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老家，劉萬柱通過老沈的介紹，在老沈在城裏的一個親戚家的朋友家租了間房子。他跟房東借了生火的東西，把小屋燒得很暖。這就算是落腳了。

離開了村子來到這，就相當於放棄劉萬柱原來熟悉的一切生活，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包括口糧。劉萬柱開始找活幹，他除了農活，最拿手的是泥瓦活，第一個活就是給房東重盤了一回炕，沒收錢。房東老太太挺高興的，就把他介紹給了左鄰右舍，他的活開始多了起來。劉萬柱和金鳳誰也沒再提家業和“老三”，仿佛從來就沒有過這兩個孩子，也仿佛他們從來都是在這住，就是這樣生活。只是，偶爾家昌睡著了說夢話，還會叫家業的名字，而他倆都像是沒有聽見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劉萬柱還是想找個穩定點兒的活，就像在農村，他有他的莊稼，盤炕只是他貼補家用的一個小手藝。以前，他的力氣主要是要出在莊稼上，莊稼是他一年的盼頭和保障，他覺得莊稼一年又一年，只要好好種就有收成，盤炕就像是偶爾聽到的喜鵲叫，叫兩聲就飛了。

在城裏，人人都講上班，既然住在這兒了，就該早做打算，融入這的生活和習慣。他想去上個班，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房東的兒子告訴他，最近有個鋼廠在招工人，不認識字也沒關系，只要有力氣，而且，工廠裏也有掃盲班。他想去試試，金鳳只說，你去看看吧。

劉萬柱一去試就成了，他成了工人，每月有了固定的工資，每個月開工資的時候，他都把錢一分不少的交給金鳳，金鳳每次都拿出點錢讓他留著壓腰，他卻說，

“老爺們兒有啥要花錢的地方，我不會花，你和孩子花。”

工休的時候，劉萬柱還是會去給人盤炕，偶爾也管掏煙囪。

日子一天比一天過的有點兒樣了，金鳳偶爾也有了笑模樣，雖然還是緊巴巴的，但是，他們好像不知不覺的慢慢的重新喘上了口氣。

轉眼，家昌也像模像樣的去上學了，成績一直不錯。而他的好成績並沒有讓他能一直留在劉萬柱鎮上的家裏，他和其他同學一樣，去了農村，去接受那特別的教育。

這個特別的教育對於家昌來說仿佛是弄錯了，他感覺是“教訓”，他動不動就被拉到大家面前，他又重新聽到了那個叫“地主”的詞兒。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叫家業的弟弟，而且，爹說娘再給他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卻從家業不哭不鬧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提過，這一切，他在這段時間裏，都想起來了。

在村裏，他認識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本村的孩子，叫趙強。雖說趙強和家昌比起來是土生土長的孩子，說起話來，卻比那些在城裏長大的孩子中聽多了，趙強告訴家昌，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當他們是在演戲，演小人書裏的戲，他們都是演員，有人演好人，就得有人演壞人，有的人點子不好，沒輪上好角色，可也得配合大家把戲演好。有了趙強的這番話，家昌覺得每次被叫去“配合演戲”的時候，也不是那麽難熬了。只要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應該怎麽配合大家的表情，有時候他甚至覺得看著那些“好人”同學大呼小叫的怪有意思的，不知道他們的心裏在想什麽？他們是有多恨自己這個“壞人”，還是也是要為了表現出好人角色的品質而那麽賣力的表演。

偶爾趙強“邀請”他去他家裏做客。趙強的家裏炕上有個病娘，偶爾，趙強會背著他娘到院子裏，曬曬太陽。趙強的爹也不像自己那在鋼廠工作的爹那麽壯實，整天不是幹點兒這，就是幹點兒那，不閑著。趙強還有個剛剛才四歲的妹妹，叫趙朵，趙強叫她朵朵。趙強特別疼他這個妹妹，紮小辮兒，騎大脖兒，抓蜻蜓，只要一有空就想出各種辦法逗朵朵開心。家昌看到朵朵，就想到自己的弟弟家業。朵朵雖然才四歲，卻長的挺秀氣的，可能是因為沒啥好吃的，她不胖，所以，顯得個子很高，小脖子長長的，特別是在冬天，她和棉襖之間總有很大的空間，顯得衣服咣裏咣當的，大眼睛卻亮亮的，小嘴兒，像顆櫻桃，就是臉色不是那麽好。偶爾，家昌去找趙強，趙強不在家，他就也帶著朵朵玩一會兒，不過，從來不帶她出大門，他覺得在院子裏要安全些，他心裏隱隱的怕，出了大門，朵朵也會在他不經意的時候，摔倒在泥水裏，他沒說過，可他的確是這樣想的。有一次，晚上場院放電影，趙強讓他抱著朵朵，自己拿兩個小板凳，他硬是沒抱，朵朵伸出的小手懸在半空，他去搶過了趙強手裏的板凳。

這天，家昌的爹托人給家昌捎來些吃的和用的，家昌覺得平時趙強對自己那麽照顧，就一點兒沒留都拿給了趙強。他同屋的人知道了他家裏人給捎了東西，卻沒見他分給大家半點兒，這些好奇地主家有什麽好東西的人沒有滿足好奇心，更想不到，這地主崽子居然還敢吃獨食。這是找茬的好機會，他們就趁勢批了他一回，這回批鬥，家昌毫無心理準備，因為這次批鬥是在他住的屋裏，由幾個男同學和女同學私下批鬥的。大家開始還說些之前的套話，可到後來，他們實在是想知道那些東西到底去哪了，是些啥好東西，就禁不住問了出來。家昌終於知道事情的原因，他想到了演戲，不過，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不是壞人，他想到他是革命電影裏被壞人拷問的英雄，他要咬緊牙關不說，不僅不說，還要笑，他甚至做好了經受嚴刑拷打的準備。這時，趙強來找他，發現他們在“審”他，而原因就是那些家昌給他的東西的去處，趙強大聲告訴他們東西在他那。

“在你那？”

“對呀！”

“你得交出來！”

“憑什麽？”

“那是地主家的東西，得大家分了！”

“那可不好辦了！”

“為啥？”

“都變成米田共了！”

“啥米田共！你藏起來了吧！”

“嗯，就在出門右邊的墻根那！”

“那不是茅房嗎？”

“對呀！”

“趙強，你這是什麽態度！”

“就這態度！”

“你太不像話了，你這是給地主崽子捧臭腳！”

“切~你們才是不知道香臭呢！你們再敢這麽欺負他，我就到支書那去告你們這些城裏的臭知青，不好好鍛煉，成天就想著問吃的東西在哪！我看看，都有誰，我得把名字記下來！”

由於趙強是這個村裏的，成分又好，所以，大家不敢惹他。見到趙強這樣，那些“批鬥”家昌的人都溜溜的撤了，有的不是這個屋的順著墻根鉆門縫走了。

趙強拉起家昌去了他家。

家昌悶悶的坐在趙強家的炕沿上，炕上趙強的娘見了，問了句，

“家昌啊，這是咋地了？”

家昌聽到這，眼圈紅了，要是讓他自己娘看見，也會這麽擔心吧。他覺得剛才的戲演完了，他仿佛回到了革命隊伍裏來，而趙強就像是電影裏的政委，他就是個被政委照顧的小戰士。趙強喊他洗把臉，朵朵嘴裏含著塊家昌家裏捎來的糖，那糖對於她的小嘴來說，有些大了，少半塊露在外面，一蹦一蹦的跑過來，下巴上還有些黏黏的糖和口水的混合物。家昌想到自己的頭發還是亂亂的，忙用十個手指攏了攏，怕嚇到朵朵。

“家昌哥哥，俺哥要你去洗臉，你的臉太埋汰啦！”說著，拉著家昌的衣襟就往外扯。

家昌怕把她牽摔了，就順著她的小勁兒挪到外屋，趙強從大鍋裏用瓢舀了點熱水倒在一個盆裏，又從缸裏舀了些冷水，用他那大手攪合攪合。

“好了，朵朵，快幫家昌哥哥把臉兒洗了！”說完，蹲在了盆旁邊。

“朵朵，讓家昌哥哥看看，你怎麽洗臉，家昌哥哥跟你學！”家昌蹲下身來對朵朵說。

朵朵馬上跟著蹲在了盆旁邊，剛要用手撩水，忽然想起了什麽，趙強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手心朝上，朵朵把嘴裏的“大糖”吐到了趙強手上，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哥哥。

“你放心，哥不吃！”趙強笑呵呵的說著，說完撇著嘴，用眼神掃了一下家昌，眉毛挑了挑。家昌也回應的抿嘴點了點頭。

朵朵這才放心的去撩水，眼看這水就順著手腕要淋濕衣服，家昌忙過去，幫她，而這時的小朵朵也忘了她是要給家昌做示範的，兩只小手紮紮著，等著家昌把臉給洗幹凈。家昌用大手，輕輕的幫她洗著那嫩嫩的小臉兒，至於下巴上的糖，他特意用手指頭，一點一點的洗。

朵朵洗完了。小頭發簾兒被水弄得一綹一綹的，低頭看了看水。

“哎呀，朵朵真幹凈，這水像沒洗過似的！”家昌誇著朵朵，朵朵嘻嘻的笑著。

“哥哥，糖！”朵朵突然又想起了糖。

“朵朵，這糖太大了，哥哥給你咬一半吃，剩下一半一會兒吃行不？哥給你看著，不讓家昌哥哥偷去！”趙強的手一直托著那塊還沾著朵朵口水的糖。

朵朵看了看糖，看了看趙強，點了點頭。

趙強把糖咬成了兩半兒，朵朵像小貓一樣，從趙強的手掌心裏舔到嘴裏一半兒，另一半兒，趙強依舊托著。

“朵朵，糖紙呢？哥哥不能總這麽拖著呀，這麽托著萬一讓家昌哥哥搶去怎麽辦？”

朵朵聽到眼睛瞪大了，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她跑到碗櫃那，踮著腳，也夠不到碗櫃。趙強走過去，從裏面拿出了一個小紙包，遞給朵朵。朵朵小心的，用小手不那麽熟練的打開紙包，裏面有四五張糖紙，她左看看，右看看，選了一趙，遞給哥哥，又小心翼翼，包好了紙包，雖然紙包包的不那麽規整，但是，以她的概念，應該已經很精致了。這時的趙強把剩下的半顆糖已經用糖紙裹好，接過朵朵手裏的紙包，把那顆糖遞給了朵朵。朵朵很滿意，又不忘監視著哥哥把紙包重新放回到碗櫃裏。

雖然還沒洗臉，可眼前的這一切，已經讓家昌的心清爽了不少。

一天，家昌不小心崴了腳，因為怕別人說他吃不了苦，就沒好意思請假，一直堅持著去上工，直到發了炎，整個人發起燒來，沒有人照顧他，也沒有人把飯給他留一份。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他覺得索性就這樣死了也好，他忘記了疼，忘記了演戲，忘記了在城裏的爹和娘。就在他覺得已經不知道整個人的胳膊腿在哪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被拉了起來，他以為這就是人生的終點了，他以為他死的時候應該是往下沈的，會去地獄，因為他自認為雖不是壞人，但絕不是什麽好人，沒想到居然會在這時候被拉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他是被趙強拉了起來，背在背上還蒙著被，趙強沒有他身量高，又蒙著被，趙強盡量的彎著腰。

家昌就這樣睡過去了還是昏過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感覺臉旁邊有呼呼的喘氣兒聲，小氣兒有些像小風一樣，他睜開沈沈的眼皮，看到朵朵正瞪著大眼睛看著他。他努力的向朵朵笑了笑。

“家昌哥哥，你真懶，你都睡了兩天了！”

他沒回答什麽，閉著眼睛笑了笑。

後來他才知道，因為他毫無征兆的發燒，而且燒得神志不清，即使他在發燒的時候還在說著“認罪”的“臺詞”，同屋的人都以為他染了什麽邪病，要不就是什麽要人命的傳染病，要把他擡出屋去，有的還說要燒他用過的東西，這些大張旗鼓的表演，他當時因為燒得迷糊，竟全然不知，他錯過了一場好戲。但是，說到誰去把他擡出去，誰去拿他的東西燒的時候，沒有人像說的時候那麽“自告奮勇”，不知道是誰出了個主意，說去找趙強，讓他來幹這事兒。趙強聽說這事兒，急得飛跑了來，先把他背回了家，又過來收拾了他的東西。

趙強的爹懂得些草藥，看到了家昌的腳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用了些草藥，連外敷帶內服，把家昌“救活”了。後來聽朵朵學，家昌的大小便都是在趙強家炕上解決的，“很臭”！家昌醒過來了，他又想活了，他覺得即使不能回到爹娘身邊，就在這，也挺好，他覺得趙強家的炕，總是熱的，炕梢趙強他媽總是在那坐著，總有人和他說話，大鍋裏，總有熱水，眼前，總有朵朵這個小人兒問這問那，還有趙強的爹，不聲不響總有些讓你意外的手藝，當然，還有趙強，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他的心不再那麽懸著了，他的心落了地，穩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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