拖著一堆獵物,當然,個頭最大的就是那只鹿。

誠王妃似是被雷電嚇得,縮在誠王懷裏瑟瑟發抖,誠王抱著她絮絮叨叨:“語兒莫怕,本王……”

然後他擡眼往洞口裏面一瞅,瞧見我和顧君則的瞬間,話語戛然而止。

那邊誠王妃大概也是覺得怪異,擡頭起來看著這邊。

隨後她擡頭又看向誠王,哆哆嗦嗦地搖頭。

誠王便忽然從臉上擠出幾絲笑意來。

“都是親戚,公主也不忍心看著堂哥和嫂子出去淋雨吧?”

我忍心。

我巴不得。

我在心裏暗道。

一旁顧君則卻向我身邊湊近了些,然後對著火一旁的空地一比。

“二位請吧。”

誠王聞言,便帶著誠王妃樂呵呵地過來了:

“也是,公子傷了手,兩家在一塊兒,也好照應著。”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顧君則在一旁依舊只是笑。

這二人便將衣裳大抵弄幹些,坐了過來。

孰知沒多久不久,外面一陣風吹過來,火苗飄忽幾下便滅了。

隨後便是一陣接連的雷電。

霎時間隆隆之聲仿佛震得地都在抖。

“啊——王爺、王爺……”

“語兒莫怕,語兒莫怕,本王在呢。”

一旁二人熱鬧得很,一瞬間,我只覺得我和顧君則……莫名尷尬。

倏忽間卻覺得身旁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往我這邊挪。

總覺得這擾了我的清涼,我下意識地推著他自己挪遠了一點。

那人身形似乎一滯,我方才略略反應過來一些。

……也許他是好心。

氣氛好像突然……更尷尬了。

“王爺……”

“不怕、不怕,語兒不怕啊。”

那邊倒是依舊熱鬧得很。

氣氛……好像更更尷尬了。

我楞了一會兒,然後帶著緩解尷尬的心思將手伸到布帶裏,想把兔子摸出來。

在一片漆黑裏摸索了許久,總算摸到了毛絨絨的東西。

碰到的一瞬它顫了一下,我便帶著逗弄的心思又戳了戳,它就又抖了抖。

心情瞬間舒服了不少,索性伸手又摸了摸。

可是……

再戳下去,手感好像……不大對?

有點……硬……好像不是兔子……

我手一停,可下一瞬間,手卻被人攥住。

伴著外面一聲炸雷,顧君則低啞地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別亂摸。”

……!

我碰著火一般地把手抽了回來。

“啊——王爺,外面、外面飄過一個影子,王爺……”

“語兒莫怕,安心,安心,不會有事的。”

“語兒沒事,沒事,本王在呢。”

“嗯、好……王爺最好了。”

那邊還是熱鬧。

這邊的氣氛……

卻已經尷尬到了極點。

不知道他們聽沒聽見顧君則那句話……

我沈了口氣,隨後卻啟口道:

“公子,你摸著這鹿角上的紋路了嗎?”

我的聲音並不小,估計一旁的誠王夫婦也能聽見。

顧君則沈默了一瞬,隨後只回了我一個‘嗯’字。

我尷尬地笑了笑,一面在心裏盤算著剛剛究竟摸到了他哪裏,一面啟口胡謅:

“我……摸著這鹿角上、似乎有……舍子花的紋路。”

“倒是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母後給我講的故事,關於這個獵場的故事。”

四下安靜了一瞬。

“不若我給公子講講?”

我笑著說。

顧君則停了一停,又‘嗯’了一聲。

聽他這聲音,八成是看透我的壞心眼了。

不遠處誠王妃幾不可聞的聲音卻傳了過來:“王爺……我怎麽覺得……”

“這麽嚇人……”

嘿嘿。

嚇的就是你。

我擡手往旁邊摸了摸,確信顧君則這廝沒打算把火重新點起來,壓住他的手便美滋滋地啟口道:

“母後說,之所以不用圍場,而用獵場,是因為這裏有神鹿。”

“神鹿是群鹿之首,傳說它的頭角生花印,傳說當年始祖建國,本想毀掉這一處林子,修建皇陵,而後神鹿發怒,先祖便同它約定,始祖會留下這個林子,除了秋狩之時,不允旁人入林。”

“而神鹿則會盡其之力護佑入林之人,年年秋狩,也會以獵物為祭祀。”

胡謅還這麽頭頭是道,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顧君則在一旁不做聲,但也任憑我抓著手,沒有點火的意思。

誠王那邊倒是沒了動靜。

壞心思在膨脹。

我笑呵呵地繼續說:

“但是,母後說,對於神鹿,能碰見是幸事,但斷不可起殺心,更不可刀劍相向。”

“畢竟神鹿是不會死的,哪怕明面上殺死了它,冥冥之中,它也在盯著你。”

“神鹿發怒,必會覆仇,如此它的鹿角紋路便會變成舍子花紋……”

說來也巧,此句一出,山洞裏陡然慘白了一瞬,隨即又是一片漆黑,安靜了許久的天,驟然落雷,聲響震天。

外面的雨愈發密集了,風聲呼號。

伴隨著還有‘哢嚓’‘哢嚓’,是外面殘枝敗葉斷折之音。

如此瞧向洞口,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影子,而洞裏,一片漆黑。

“啊——王爺!王爺!!”那邊誠王妃突然尖叫起來。

“語兒,語兒,莫怕莫怕。”誠王急急地說著,卻明顯中氣不足。

我勾起唇角,卻是向著顧君則又道:“公子,我怎麽覺得這鹿角上就是舍子花紋?難不成這麽巧?”

顧君則沒出聲,被我拽著的那只手也沒動靜。

那邊誠王妃卻顫巍巍地:“王爺……這、這不是一頭鹿嗎……”

“我們殺死的這頭鹿,會不會就是……”

誠王急急地加大聲音:“不會!怪力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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