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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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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都至玉墟宗的半天路程,讓師徒三個拖拖拉拉走了五天四夜,一路專撿山野小道,走遍田間阡陌的魚米飄香。

到離兌宮的正門口已是二更天,群巒疊翠靜謐無聲,黑黝黝中幾點燭火明明滅滅,被山風吹得左右飄擺,衛留賢扶穩頭頂上的燈籠,側身行禮:“師父,大師姐,是否明日宣告歸位?若有這個打算,我便去準備一下。”

他摸到腰間系著的代宮主令,剛要解下,玄吟霧卻開口:“以後再說吧。”

衛留賢點頭應下,眼角暗中瞥了一眼大師姐,見法銹目視前方,無甚反應。覆垂頭:“那弟子先退下了。”

衛三退去得迅速且悄然無聲,法銹沒有理睬,她還在對群山峻嶺出神,夜幕中起伏的輪廓倒映在她瞳仁中,一直沈浸於陰謀詭計裏的頭腦短暫地停滯了。時隔數百年,她在某一個瞬間似乎返了回去,又是那個傲氣果敢的年輕人,沒有劫難打磨後的砂痕,沾染一身塵氣,奔跑過姹紫嫣紅,衣角帶起千年的春光與塵埃。

她沈默地看,春去秋來,夏花冬雪。

狐貍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長階,走得很慢,像是腳下踩過了上半輩子的聚合離別。

當法銹清晰看到金籠峰的雛形時,剎那間,前緣往事蜂擁而至——胎誕即修道,十年悟二輪,三途戰三輪,八荒煉四輪,叩天登半步。紛擾思緒最終化作一場滔天大火,將附在她身上的過去剪影燒了個幹凈。

她止了步子。

“不去金籠峰。”

玄吟霧聞言擡眼,疑惑看向法銹。法銹拉住他搖頭:“別,我在那蹲了五十年,不想去。”

夏夜涼風徐徐吹過,打散二人的頭發,玄吟霧忽然想起街頭敲杜梨木的說書先生,談起銹祖叩天,口沫橫飛的都只是一時三刻的光耀顯赫,戰後“隱世五十年”通通一筆帶過。他心口抽疼,換了左手牽她,空出的手擁住她貼近自己:“好,去我寢宮。”

離兌宮主的寢宮閑置很久,以前他們最常歇腳的地方是金籠峰,次一些的是正殿,這些都可以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唯有寢宮……眾目睽睽之下,首徒夜夜宿於師尊的床榻,也太不像樣了。

私底下是心知肚明的“不可說”,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

推門進去,法銹撚動幾下手指,近處的幾盞燭燈劈啪燃起小火苗,寢宮內弱弱地亮堂起來,環顧四周,衛三果然面面俱到,主人久離,居處照例清掃得整齊潔凈。

法銹很少過來,路沒還摸順,狐貍去鋪被褥,她便沿著堆積書卷的架子慢悠悠走,紙上墨跡黯淡,邊角兩三個蟲蛀的小孔,她隨手拿起一冊,將燭燈扳過來,湊在旁邊翻閱。

看了半頁,腰身被人從背後環住,狐貍輕聲問:“在看什麽?”

“以前離兌宮的弟子課業。”法銹往後掃了掃,“怎麽都沒批幾份?”

“你沒做。”

“我做了你就批?”

玄吟霧沒說話,呼吸安靜撲在法銹的臉側,法銹無聲笑笑,合上書冊扔到一邊,在他懷裏轉過半個身子。

“那我現在做……”她執起他的手,不顧狐貍細微的掙動,咬了一下指尖,“師父肯不肯高擡貴手呀?”

玄吟霧垂眸看她,指頭上的酥麻順著經脈骨髓,劈裏啪啦炸入心間,將魂捉去了。

燈光燭影,人面桃花。

他緩緩垂頭吻住她的嘴唇,淺淺貼著許久,輾轉深入,法銹的頭順勢往後微仰,撞到了燈架,輕輕推了他一下,玄吟霧沒有放開,只拿手指深陷入她的發中,墊在她腦後。

直至被壓至榻上,雙方長發鋪落枕巾,法銹勾住玄吟霧後頸的手被取下,松松握在手心,他觸吻她的指腹,淺嘗輒止,溫度浸染每一個指節,每一寸肌膚。

窗沿未曾扣緊,有風偷入,滿室燭火飄搖。

……

玄吟霧醒來時天色還早,懷中空蕩蕩一片,他驚而坐起,胡亂拾起床腳的外衫就匆忙尋出去,側門虛掩,法銹正靠在雕欄上,抱著雙臂,身上一件白衣,在晨曦的微光中泛著淡淡的暖金。

她俯瞰著離兌宮大小山脈,玄吟霧在她身後抖開手中外衫,披到她肩上,拎了拎領口裹緊。法銹任由他動作,並不作聲,看得十分專註,玄吟霧循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去,眉頭忽而蹙起,這一瞧還真瞧出了意外的事,宗門口靜悄悄走進來一個身影,正是他的三徒弟衛留賢。

他似乎是剛赴完什麽人的約,穿戴整齊,臉色稍有疲怠,刻意避開離兌宮弟子慣用的大道,沿著旁側的山路往上爬,不一會便消失在枝繁葉茂的深處。

玄吟霧的眉頭鎖緊。

昨夜他們是一同進宗的,又能有什麽大事讓他專門出宗再跑一趟?

對這個徒兒,他素來關註不多,四個親傳弟子中,這個是最不親厚的那一個,品行也沒有多深的了解,只模糊覺得老三謹言慎行、老實木訥,在省心一項上能往前排。

思量一會,他輕撫法銹的背,低頭對她道:“你再睡半個時辰,我去審他。”

不料法銹擡手攔住:“信他。”

說完回身,從書架上隨便搜羅來兩張廢紙,又去摸桌上硯臺,摸出滿手黑色碎屑,再一捏,立刻龜裂成八塊,是不能用了,她收回手,懶得再去翻找,直接用指甲在紙上刮字,痕跡潦草。玄吟霧拾衣在她身旁坐下,看不清她在記什麽,問道:“你知道他與誰見面了?”

“無非就幾個。”法銹單手撐住額頭,寫一會停一會,“與他接洽的不是六合堂,就是殷錦的人。其他的可能不大。”

玄吟霧溫上一壺茶,他聽聞過四野門半仙的名號,如今自己也勉強算是一個半仙,不免註意幾分:“殷餘情?他登門做什麽。”

“一點私事,我應許給他當月老,卻拖著不牽線,那半瘋遲早打上門。”

法銹口裏又道,“不過如果不是他手下臨時起意,他本人的意思不太可能先找衛三。六合堂事最多,人才輩出,我瞧那個錢莊裏的木犀挺樂意幹這一行……”

她念出的聲輕且低,許多音只在嗓子裏滾了個圈,根本沒吐出來,狐貍還沒理順,法銹忽然將鎮紙往紙上一壓:“不想了。”

玄吟霧伸手去試她的額頭,以為她著了涼:“怎麽,頭昏?”

法銹:“再多想就清醒了,清醒完還睡什麽回籠覺。”

玄吟霧:“……”

狐貍松開了捂住茶壺的雙手,這隔夜茶也沒溫的必要,他剛要去扶法銹,她已經自個兒撐住桌子站起來,卻突然手腕一跌,是剛剛用勁太過,這會兒酸軟泛上來,手腳俱沒勁,走路帶飄。

她一個不穩,把狐貍嚇得不輕,吹了那麽久的風還不清醒,光顧著補覺,怕是累得狠了。趕緊抱住她送回榻上,法銹雙眼微張,裏面似有水色無邊,玄吟霧被她這麽迷迷蒙蒙看一眼,胸口像漏了底,魂飛天外。

這次法銹沒精力作妖,很快閉眼,靠著狐貍睡去,玄吟霧試了試她腳上的暖涼,扯過淩亂的被褥蓋住,伸手輕緩地將她擁在臂彎間,吻落在她的脖頸,柔軟甜蜜地蹭了蹭。

不知不覺,狐貍也隨之入眠。

再次睜眼已是天光大亮,法銹輕輕一動,玄吟霧就醒了,同時也聽到外面傳來衛留賢的低聲勸慰,以及一個悲悲戚戚的哭聲,放半夜能駭得一眾小妖尿褲子。

他聽著陌生,不像任何一個舊友在掉淚珠子,於是拋之腦後。只有法銹被這哭喪吵醒,不大痛快,面上不陰不陽的,礙著狐貍在給她順毛,沒發作,過了片刻“咦”了一聲,聽出這是誰了。

果不其然,四野門消息靈通,一聽到法銹這邊成雙成對,殷半仙就打發人過來索要鵲橋了。

還偏偏是那個嫩蔥似的姑娘家,簡直要懷疑是殷餘情專門遣來克她的,小女兒家家的梨花帶雨,她就這個不太能吃住。

法銹翻了身,有起來的意思,可往床沿方向一探頭,衣物散得到處是,又懶洋洋縮回來,將頭埋入軟枕,不動彈了。玄吟霧看她這來回一折騰,知道是懶筋發作,親了下她的頭發,起身穿鞋幫她一件件撿,法銹嫌麻煩,不太想穿:“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讓衛三放她進來吧。”

玄吟霧揀了外袍給她穿戴:“總歸是外人。”

法銹流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笑,撓了撓他下頜,靠過去用氣音說:“哦,內人。”

玄吟霧輕拍了一下她的手,算是懲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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