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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騎士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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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周茉天剛亮就醒了。她收拾完畢往車場去,卻發現大鐵門上落了鎖,薄藍色的晨霧之中,裏面的空地安靜而開闊。

周茉晃了晃鐵門上的鎖鏈,沖著裏面大喊:“賀沖!起床啦!”等了一會兒,從樓房裏走出來一道人影,正是賀沖。等他走近,周茉才發現他只穿了一條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人字拖,打著哈欠,滿臉的不高興。

賀沖:“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六點。”周茉晃著鎖鏈,滿臉的躍躍欲試,“先從哪一件開始?”

“什麽哪一件?”

周茉以為他要出爾反爾,忙說:“昨天晚上,你不是……”

“哦,等我睡醒了再說。”賀沖又打了一個呵欠,轉身往裏走。

“餵!”周茉趕緊喊住他,“你把門打開啊!”

賀沖腳步一頓,回頭道:“鑰匙我沒帶,你翻進來吧。”

大鐵門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周茉擡頭看了看,神情猶豫。

賀沖略一挑眉:“還想做壞事呢,這點膽量都沒有。翻不翻?不翻我回去睡覺了啊……”

“等等!”周茉吞咽一下,靠近一步,雙手握住鐵柵欄。

賀沖走近指點:“踩著橫欄,手抓穩了再往上爬,過頂點先邁一條腿過來……怕什麽?掉下來我肯定能接住你。”

周茉點了點頭,牙關緊咬,下頷緊繃成一條線,最後深吸一口氣,手抓緊柵欄,腳下用力一蹬。她一邊攀爬,一邊尋找下一個落腳點,很快就到了最高處。她把身上帶的一個布包先扔下去,然後按照賀沖的指導,先邁過右腿。她往下望了望,緊張感消散了幾分,正準備沖賀沖炫耀一句時,左腳在橫桿上一滑,身體登時往下墜。

“啊!”周茉驚叫一聲,心臟高懸,腦中一片空白。

片刻,她回過神,感受到了兩條手臂箍在背上強勁的力度,這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落地,而是被賀沖抱著,腳下懸空。

賀沖呼吸的氣流拂在她的頭頂,聲音裏帶笑:“慌什麽?說了會接住你的。”

周茉全身的力量都落在賀沖身上,她雙手原本是方才慌亂之中,下意識地抵住他胸膛的,此刻便覺整個手掌心都燒了起來,不敢再繼續,便扭動身體,小聲地說:“放我下來吧。”

賀沖松了手,低頭望著她笑:“能站穩?”

周茉落地,別過目光,不自在地低下頭整理衣服。片刻後,她又忍不住擡眼去看。賀沖卻早已轉身走了,步子懶懶散散,還和平常一樣。周茉心裏徒生一股微妙的氣惱。

到了樓裏,賀沖沒讓周茉上去,叫她在樓下等著,自己幾步上了二樓。房間裏嚴天宇和林星河睡得四仰八叉,賀沖沒把人叫醒,套上衣服,再揣上手機和錢包。

下樓一看,周茉正蹲在已經被拆解的那輛奧迪車前看得津津有味。賀沖走過去,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拍:“看什麽?”

周茉說:“小時候練基本功,老師讓我觀察周圍的東西,記住了,再原原本本地畫出來。”

賀沖看著車頭裏搭建覆雜的發動機結構:“這你能畫出來?”

“能,眼睛能看見的一切,我都能畫出來。”

賀沖笑了笑,忽地往她面前一湊:“那我呢,你能畫嗎?”

周茉被他嚇得差點後退一步,連呼吸都放緩了。她望著賀沖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時間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能啊。”

“那你畫一個。”

“不畫。”

“為什麽?”

“我身價很高的。”

賀沖笑了笑,手掌在地上一撐,騰地站起身。周茉楞了一下,她原本以為賀沖還會接著跟她“討價還價”的。她跟著站起身:“你這不是誠心求畫的態度。”

“還要我三顧茅廬?你想畫就畫,不想畫就不畫,這是你的自由。”

方才在大門口時那種有點氣惱的感覺又生出來了,堵得周茉莫名胸悶,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麽。那感覺就像在跟人打羽毛球,本來打得好好的,突然間對面不接球了,任由那球飛遠墜落。

賀沖帶著周茉去吃早飯,預備吃完送她回城,順便去辦點事。這回不是在街邊的小攤子上,而是一家正規的店面,更幹凈整潔。陽春面,臥兩個蛋,清淡的湯裏油花清亮,蔥末清翠,讓人食欲大增。

周茉吃得投入,賀沖站起身,片刻後端了兩碗熱米茶回來,擱在她手邊,看她狼吞虎咽的,笑道:“上回吃東西不挺秀氣的嗎?”

周茉含糊應了一聲“餓了”,最後連湯都快喝幹凈了,感覺身上熱乎乎的,連帶著心情也好轉了。她看賀沖也已經吃完,便去拿包準備付賬。

手剛伸出去,就被賀沖一把摁住。

賀沖壓低聲音:“直接走。”

周茉眼角一跳:“可是……”

“淡定點,假裝已經付過錢了,就跟平常一樣走出去。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走,行不行?”

周茉眨眨眼,手心裏浮起一層汗,心臟劇烈跳動,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行。”

店裏後廚忙忙碌碌,老板娘在給旁邊桌上餐,一切如常。她看見賀沖嘴唇開合,無聲地數“一二三”,立馬站了起來。

穿過不大的店面,穿過整齊擺放的餐桌間的過道,穿過門口的收銀臺……陽光頃刻間闖入眼中,周茉像溺水之人得救一樣大口呼吸著。然而還沒停上兩秒,後背便被賀沖一推:“跑!”

周茉想也沒想,拔足狂奔。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跑出去六七百米,到了車場的大門前,方才剎住腳步。

賀沖緊隨其後,一邊掏車鑰匙開門,一邊低頭看她,笑問:“怎麽樣,刺激嗎?”

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周茉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太陽爬過了樓房,越升越高,車往市中心的方向開去。賀沖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因為自上車起,周茉就一言不發。

賀沖楞了一下:“怎麽了?不高興?”

周茉眉頭緊蹙:“我有點良心不安。”說這話時她很沒底氣,清單是她列的,賀沖也是照著清單執行的,結果她反倒矯情起來。她頓了頓,解釋道,“這樣的小店,辛苦一年也賺不到多少錢吧。”

“還行。”賀沖沒告訴她,做餐飲的可比他這個“修車”的賺得多多了。

周茉抓著安全帶,躊躇又躊躇,最後長舒一口氣,下定了決心:“我想回去把錢補上。”

賀沖不說話,看著她。

周茉神情堅定:“一定要補上。我自己做壞事可以,不能損害別人的利益。”她看一眼賀沖,心裏有些惴惴不安,怕他不高興,示弱似的懇求:“行嗎?我可以補你油費。”

賀沖非但沒有不高興,眼底反倒泛出些許笑意,但嘴上還是說:“你這人真是事多。”

賀沖轉頭看她一眼。小姑娘垂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模樣。他不知為什麽想笑,心裏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欣慰,大概是因為沒有看錯人——她有一種純粹的,不谙世事的善良,黑白分明,因此也容易摧毀。千萬人蹚過世俗的不歸河,變成了混沌的灰色,而周茉不必非得如此。

沈默之中,車仍在繼續往前開,周茉不得不出聲提醒:“是不是該掉頭了?”

賀沖笑了:“錢我已經付過了。”

“你騙人。”

“給你端米茶的時候就付了,我故意騙你的。”

周茉瞪了一眼,賀沖卻笑意越盛,他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往儲物格裏去摸煙,點燃之後抽了一口,眼裏盡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周茉低聲嘟噥:“幼稚。”還大她八歲呢。

賀沖不想被周茉的父母撞見徒惹麻煩,把車停在了離周家別墅一個路口遠的路邊。離家越近,周茉就越沈默,停車的時候,她臉色難看得像是要去服刑。

賀沖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事給我打電話。我的號碼你存了嗎?”他看周茉點了點頭,沈默了一會兒,伸手輕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周茉解開安全帶,伸手開門,又驀地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看著賀沖:“隨時都能打嗎?”

這雙眼睛黑白分明,仿佛能一下看進人的心裏去。賀沖沈沈地笑了一聲:“你想打就打。”

送走了周茉,賀沖開車往顧家去找顧之茹。

前兩天顧之茹打電話約他面談,說合葬的事可以協商。根據上回周茉提供的情報,賀沖找人稍微打聽了一下顧家企業的經營狀況,估計所謂的財務危機真不是空穴來風。

他對這次會面抱有十二分的期待,但沒想到顧之茹仍然態度傲慢,寸步不讓。

賀沖自然也是堅持原則毫不妥協,會談陷入僵局,不歡而散。

好在改裝方案的事情進展順利,賀沖跟林星河和嚴天宇一頭悶在車場,連續搗鼓了一周,把最終方案完成了。

孫祁見面驗收,十分滿意,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首款,說等他找人落實了方案,再結算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賀沖毫不吝嗇,賺來的錢三人均分。兩個大學生這一單收獲頗豐,滿意而歸,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鬧哄哄的車場一下就安靜了。

這天早上,賀沖一個人在樓下拆車的時候,忽覺偌大的廠房格外冷清。他莫名就想到不久之前,有個小姑娘蹲在那兒一邊嚼著包子,一邊看自己拆車的場景。

他停下動作,扔了扳手,從車底下爬起來,摘下手套,洗幹凈手,背靠著水池點了一支煙。

十天過去,周茉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他細品了品自己的心情,自嘲地一笑。現在的小年輕,哪有一個長性的,做什麽事都是三分鐘熱度。

他悶頭猛抽了兩口,把煙摁滅,轉身上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鎖上大門,開車就往鄰市珞城去。

在車上,賀沖給韓漁打了個電話:“後天我舅舅過生日,我離開西城一趟,酒吧的事你多看顧一下。”

韓漁“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人在西城的時候管過酒吧一樣。”

賀沖笑道:“這不是信任你嘛。”

掛斷電話,一路北行,中午時分,賀沖到達了珞城近郊的服裝廠。

賀宓年輕時犯糊塗,生下賀沖之後,為了自己往後還能正常戀愛生子,沒認這個兒子,而是扔給給了哥哥賀正奎。

賀沖的這個舅舅為人老實忠厚,因為這件事沒少跟賀沖的舅媽起沖突,最後甚至鬧到離婚的地步。但賀正奎自始至終就一個態度——這是他外甥,他必須得管。好在賀沖懂事,從小到大也沒給賀正奎惹過什麽麻煩。

三年前,賀沖出資牽頭,幫賀正奎辦了一家服裝廠,跟“網紅”的獨立品牌合作,承接貼牌代工的訂單,生意一直不錯,年初又擴大了生產線。

下午賀沖跟著舅舅去參觀車間,最新購入的大型紡織設備轟隆運轉,員工穿梭其間,有條不紊。晚上,兩人出去吃飯喝酒,久未見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賀沖攙著大醉的賀正奎從餐館回到服裝廠的宿舍。沿途賀正奎都在念叨,讓他趕緊找個媳婦兒,都老大不小了,怎麽一點兒也不著急。賀沖哭笑不得:“那您怎麽不再給我找個舅媽呢?”賀正奎瞪他:“沒大沒小。”

服侍舅舅睡下以後,賀沖沖了個涼,出浴室時,發現茶幾上的手機在響。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個法國巴黎的號碼。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電話:“餵……”

“是我。”

還真是周茉打來的。賀沖開了免提,把電話放在茶幾上,點了支煙,笑問:“怎麽跑去巴黎了?”

周茉有些無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來了。”

“旅游?”

“培訓,我爸找了巴黎一個很有名的油畫大師。”

“培訓多久?”

“到開學……”周茉嘆了口氣,“我被看管得很嚴,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個管家,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其實就是監視。他可能覺得我最近有點不聽話,所以……”

賀沖眉頭一擰:“你打電話不要緊?”

“每天在大師的工作室培訓的時候,他們不會管。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但我剛到巴黎的機場手機就被偷了,你的電話號碼我沒背下來,就記得前面九位數,試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問的茵茵。”

賀沖說不上此刻是什麽感覺,只覺得心一緊,很多情緒翻湧而上。他猛抽了幾口煙,待憋悶的情緒稍解,方說:“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周茉氣鼓鼓地道:“誰讓你不用智能機的,你要是有個微信、有個QQ,我聯系你也不至於這麽費勁。”

賀沖登時笑出聲:“這話我沒法反駁。”

周茉的聲音沈下去:“我這麽久不聯系你,你就不主動聯系我嗎?”

賀沖啞然,繼而苦笑,心道:兩人充其量是“雇傭”關系,他無緣無故哪有什麽立場主動聯系。

沈默片刻,賀沖沒接她這茬,轉而問道:“在國外待著還習慣?”

周茉立即打開了話匣子,從飲食到天氣,好一通抱怨。賀沖聽著,時不時被她逗笑。這電話足足打了半小時,賀沖都替她心疼起話費來。直到那邊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結束了通話。

室內安靜下來,賀沖的一支煙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無巨細的匯報之中,他體會到了一種孤獨。

給舅舅過完生日,賀沖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韓漁就是一通嘲笑:“老賀,是什麽刺激你總算決定跟上時代的步伐了?”他趁賀沖不備,伸手就把他褲口袋裏的新手機摸了出來,“嘖嘖——還知道買蘋果的。”

賀沖沒讓他細看,伸手奪回。

韓漁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葉茵茵說,你問她要小茉莉的微信號?”

賀沖懶得理他。手機確實是因為周茉說的那句話才買的,但他真用不慣,搗鼓半天,裝了兩三個常用的軟件,微信上也就加了兩三個人。這下聯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發幾張照片,廣場上的鴿子、陽臺上的貓。他嘴上說煩,卻也都看了,有時候無聊還會翻出來一看再看。

韓漁卻不肯放過:“那姑娘挺好的,現在這麽單純的人不多見了。長得也好看,還是西城大學的高才生。”韓漁“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覺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閨秀?”

賀沖的神情絲毫未變:“你可真厲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這麽覆雜的心路歷程。”

閑扯完畢,韓漁說起正事:“孫公子給你打過電話了吧?他把邀請函放我這兒了,讓你到時候一定賞臉參加——老賀,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賀沖接到孫祁的電話,為了感謝他做出的改裝方案,邀請他去參加生日酒會。賀沖並不願意與孫祁牽扯過深,但終歸對孫祁在西城的影響力有所忌憚——孫祁把邀請函送到酒吧就是一個信號。他既然能把賀沖奉為座上賓,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為階下塵。

酒會在兩周之後,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級酒店,宴會廳裏觥籌交錯。賀沖一身西裝,渾身不自在。

孫祁把他介紹給自己的那夥朋友:“沖哥,我跟你們提過,辦事特靠譜。”

孫祁的一位朋友接茬:“沖哥在南方混過吧?我瞅著眼熟,城市賽賽車冠軍是不是?”

賀沖笑得客氣:“那是第一屆,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運點。”

孫祁另一位朋友笑道:“沖哥現在是開張迎南北呢,還是只接受私人訂制?”

孫祁替他回答了:“這是門手藝活,沖哥想多接也沒這精力,是吧沖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他不希望賀沖再接其他人的單子。

賀沖笑說:“我是業餘的,能力不夠,承蒙孫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後,賀沖借機離開了宴會廳。室內禁煙,他去陽臺上點了一支,手臂撐在欄桿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邊的草地上衣香鬢影。賀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目光一頓——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瞇眼瞧了片刻,確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這兒並不是巧合,孫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書蘭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來參加宴會了。她從巴黎出發,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沒怎麽休息,整個人都是蒙的。

唐書蘭的手指輕輕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問你話呢。”

周茉這才回過神來:“哦,我學的是油畫專業。”

對面是在西城極有影響力的段家父子,段家書香門第,後來棄文經商,主要經營時裝化妝品業務,在藝術投資領域也涉獵頗深。現在,主管藝術投資這一塊的是段永晝。段永晝二十六歲,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剛回國。今晚周茉被帶來參加宴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段永晝。

段父笑說:“永晝也喜歡藝術,小時候還想跟他祖父一樣學畫畫,可惜天資不足。”

周思培笑得謙恭又不流於諂媚:“既然這樣,不如讓他們兩個小輩單獨聊聊,我們在旁邊站著反倒礙事。”

段父笑道:“對對,咱們聊咱們的。”

唐書蘭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反而越發尷尬。周茉看了看對面的段永晝,不知道如何開口。

倒是段永晝神色平淡,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嗎?”

兩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誰也沒有說話。片刻,周茉聽見段永晝壓低聲音,咳嗽了幾聲。她轉頭去看,卻見他拿手背抵著嘴唇,眉頭緊蹙,蒼白的臉因為這兩聲痛苦的咳嗽,總算染上幾分血色。

“你沒事吧?”

段永晝搖搖頭,聲音平緩如流水一樣:“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著我。”

他這樣一說,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幫你要杯熱水。”她牽了牽禮服的裙角,站起身攔住一名服務員。

很快,熱水送到段永晝手裏,他端著水杯喝了兩口,輕聲對周茉說了句“多謝”。

周茉幹坐著,卻不敢走,剛才起身的時候她看見了,唐書蘭和周思培就坐在不遠處,密切註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段永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忽然說:“進屋嗎?”

進了酒店大廳,段永晝停下腳步,低頭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問起,我會跟周叔叔說我單獨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楞:“為什麽幫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晝語氣平淡。他似乎並不想與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繞過她往裏去了。

周茉往門口看了一眼,確認父母並沒有跟進來,邁開腳步,飛快地往大廳後面走去。那兒有條走廊,直通後門的停車場。

拉開後門,停車場裏潮濕溽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周茉深吸一口氣,忽聽身後的門被拉開,悚然轉身,卻是一楞。

站在門口的是賀沖。

賀沖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看著她笑得有幾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見了。”

周茉難掩驚喜:“你怎麽在這兒?”他穿著十分正式的西裝,上回見他這樣打扮,還是在賀宓的葬禮上。不得不說,他穿上西裝有一種不同於平常的感覺,是正派又內斂的英俊。

賀沖摸出車鑰匙:“去哪兒?送你一程。”

“不知道……隨便逛逛吧。”

上了車,賀沖扯下領帶,又把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這才覺得舒坦。把車開出停車場,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著一條樣式簡單的禮服裙,化了淡妝,頭發也認真打理過。好看歸好看,但過於精致,總覺得有點兒陌生。

剛才她被父母押著相親的全過程,他在不遠處,一點沒落地圍觀下來了,心情覆雜,卻又理不出頭緒。

周茉打開車裏的廣播,垂首沈默,神情懨懨。

賀沖收回目光,去摸煙盒,拿出一支煙,滑打火機,細微的“哢嚓”一聲,火苗噴出來。賀沖低頭湊攏,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再沈沈地吐出來。

他沒看周茉,沈聲說:“那人看著很正派。”

周茉驚訝,沒想到那麽難堪的場景居然被賀沖給看見了。她擡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準的,他不是壞人。”

那種氣惱的感覺又滋生出來,堵得周茉心口發悶:“你什麽意思?”

賀沖笑了笑:“陳述事實,沒什麽意思。”

火氣上湧,周茉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懂什麽!”

賀沖頓了頓,轉頭看過去。

周茉緊咬著唇,眼裏泛起水光,委屈一時堵得她喉嚨發梗:“你知道為什麽家裏對我管束這麽嚴格嗎?我爺爺是暴利起家,文化層次不高,我爸一直想進入真正的上流階層。他的方式就是從小培養我,通過聯姻達到他晉升的目的……”

眼眶裏眼淚在晃動,周茉忍著始終沒讓它落下:“小時候不懂,以為是對我要求嚴格。直到十六歲那年,我聽見我爸跟我媽把西城有頭有臉的家庭挨個數了一遍……”

家世、學歷、樣貌……稱斤輪兩,精打細算,那場景過於冷血露骨,讓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賀沖忽地踩下剎車,周茉身子往前一傾,立馬伸手按住中控臺。

賀沖左手拿煙,右手伸過來,關掉了電臺廣播。沈寂之中,煙在車廂裏繚繞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著周茉,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想過這樣的人生嗎?”

“我……”

“想不想?”

周茉閉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鬧沒用。”

周茉抿住唇,一聲不吭。她不敢。她一無所有,離開了周家,她什麽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麽長大的嗎?”左手捏著的煙蓄了長長一截煙灰,賀沖撣了撣,送進嘴裏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為自己爭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頓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於嚴重了:“當然,你跟我不一樣。你想逃離的這種生活,未必不是多數人的向往。”

他把還剩半截的煙掐滅,覆又發動了車子。窗外路燈迅速後退,明與暗的紛亂交替之中,周茉始終沈默。

賀沖有一種預感,這番對話之後,他跟周茉不會再見面了。

最後,車停在了離周家不遠的路邊。賀沖手搭在副駕駛座椅的椅背上,輕輕拍了拍:“下車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了車。沿路花木扶疏,賀沖沒急著走,看著周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樹下定住腳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賀沖一楞,想也沒想,推開車門奔了過去。

周茉的腦袋深埋在雙臂之間,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他抓住周茉的一條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勁。周茉身子往前一傾,雙膝跪在地上,被他結結實實抱入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小姑娘遠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她哭得認真,身體顫抖,仿佛著急回家,卻又被寒雨淋濕羽翼,不識歸途的幼鳥。

賀沖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歲,高中讀完了,大學沒考上,無處可去,在一種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隊報到的大巴車。那時候訓練完畢,在操場上看著落霞歸去,總有一種天地浩大而自己無路可走的恐懼。

成長拔節的痛,比任何傷害都要來得深刻。周茉正在經歷,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這種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歡。

賀沖斟酌著,晃了晃懷裏哭得稀裏嘩啦的周茉:“再帶你去打拳?”

周茉甕聲甕氣地答:“不去。”

“那你餓不餓,帶你去找點吃的?”

“不吃。”

賀沖瞇眼:“你是不是太難伺候了?能給點面子嗎?”

周茉“撲哧”一下,總算笑出聲來。

賀沖松了手,扶她蹲起來,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蓋處沾上的灰。她臉上的妝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個狼狽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賀沖的衣袖拉過來,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

賀沖嫌棄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沒有鼻涕!”

“還沒有,鼻涕泡都哭出來了。”

周茉急忙擡手背去擦,瞧見賀沖笑得促狹,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兩人蹲在樹影下的模樣,一點也對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華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覺得暢快,心裏也漸漸生出一點勇氣:“你會陪著我嗎?”

賀沖沒明白,“嗯?”

周茉擡頭,眼睛被淚水洗凈,顯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會陪著我嗎?”

賀沖沈吟:“我得考慮考慮,畢竟我身價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記仇,小氣鬼。”

賀沖笑出聲來。

披荊斬棘,涉水屠龍,本就是騎士的職責。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闖蕩世界,騎士甘願奉陪。

他看著周茉,心裏是多年未曾體會的無所適從。所有情緒,最後只能歸納成一句在心裏的感嘆:枉他大她八歲,陰溝裏翻船了。

新學期開學,周茉除了學業,還得陪著葉茵茵籌備創業大賽決賽的事,一時間忙得分身乏術。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準備跟賀沖見個面。

這天上公共課,周茉給賀沖發了一條微信,問他什麽時候有空。賀沖雖然是換了智能手機,但回覆微信常常不及時。周茉左等右等都沒等到回覆,百無聊賴,翻出自己的速寫本,一邊聽講,一邊無意識地往上面勾線。

葉茵茵忽地低下頭,湊攏過來:“茉茉,有個八卦,聽嗎?”

周茉回過神,往速寫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熟悉的輪廓,她心裏一驚,急忙扯書一掩:“什麽八卦?”

“林珩,”葉茵茵悄聲說,“上周跟他那個西城師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周茉只覺得漠然,林珩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這時,擱在抽屜裏的手機屏幕亮了,她趕緊拿出來。

果不其然,是賀沖發來的:“我在酒吧,隨時有空。”

周茉趕緊回覆:“中午我請你吃飯。”

賀沖:“成,幾點下課?校門口等你。”

周茉跟他約定好時間,把手機鎖屏,轉頭一看,葉茵茵目光灼灼。

葉茵茵:“你跟那個姓賀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況?”

周茉十分驚訝:“開什麽玩笑,我跟他,我們……”她突然語塞,也說不清楚自己和他現在是什麽關系,只知道跟葉茵茵說的一點也沾不上邊。

“你們?”

周茉把她的腦袋扳向前方:“聽講。”

下了課,葉茵茵去社團開會,周茉去跟賀沖會合。快到門口時,一個人迎著她走了過來。

周茉腳步一頓,極為平淡地打了聲招呼:“林珩。”

林珩走近一步,低頭熱切地看著她:“有空嗎?找個地方,我想跟你談一談。”

“就在這裏談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個地方,這兒來往都是人。”

周茉寸步不讓:“我趕時間。”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頓,手伸進衣服口袋,摸出一個信封。

周茉瞧見那信封,臉色一變,劈手便要去奪。林珩手臂一舉,輕輕松松躲開了。

“你想幹什麽?”

林珩看著她:“再給我一個機會,這次我願意等你準備好。”

為分手難過的心情,細想真沒過去多久,但總覺得已然時過境遷。不管是當初被追求時的怦然心動,還是被拋棄時的耿耿於懷,都已經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間無緣無故的回心轉意,讓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看了看時間,沒空繼續耽擱:“我覺得不必了。”說完便往前走。

林珩趕緊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完……”

周茉使勁一掙,沒掙開,頓覺羞惱:“你松開!”

“周茉……”

糾纏之間,前方忽地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周茉擡眼一看,急忙喊道:“賀沖!幫幫我!”

賀沖今天難得穿了件襯衫,估計是過來談正事的。襯衫是黑色,顯得他有些拒人千裏之外。

賀沖不疾不徐地走到兩人跟前,望著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說話。”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卻抓得更緊。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臂忽地被賀沖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別,整個往外翻去。

賀沖冷聲道:“松手!”

林珩疼得額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趕緊松開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後一步,發現捏在手裏的那封信此時已到了賀沖手裏。

賀沖手指一撚便要把信展開:“這是你寫給周茉的?”

周茉臉都白了,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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