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後，陸晚晴的檢查結果終於出來了。天剛蒙蒙亮，陸晚晴便睜開了眼睛。在這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她無比煎熬，而今天終於有人可以給她一個解脫了。

想到這兒，陸晚晴心裏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吳媽七點鐘端著早餐來到醫院的時候，就見到陸晚晴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看起來又是一夜未睡的樣子。

“小姐，您這兩天沒辦法休息好，不如找王醫生過來看一看吧？”吳媽將保溫盒放到床頭櫃上，擔憂地看向陸晚晴。

“我沒事。”陸晚晴快速地回應道，忽然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淡笑：“過了今天，一切都會好的。”

吳媽沈默地聽著，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尷尬間，她打開了保溫桶：“不然，您先吃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吳媽，麻煩你跑一趟，看一下王醫生在不在醫院。他說過，今天我就能知道術前檢查的結果。”陸晚晴撇過頭來看向吳媽，並沒有去看桌子上那秀色可餐的早點一眼。

“好……我這就去。”吳媽將碗筷放下了以後，便轉身走出了房間。不一會兒，王醫生便跟著吳媽來到了房間裏，他的手上還拿著一疊資料。

陸晚晴將這個細節看在眼裏，不自覺地便從床上坐了起來。吳媽見狀，連忙來到床邊，給她的背部墊上了靠枕。

“謝謝。”陸晚晴輕聲說了一句，爾後便一直看著王醫生：“醫生，我的檢查結果怎麽樣了？”

王醫生輕咳了一聲：“溫太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您單獨聊兩句。”

聽了這句話，吳媽便在陸晚晴的示意之下，先一步退出了房間。

“現在，您可以說了。”

“溫太太，根據您的檢查結果，單純地從數值上來看，您做這個手術問題不大。只是……我個人建議您，還是慎重考慮。”王醫生抿了抿唇，如是說道。

陸晚晴一楞，皺眉問道：“為什麽。”

“溫太太，您之前是有做過流產手術的，對吧？”王醫生說著，又看了一眼她的B超單。

陸晚晴的雙手抓緊了被面，在提到那個孩子時，她冷漠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是。我當初是乳腺癌二期，所以我選擇放棄了它。”

“您是疤痕體質，那一次的手術已經讓你元氣大傷了。再加上現在您的年紀……如果再做一次流產手術，恐怕，您以後懷孕的概率將幾乎為零。”王醫生看著陸晚晴面色蒼白的臉，眼中滑過一絲不忍。

他說完之後，陸晚晴一直沒有搭腔。像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又像是與他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王醫生耐心地等著她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在他有限的接觸之中總是一副堅強冷漠表情的女人，而今說話都有一些顫抖了。

“你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這次手術不是不可以做。只不過，術後恢覆會非常不理想，甚至有可能直接影響到您之後的懷孕生子。我作為您的主治醫生，希望您能夠慎重考慮，不要輕易下決定。”

王醫生又將之前的話重覆了一遍，一時之間，兩人陷入到了長時間的沈默之中。王醫生很清楚，現下他眼前的這個女人正面臨著人生之中最為重要的一種抉擇。這需要勇氣，也需要運氣，他並不認為自己能夠馬上得到答案。

事實上，陸晚晴現在也確實沒辦法給他一個答覆。此時此刻的她，早就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意外給打擊得無法思考了。

“我，我想……我會考慮的。”突然，陸晚晴答道：“請問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今天就可以辦手續。”聽到陸晚晴的答案，王醫生自己也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回答陸晚晴的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時，他看起來也輕松多了：“溫太太你可以回去好好休養，回頭想清楚了再給我一個答覆也不遲。”

“好，謝謝。”陸晚晴木訥地應道，便又再一次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發起呆來。王醫生見狀，也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了。他剛一走，站在門口的吳媽便趕忙進來了。

“小姐？”她看到呆坐在床上的陸晚晴，試探性地叫了她一聲：“小姐，你……”

“醫生說，我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吳媽，你給我去辦一下出院手續吧。”陸晚晴回過神來，淡淡地吩咐道，整個人看起來很平靜。

然而就是這種太過於正常的平靜，讓人覺得後怕。

“是……那，小姐您在房間裏稍等，我馬上去辦。”當了這麽多年富貴人家的傭人，吳媽也很清楚，有些事情自己不能問得太細。所以陸晚晴的反常，她只能選擇忽略。

……

涼秋人一走，蘇言忙得腳不沾地。向醫務處反映了三四次，那個傳說中的副主任醫師也沒見在急診科裏出現過，這種開空頭支票的行為讓蘇言徹底沒了脾氣。

這天晚上，蘇言如約來到酒吧。一進門，就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蘇言轉頭一看，正好瞧見喬鑫向自己招手.

“嗨，老同學，好久不見了。”喬鑫等蘇言落座之後，咧嘴笑道。

“是啊，好久不見了。”蘇言笑著看著他道：“其他人呢，怎麽還沒來？”

“都是醫生，你還不清楚？說是今天有空，指不定就馬上沒空了。我們倆一邊喝著，一邊慢慢等著吧。”說著，他打了個響指，招來了服務員。

蘇言坐在那兒，看著他行雲流水地點了一堆酒，忍不住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和讀書的時候一樣能喝。”

“所以我去不了你們大三甲公立醫院當主任啊。”喬鑫帥氣地看了他一眼，半是揶揄半是認真地說道：“我比較愛這種定點上下班的感覺。預約制，就是這麽自信。”

蘇言斜眼看著他，默不作聲地拿起了一瓶啤酒喝起來。

“呀，看來我們蘇主任也是氣不順啊。”

“別惹我。我現在正憋屈著呢。”蘇言抹了一把嘴，悶悶地說道：“再這麽逼我，幹脆我也去私立算了。反正，現在也是這種趨勢。”

喬鑫聽了他的話，眼睛都亮了：“那你要考慮一下我們家的醫院嗎？我跟你說，我爸可是想挖你很久了。可奈何像你們家這種杏林世家太傳統，幾次拒絕我的橄欖枝。”

“那你繼續遞啊，說不定哪天我就接著了。”蘇言開玩笑道，笑了一陣以後，他又回覆了之前嚴肅的表情：“我之前的一個得力部下，被病人亂投訴給弄得停職了。現在人家幹脆就休假去了，估計等休假回來，也是要辭職了吧……”

“啊，真是個悲劇。”喬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說你。”

“是啊……真是悲劇。”蘇言跟著呢喃念道。

“哦，對了，我跟你說個八卦唄？”突然喬鑫好像想到了什麽，賤兮兮地問道。

“你笑得這麽邪惡，我還是別知道為妙。”蘇言看著他那副模樣，忽然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哎呀，沒什麽的。就是啊，我們醫院上次接了個急診，是個孕婦有先兆性流產暈在家裏了。結果你猜，這個孕婦是誰？”

“誰？”蘇言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敷衍地問了一嘴。

“陸晚晴呀。”喬鑫說這個名字的時候，兩眼簡直都在放光。蘇言聽後一楞，拎著酒瓶的手差點沒握住，還好這周遭嘈雜的環境給蘇言的失態打了掩護。

“你是不是也很意外啊，我當時也是著實震驚了。”喬鑫本來就大大咧咧，壓根就沒發現蘇言的異樣：“前兩天還在新聞上看說，他老公和別的女人在外面游山玩水，，他們夫妻倆感情破裂了。怎麽轉頭就懷上孩子了……也難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喬鑫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可是蘇言已經沒有這個耐性再聽下去。他忽然站起身來，嚇了喬鑫一跳：“我突然想起來我有急事，先走了。”

“唉？那，那好吧。那個關於來我們醫院的事情，你考慮一下啊！”對於蘇言的突然離場，喬鑫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看著蘇言離開的背影，他又將跳槽的事情叮囑了一遍。蘇言胡亂地朝他揮了揮手，當是聽到了。可是事實上，自打他知道了陸晚晴懷孕以後，其他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走出嘈雜的酒吧，蘇言第一反應就是給陸晚晴打電話。然而如他所料，不論他撥過去幾通電話，對方都沒有接的意思。

終於，他也選擇了放棄。因為當他再準備試一次的時候，金燕的電話打過來了。

“餵，你在哪裏？”金燕溫柔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我晚上做了些你愛吃的菜，想著你今天會不會加班……我……”

“今天我加班。”蘇言條件反射地說道，說完之後，卻又馬上後悔了。連他自己都鬧不懂，為什麽自己對金燕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撒謊。

“哦，好的。我就問問，那你忙。”金燕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幾乎沒有什麽異樣。不過現在蘇言的思緒也很亂，即便對方流出了一絲異樣的情感，他也是察覺不到的。

掛了電話之後，蘇言長嘆了一口氣。他站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茫然四顧，一時之間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另一邊，金燕在掛斷了電話之後，也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梧城市立醫院急診大廳的正門。今天送了果果上舞蹈課後，她便趕過來想要將打包好的飯菜給蘇言送過來，沒想到蘇言今天並沒有呆在醫院，她這才會給蘇言打電話。

沒想到，對方竟然對她撒謊了。一抹傷痛，慢慢地從她那雙好看的眼睛中流露出來。她站在那兒盯著急診廳的大門看了好一會兒，才拎著飯盒離開。

……

回到家中修養的陸晚晴閉門謝客了好多天，旁人只道她是在溫欒的事情上受了打擊，並不知道她真正忌憚的其實來自於她自身——正在她的身體中孕育的一個胚胎。

“小姐，您這樣不行啊。總得出去見見陽光吧。”眼睜睜地看著陸晚晴過了好多天渾渾噩噩的生活，吳媽終於忍不住了。她走進臥室，沒有經過陸晚晴的允許便將窗簾拉開了一條縫。

刺眼的陽光將陸晚晴直接嚇進了被窩裏：“不要，我不要見陽光！吳媽，把窗簾拉上，把窗簾拉上啊！”

“好好，小姐你別激動。對你……對你的身體不好。”吳媽本來想說“你和孩子”，話到嘴邊，轉了一個圈，變成了別的詞。她很清楚，現在陸晚晴最厭惡的人不再是李涼秋，而是這個正在她的肚子裏生長的小生命。

吳媽一拉上窗簾，陸晚晴終於將被子從臉上拉了下來。吳媽看著她有些呆滯的神情，心裏就一陣疼痛。

“小姐，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坐到床沿邊，試探性地握住了陸晚晴的手，才發現它冰冷徹骨。

陸晚晴默默地搖了搖頭，她有些恐懼地看向吳媽道：“吳媽，其他傭人，有瞧出什麽來嗎？”

吳媽一楞，半晌才明白陸晚晴所指。她搖了搖頭，態度誠懇地說道：“沒有的，小姐。您別瞎想。這女人懷孕，一般要等到四個月以後才會顯肚子，頭幾個月根本是瞧不出來的，再加上您又這麽瘦，估計得等到孩子五六個月才會顯懷。”

“真的嗎？”陸晚晴將信將疑地問道，其實這些話，吳媽已經和她說了無數遍，可是她就是聽不進去，只覺得吳媽是安慰她自己。陸晚晴用手撫上自己的小腹，似乎是在撫摸肚子裏的那個脆弱的生命：“吳媽，你說我該怎麽辦。如果我留下它，它一定會毀了我；可是我不留下它……我下半輩子也是毀了。”

對於這個問題，吳媽沒有回答，她也沒法回答。她很清楚，小姐在乎的東西太多，正因為她全都不想放手，所以才會把自己逼迫得這麽利害；而她，在乎的從來只有小姐，她甚至於不在乎小姐所懷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在她看來，如果說這個手術會再一次地損害陸晚晴的身體，就不應該做。

“小姐……我覺得，您應該和先生浩浩談一談了。”吳媽沈默片刻，突然說道。她在這個時候提到溫欒，讓陸晚晴渾身一顫。

“我和他……還有什麽好談的？”一想到溫欒為了與自己離婚無所不用其極，陸晚晴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狠狠揪住了一般。

“小姐，您若是不退讓，這個結就打死了。對於先生來說，他沒什麽損失……可是對於您來說，就不一樣了啊。”吳媽語重心長地說著，伸手撫摸了一下陸晚晴的長發：“您這麽聰明，先生也是聰明人。這件事不管您怎麽瞞著，他早晚都會知道的，不是嗎？”

陸晚晴抱膝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地聽著。吳媽說的話，其實也是她這些天以來反覆想著的。誠然，如果現在這個時候她選擇庭外和解，簽了那份離婚協議，或許接下來的路就不會那麽難走了。否則，以溫欒的性格，她之後做的一切想要力挽狂瀾的舉動，無異於都是以卵擊石。更何況，這個孩子的出現，又拖了她的後腿。

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理智思考了。曾經冷靜的頭腦，早就已經被怨恨及不甘所占據。

陸晚晴的眼中再一次地積滿了淚水，卻沒有落下。

“放棄？最難的事情，就是放棄，不是嗎？更何況，我從小大還沒有這麽狼狽過。吳媽，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一想到他現在正美人在側，游山玩水。而我……”

“小姐啊，您可千萬別這麽想，這麽想就是鉆牛角尖了呀。”吳媽擺了擺手，苦口婆心地勸道：“說句您不愛聽的話，吳媽在您身邊伺候了這麽多年，覺得您在先生身邊的這段日子，其實是最不像您的，也是最不快樂的。既然活得這麽不快樂，為什麽您不試著去過另外一種生活呢？”

若是放在以前，吳媽說這些話陸晚晴一定會不讓她再說下去。可是現在，她卻選擇了沈默。這個孩子的到來，忽然就讓她看清了一件事——她和溫欒之間，終於還是要走到盡頭了。

“我和他……真的不可能了嗎。”陸晚晴喃喃問道。

“唉……小姐，您自己想一下吧。我去給您弄點飯吃。”吳媽嘆了一口氣，主動退出了房間。

這一天，陸晚晴想起了很多事情。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溫欒相遇的場景，還有自己喜歡他時那小鹿亂撞的少女心思。想著想著，她的嘴角便不自覺上彎，勾出一抹笑意。

本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美好，她和溫欒也是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事情就變了呢？或許是從她刻意設計將李涼秋送進感化院開始吧，又或許是別的一些小事。

回憶完畢，陸晚晴的嘴角也慢慢趨於一條直線。

是啊，也許這個時候自己選擇退出，是最為明智的選擇吧。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退出，溫欒一定會對她留有餘地，不會將事情做得太絕。

吳媽端著做好的飯菜進房間的時候，陸晚晴又裹著被子睡了過去。吳媽親手親腳地將托盤放在梳妝臺上，正要離開時，餘光卻掃到了那份離婚協議。

上面，赫然簽著陸晚晴的名字。

這段孽緣，終於要劃上句話了。

吳媽盯著那行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如釋重負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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