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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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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昭不太有心思猜,輕嘆道:“我猜不出,你直接告訴我。”

“是麗妃,”裴璣坐到楚明昭身畔,“我看她在門口彳亍,上前詢問她所為何事,她說她想解釋一下承華宮走水那件事。”

“那件事她不會真的參與了吧?”楚明昭攢起眉。

裴璣道:“一問便知。”

韓氏進來時,瞧見裴璣屏退左右,又見楚明昭冷冷瞥她一眼,一時恐慌,撲通一聲跪下,用生澀的漢語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楚明昭指了指方才太醫用來寫脈案的紙筆,道:“把事情經過寫出來。”

韓氏忙忙應聲。

韓氏寫得十分詳盡,足足花了兩刻鐘的時間。寫好之後,又檢查答卷似的從頭到尾檢視了一遍,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給裴璣。裴璣伸手抽過那張紙時,她忐忑間暗裏瞥了裴璣一眼,又趕忙垂下頭。

宗主國的皇太子殿下生得比畫中人還好看。她的漢語學得尚淺,不知要如何形容這種絕好的容貌氣度。她只是覺得這樣的人就好似天上的日月,只可仰望。

韓氏正自出神,就聽裴璣的聲音醴泉一般淌過來:“就這些麽?”

韓氏一怔,連連點頭。

楚明昭湊到裴璣身側對著那張紙看了一下,暗道之前的猜度是對的,韓氏只是被人忽悠了。

韓氏說,她初入宮廷的時候,先去拜見了皇後,後來身邊的宮人提醒她應當去拜會一下得太子獨寵的太子妃,她覺著有理,那日便備了些見面禮來套近乎,誰想到竟會遇到走水那樣的事。

楚明昭原先也認為韓氏是被人收買了,但轉念想想,這是不可能的,除非韓氏想做朝鮮國的罪人。

宗主國的威望神聖不可侵犯,朝鮮國國王連死後的謚號都要宗主國皇帝給賜,麗妃再是如何也不會幫著外人將宗主國的太子妃劫走,否則搞不好宗主國這邊雷霆震怒,出兵征討,朝鮮國就直接亡國了,到時候她就不用面對她的同胞們了。

楚明昭心中暗嘆,果然是一個時代一個形勢,在這個時代,周圍那些蕞爾小國都要對著華夏跪下叫爸爸。她如今覺得興許大周之後不會有清朝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大約可以持續發展下去,不知道後世的歷史軌跡會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裴璣向韓氏問起那個攛掇她的宮人,韓氏說前幾日那宮人就調走了。裴璣思量一回,揮手示意她退下。

韓氏惶惑無措地擡頭,這就可以走了?

楚明昭見她呆楞楞地杵在原地,也擺手示意她下去。

韓氏回神,不安地問道:“殿下,娘娘,你們不怪我了麽?”她真是唯恐得罪了這兩位。

“此事與你沒有幹系,”裴璣將她方才寫好的那張紙折了兩折擱到桌上,“回吧。”

韓氏原本吊著一顆心,擔心被問責,如今見狀,覺得太子殿下真是通情達理,行禮謝過,退了出去。

臨出殿門時,她暗裏脧看了裴璣一眼,見他正側首跟楚明昭低聲說著什麽,神情極為溫柔。

韓氏心中微微震蕩。她如今不過二八年紀,卻遠嫁異國他鄉,嫁的還是能當她父親的人。

她跟其他姐妹被進獻上來時,裴璣恰巧也在。他當時朝著她們幾個淡淡掃了一眼,她見到裴璣的容貌時當下驚為天人,心跳如擂鼓,紅暈生雙頰,還期待著皇帝將她賜給這位剛過弱冠的皇太子。後來皇帝也的確是有這個意思,但這位太子爺的面色立刻就冷了下來,皇帝無奈擺手,將她們幾個都收入了後宮,分別給予了不同的分位。她父親是正一品堂上官,她長得又出色,皇帝封她為麗妃。

韓氏心中苦澀,她自一入宮就總聽人說太子妃命好,果真半分不假。

韓氏走後,楚明昭忍不住感慨:“範循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範循是想讓裴璣誤會麗妃跟他有所勾結,這樣在劫走她的同時,就能順手挑起戰端,給裴璣再添一樁麻煩。

楚明昭又想起麗妃方才走之前似乎朝著裴璣偷看了一眼,打趣他道:“我怎麽覺著麗妃在你面前尤其誠惶誠恐?”

“她一個附屬國來的,畏懼我不是很正常?”

“沒準兒是看上了你的臉呢?”楚明昭覺得小媽看上了嫡子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小媽太年輕,而這個嫡子又太好看。

裴璣嘆道:“你鎮日都在想些什麽?”又拍拍她肚子,“別聽你娘親胡說,等晚夕爹爹給你讀詩書。”

楚明昭輕哼一聲,她現在才懷孕兩個月,胎兒都還沒成型呢,能聽到才怪。

她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們再去找找瞿先生吧,你不覺得他那日給我評脈時候的神色很奇怪麽?”

“先生說再過兩月再去找他,現在去找也沒用,”裴璣溫柔地摸了摸她腦袋,起身拿起麗妃寫的那張紙,“安心、”

楚明昭見他剛回來又要走,即刻問道:“你去作甚?”

裴璣輕笑道:“除草。”

日?時分,魏文倫從衙門裏回去時,在自家門口撞見了來堵他的裴語。

魏文倫覺得他興許真是上輩子欠了皇室的債,裴璣將他的未婚妻搶走了,裴語又總糾纏他。而身份使然,他還不能辯爭。

裴語問他是否還惦記著楚明昭,他覺得他與裴語實在沒什麽好說的,經過她身邊時只是欠身行了一禮,跟著徑直入內,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

裴語做夢也沒想到她會被這樣對待,瞪著緊閉的大門,半晌說不出話來。

寧氏瞧見魏文倫臉色不好看,問他怎麽回事,他只道無事。

魏文倫回屋練了會兒字。他前幾日聽聞楚明昭出事也是措手不及,後來又聽說她已經安然回宮,一時滿腹疑惑,但他又不能直接去問裴璣。

魏文倫擡眼望了望院中幾株海棠,微微苦笑。

又是一年暮春了。

兩月之後,裴璣帶著楚明昭去找瞿素。

瞿素在楚明昭忐忑的目光中細細切脈,微微點頭:“果然。”

楚明昭一顆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究竟怎麽了?”

“是雙胎,”瞿素瞟了一旁的裴璣一眼,“喜憂攙半。”

楚明昭與裴璣對望一眼,兩人皆是怔楞著回不過神來。

懷上雙胎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娩出雙胎的最保險做法是剖腹,順產存在不小的風險,尤其還是在這個不能用b超提前查看胎位的時代,她心裏連個底都沒有。

然而不論有底沒底,她都沒得選,只能順產。這也是瞿素說喜憂攙半的緣由。

瞿素見夫妻兩個都是遲遲無法回神,倒了一杯酒,道:“也不必太擔憂,萬一兩個的胎位都很正呢?明昭是第二回生產,產下胎兒只是工夫長短問題。”

“那萬一是一個頭朝下一個頭朝上呢?”楚明昭苦著臉道。臀位是她最害怕的胎位,阿燨當初就是頭朝下,胎位很正,但她仍舊生得十分費力。要是生兩個孩子,需要的產力就更大了。

“那樣的胎位還好生呢,不過得是老大頭朝下。等老大出來之後,就這麽一拽,”瞿素做了個大力拉扯的動作,“老二就出來了。兩個都頭朝下的話,兩個胎兒在入盆時擠在一起可能會互不相讓,反而不好生。”

楚明昭還想再問,裴璣拉住她,安慰道:“肯定沒事的,不要多想。”

“有一點我得提醒你,”瞿素不合時宜地再次出聲,看向楚明昭,“縱然懷的時候兩個胎位都對,但生的時候可能就不對了。譬如老大出來之後,因為宮腔內地方變大,老二或許會亂動,導致胎位不正,甚至臍帶繞頸。”

裴璣嘴角一扯,以眼神示意瞿素不要再嚇唬楚明昭了。

瞿素無視了裴璣,見楚明昭臉色微微發白,笑道:“不要恐慌,我不過是將該知道的都告訴你而已。多少人想懷雙胎還懷不上呢,你這是造化。我不是早就給你起過卦了麽?你的命格好得很。”

楚明昭剛要松口氣,就聽瞿素對裴璣道:“對了,明昭將來生產的時候可能不太足月,你提前預備好。”

裴璣深吸口氣:“怎麽覺著跟備戰似的。”

“差不離差不離,”瞿素掃了掃楚明昭隆起的小腹,點頭道,“你這個不大顯懷。”

楚明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訝異道:“這還不顯?我記得我懷阿燨那會兒,五個月的時候肚子才顯。”

“已經很小了,有些雙胎孕腹都是巨肚呢,撐得難受,還壓迫臟器。”

楚明昭笑了笑,擡手溫柔地撫上小腹,心中的喜悅終究是多過擔憂的。

裴語出嫁這日,楚明昭與姚氏一道去長春宮送她出嫁。

裴語沒有姐妹,楚明昭作為娘家嫂子,原本應當是除林氏之外和裴語最親厚的人,但她因著之前那件事,待裴語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裴語原先還喜歡往清寧宮這邊湊,逗逗小侄子順道和楚明昭搭搭話,但楚明昭近來發現裴語幾乎不來了,不過她也懶怠深究緣由。

楚明昭望著一身翟衣的裴語,不由得想起了楚明玥。她當初也給楚明玥送嫁過,只是由於被範循暗算,她沒趕得上圍觀楚明玥出嫁時候的風光。

姚氏實則只是來打個照面,見裴語梳妝妥當,交代了她身邊的幾個宮人過會兒要註意的事項,轉身便走了。

楚明昭覺得她與裴語也無甚可說,正要作辭,就聽裴語低聲道:“嫂子,你與魏文倫從前十分熟稔麽?”

“我跟他不熟、”

裴語神色怪異地打量她幾眼,道:“不熟?若真是不熟,他怎會至今都對你念念不忘?當初我跟你打聽他的時候,你還有意隱瞞你們見過面的事,這不是回護是什麽?”

“我只是不想橫生波瀾。”

“波瀾?”裴語氣道,“嫂子是覺得我在挑事麽?你們一個個是不是都覺得我配不上魏文倫?”

楚明昭起身往外走:“公主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既是要出嫁了,那就該收心了,多說無益。”

“我還沒說完……”裴語惱恨不能平,緊走幾步去拽楚明昭,卻不想力道過大,楚明昭一時不防,被她扯得身子一個趔趄。

“娘娘!”宮人們驚叫一聲,忙忙上前攙扶。

裴語也是嚇懵了,等她反應過來,宮人們已經快步沖上前一把扶住了楚明昭。

裴語長長出了口氣。

楚明昭有孕在身,懷的還是雙胎,她要是敢把楚明昭摔出個好歹來,她二哥非劈了她不可。

裴語自知理虧,想上前去跟楚明昭道個歉,但楚明昭已經根本不想搭理她,頭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裴語張了張嘴,呆在原地。

楚明昭顯然是應該和魏文倫很熟稔的啊,否則魏文倫為何要對三年前的往事耿耿於懷至今?

裴語直覺魏文倫對楚明昭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念,縱然楚明昭嫁了人,甚至有了孩子,他也難以放下。她之前在文華殿外堵他,他聽到她提起楚明昭時,面上也會顯出異色。

可楚明昭又對此矢口否認,並且神態語氣也不似作假。

裴語恨恨跺腳,她堂堂公主怎麽就配不上魏文倫了!她真的不想嫁一個陌生人!

季秋九月,正宜殺人。

楚明玥與蔣氏之前雖已押在牢裏,但並未處決,因為要依照慣例等著跟其他監犯一道秋後問斬。

因著楚圭死前放出去的那些話,裴弈頭疼了許久,傳言猛如虎,找不出源頭也很難掐斷,只能抓幾個人下獄殺雞儆猴,但實質上收效甚微。故此,裴弈順理成章地遷怒到了楚明玥母女身上,依舊命淩遲三日,算是補上去年欠下的賬。

楚明嵐本以為她供出了裴琰造反的事可以將功折罪、免除一死,誰知皇帝將她與楚明玥母女以同罪論處,並未法外開恩。

楚明嵐欲哭無淚,為什麽她立了功卻還要死?

蔣氏三人行刑那日,來西市法場圍觀的百姓比去年的還多。畢竟三個全是女犯,女犯淩遲,總是比男犯多些看頭。

楚明玥的嘴被裴璣命人縫上了之後,又被拆開了一半,供她吃喝用。只是那半邊嘴唇被縫合得太久,已經長在了一起,她如今說話粘滯,吐字不清,聽著像個癡兒一樣。

楚明嵐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就是在這裏被人救走的,但眼下再也沒有人會來救她。她又想起去年來這裏看熱鬧的範循,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尋範循的身影,可伸著脖子望了半天卻是一無所獲。

周圍全是興奮地等待看好戲的陌生面膜。

楚明嵐悲從中來,嘶聲哭道:“為何我立了功還要殺我!”

一旁的蔣氏冷冷一笑,罵道:“蠢貨!你知曉的事情太多了,那皇帝會放過你?”

楚明嵐楞了楞,突然又哭了起來。

說起來,若非她當初貪圖幾口吃的,又好死不死地撞上伊世子,怎麽會再度落到皇室的手裏呢?她現在覺得哪怕是餓死也是好的,總比被千刀萬剮舒服些!

楚明玥此刻已經完全沒了當年光鮮的影子。她穿著一身囚衣,被綁縛在刑架上,頭顱歪在一邊,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她徹徹底底地體驗到了什麽叫從雲端跌落。她原本就是官家千金,從小飫甘饜肥,落後又緊跟著當了公主、郡王妃,榮華更勝從前。她以為她還能接著往上爬,她認為她是命定的皇後,她認為她生來就是金貴的命,餘人皆是螻蟻。

但到頭來她發覺她才是螻蟻,將來要登臨後位的那個還是她一直厭憎的人。

楚明玥耳旁聽聞著眾人那夾雜嬉笑的竊竊私語,心底湧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恥辱感。

這些人都是來看她笑話的,等到時辰一到,她就要被剝開衣裳,裸著身子被一刀刀剜肉。

楚明玥慢慢睜眼,在瞧見一道身影時,剎那間覺得心內長久繃著的那根弦倏地斷了,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瞿素你為什麽害我!我與你無緣無故,你為什麽害我!”

眾皆嘩然,瞿素在這裏?!

眾人循著楚明玥的目光所指看去,就見一身著元色直裰的老者翛然而立,神色無波。

瞿素負手直視前方,紋絲未動,好似矗立雲天之上,萬裏河山盡在腳下。

他想做的事,一件件都做到了。

原本屬於他的,將再度回到他手中。

這盤棋,他贏得漂亮,贏得徹底。

瞿素唇畔勾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楚明玥離得遠,看不清瞿素的神色,她只覺得他的神情似乎十分詭異,詭異得讓她有些發怵。她嗓子已經啞了,母親在一旁含著淚說若她過會兒受不住了,不如咬舌自盡,她們母女等黃泉路上再相見。

一旁的監斬官聽見,忙命人將蔣氏三人的嘴都堵上。

楚明玥只能張開一半的嘴被硬生生地塞進來一個麻核桃,嘴唇撕裂的疼痛已經令她兩眼冒淚了,她無法想象淩遲三日的刑罰會是何等可駭。

午時三刻,開始行刑。

楚明玥幾番疼得昏死過去,又幾番被疼痛折磨得再次醒來。

她的父兄去年就是死在這裏的,如今她也要步他們的後塵,終究還是逃不過。不僅她自己逃不過,她還害了她母親。

她第一次這般深切地體會到活著是一種煎熬。

楚明玥淚眼朦朧,恍惚之間驟然瞧見刺目的日光下,虛空裏有一個小女孩兒正冷冷盯著她。

赫然是小時候的楚明昭。

紛雜的聲浪中,楚明玥似乎聽到那女孩兒用一種空靈而淡漠的聲音對她說道:“四姐姐,你也有今日麽?”

倏然之劍,楚明玥渾身冰冷,目眥欲裂。

她悶聲尖叫,瘋了一樣扭動身體,似乎極力想要逃離。

行刑的劊子手見她一直盯著他身後,回頭去看卻什麽也沒瞧見,再落刀剜肉時,楚明玥也仍舊是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仿佛她看到的東西比被刀子剮肉還可怕。

人叢中的瞿素望著楚明玥,微微笑道:“原來還知道是做了虧心事。”

清寧宮。楚明昭聽裴璣說楚明玥行刑不久就瘋了,奇道:“疼痛還能致人瘋癲?”

裴璣笑道:“興許是想起了什麽或者看到了什麽。”

“其實若非懷著孩子,我還真想去法場那邊看看。”

裴璣挑眉:“那麽血腥,你不害怕?”

“血債血償,我還挺想看她遭報應的。這回算是把賬都清了,”楚明昭頓了一頓,“不對,郭氏呢?她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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