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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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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面見“外人”,法銹被玄吟霧從頭到腳好一通料理。

肩線肘彎皆細細打點,新做的衣裳扣子澀得很,又小又密,綢莊為求好看,特意用絲線纏成紅臘梅的模樣,玄吟霧低頭一點點別好,最後撫平旁邊被扯動的褶皺。

法銹後腰墊了兩個軟枕,神游天外,想東想西,最後想到自己身上,低頭看襟口的那排臘梅扣子,目光往下,掃過繡工精湛的楓葉紋,雪白厚實的料子,映在眼裏很陌生。她習慣每次睡醒,看到的都是一身不容易臟的麻布白衣,便宜貨色,破了也不用補,直接換了扔掉。

穿著流水一樣的衣服,過著流水一樣的日子。

兩三百年的朝朝暮暮,稀裏糊塗對付過去。

法銹拾起面前一縷長發,繞著圈往上捋,一直撥弄到發根,她手指的溫度剛觸摸到頭皮,狐貍就輕微縮了一下,拿開她的手:“別鬧。”

法銹一聲哼笑。

穿戴妥當後趕至前殿,門剛開,一縷光透進,水綠裙的姑娘隨即擠入,三步並作兩步沖來,抓住法銹的衣角死活不松開,嗓音裏盡是哭腔:“銹主您行行好跟我去罷,公子發起脾氣要殺人了!”

能將自己人嚇成這樣,看樣子殷餘情動了真怒。

法銹神色不動擡眼,瞥向門口,衛留賢與她對視一眼,立刻從外面合上門,外面傳來他不真切的聲音,大概是訓斥瞧熱鬧的小妖修。

收回目光,法銹忽然哎一聲,從椅背上撐起半個身子,拿過帕子給人揩眼淚,夾帶關切道:“眼睛要緊。”

姑娘抽抽噎噎的,哭得沒聲了。不顧紅腫的眼睛泡子,仗著年輕俏麗,繼續拽動法銹撒嬌。正巧玄吟霧從裏間出來,皺了眉頭,不清楚這是法銹哪年哪月認的人,沒規沒矩的,上門求人連個正經態度都沒有。

他手指蜷起想敲敲桌子,又覺得自己多心,只叩了一下,提醒法銹註意分寸。

法銹應付著水綠姑娘,抽空瞅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又嫌又氣,起了作弄心思,一手松松搭上姑娘的小腰,聲音輕了好幾個調兒:“哭個什麽,坐下說話。”

狐貍頭腦一懵,給她氣炸毛了!

她都沒這麽哄過他。

從來都是上手就撩,撩完就撂手,稍微想得寸進尺一點,還要看那混賬心情,一副“州官放火”的派頭,且不為此感到羞愧,堂而皇之跟他耍嘴皮子:“我既然放了火,那師父還需要點什麽燈呀。再說,您拿手的不是滅火麽。”

狐貍還沒來得及發作,法銹已經知趣地放開手,往旁示意:“你先來見個禮,這位便是塗山九潭玄老,離兌宮宮主,我師父。”

水綠姑娘轉頭,與一臉不愉的玄吟霧打了照面,她是早聽聞過這位的大名了,眼淚也來不及抹,怯生生行禮:“玄老前輩。”

玄吟霧不涼不熱應了聲。法銹一笑,端起桌上一小碗冷茶,嘴唇碰了下杯沿,嫌陳茶味重,重新放回去,明知故問道:“趁著沒哭嗝,把事兒說清。你們家公子,又發哪門子的瘋呀。”

水綠姑娘盡力把事兒往大了說:“已經在四野門撂話了,說要讓銹主有進無出。”

法銹說:“哦,他這麽能啊。”

水綠姑娘心口一跳,這腔調一聽就是風雨欲來,果不其然,法銹往後一靠,下句就帶了嘲弄,“這麽能,怎麽不上天呀。”

水綠姑娘咬住嘴唇,用哭腔嗔道:“銹主。”

法銹笑吟吟的:“嗯。”

“您就跟我去吧!”

法銹垂眸摩挲著碗口,摸了四圈半,才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我也沒說避著不去。”放下碗道,“但我見你家殷公子算是省親,貿貿然不太合適,不如先把我師父這頭的親給省完,再一起去。你說呢?”

水綠姑娘雖不太滿意緩兵之計,又不敢真唱反調,臉色遲疑道:“這……這還要多久啊。”

法銹笑道:“這個我做不了主,看我師父的意思。”

水綠姑娘擦著眼角,躲閃地瞅了瞅玄吟霧,瑟縮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過他,細聲細氣央求道:“還望玄老前輩體諒……”

玄吟霧莫名其妙被趕鴨子上架,但話不宜在人前說,頓了頓,端出師父的架子叫法銹:“跟我過來一趟。”法銹嗯了一聲,將帕子留給水綠姑娘,讓她稍安勿躁,隨後站起來跟他去了後殿。

跨入後殿,法銹直接坐到門邊的椅子上,神清氣閑地翻動旁邊的書冊。

她與殷餘情聯手搞的那些事,玄吟霧是一點兒也不知曉,這會兒想問一問,但念及法銹那狗脾氣,經常拿事兒吊著人,多半是不會與他說的。玄吟霧琢磨半天,又想著過了這村沒這店,還是問了:“殷餘情非要你跑一趟做什麽?”

法銹斜覷他一眼,忽地笑了,招手讓他俯身,兩只胳膊就搭在他肩上,勾住脖子叫他低頭,耳鬢廝磨道:“你撬開我的嘴,我就告訴你呀。”

一個“撬”字說得別有深意,狐貍雙手撐在她左右的扶手上,廉恥心小小掙紮了一下:“光天化日,門還沒……”

法銹含笑望著他,玄吟霧下面的話就銷聲匿跡了,低頭含住她的嘴唇,正午晴光透窗而入,屏風外面傳來擺弄茶具的清脆響聲。起先心間一根弦還緊繃著,越到後來,嘗到了偷歡滋味,玄吟霧撐住扶手的手就緩緩貼到了法銹的腰上,漸漸收緊。

親到兩人興致起來了,法銹忽然別過臉,兩手變勾為推:“光天化日的,門還沒關,談正事吧。”

玄吟霧:“……”

州官又放火了。

放完就跑。

殃及池魚的事多了,百姓也有造反的時候。玄吟霧這次不慣她,手摸上她的雪白腰帶,法銹沒去截他的手,只仰了下頭,露出一小段頸子,似笑非笑瞟他,州官的態度如此放任,更助長了百姓的氣焰,腰帶上的絡子胡亂搡開幾個,內側的梅花扣子卻紋絲不動,每一個都是他今早扣上的。玄吟霧伸手撫過去,惱恨自己怎麽系得這麽牢靠。正與頭一個扣子較勁時,屏風上人影一晃,等急了的水綠姑娘已經探出來半個腦袋,叫道:“銹主,玄老前輩,快過去半炷香了,什麽時候動身啊……”

她躥頭的勁太快,語速也快,話沒收住,唯有最後一個“啊”字堵喉嚨裏了,只出來半個發飄的音。

玄吟霧怒叱:“出去!”

法銹像是早料到這一茬,仰靠在太師椅上,笑出了聲。

“慌什麽。”她的手繞到自己的腰後,覆住狐貍的指節,輪流輕敲了幾下,“一粒扣子都沒弄開呢。”

水綠姑娘早呆在屏風邊,嚇白了臉,沖擊最大的不是看兩人纏膩在一張椅子上,而是法銹渾身活泛的人情味。殷餘情的四個下人,只有她近身服侍過法銹,一早就知曉法銹八荒家主的身份地位,伺候起來誠惶誠恐,戰江訪安的那次需要塗脂抹粉,她抹開口脂時都不敢用手指,直到上完妝,這活祖宗才倦懶地睜眼,淡淡道:“好了?”

她與那目光一觸即分,仿若被一小簇火抽到,從眼角蔓延開,燒得腦殼熱烘烘的,絞緊手指,吶吶蚊吟,無故想起前些日子馴服拄膝跪在軟榻前的鷹頭。

想來天子大抵如此,無論面子裏子,皆高貴凜然不可侵犯,萬萬沒想到事發突然,無意撞見了天子判若兩人的時候——頭一回見她被壓在太師椅上。

然而驚過之後,小姑娘面皮驀然漲得通紅,進不是退不是,整個人臊極了,殷餘情不會與旁人說起法銹的私事,她對這對師徒“不正經”的關系全然不知情,真心拿玄吟霧當老前輩孝敬,一點都沒往溝裏想。

她巴巴望著法銹,期盼她能澄清幾句,然而法銹一開口,徹底把她帶入陰溝了:“春宵苦短日高起,半炷香哪夠動身,你先出去。”

逐客令一出,水綠姑娘再不敢逗留後殿,二話不說退到屏風後,傳來闔上殿門的吱呀響聲。

等她出去,玄吟霧低聲道:“你故意的?”

法銹懶懶笑道:“哪裏,四野門的人就是沒規矩,比這過分的還有,師父您多擔待。”

好似為了應證這句話,身為飼祖——半個四野門的人——以身作則地曲起腿,十分過分十分沒規矩地撩他,磨蹭得狐貍壓抑地低喘,騰出一只手按下她的膝蓋:“你說殷餘情找你有什麽事?”

法銹道:“也沒別的事,他想見我姐姐。”

“你哪來的姐姐?”

從他這徒弟口中多半只能聽到比她排行低稱謂,讓她低頭如強壓犟驢喝水,玉墟宗的輩分不夠,她打都要打出一個“大師姐”的名頭。玄吟霧將“姐姐”兩個字反覆咀嚼幾遍,忽然反應過來:“法晝?”

頓了一會,又疑惑道:“她不是……”

法銹道:“還有殘念未散。”

玄吟霧不解:“那為什麽推三阻四,你不是很註重血親麽?”

法銹搖頭:“兩碼事。”

究竟是哪倆碼子事,玄吟霧來不及問,法銹翻掌制住他一只手,擡起另一邊膝蓋不緊不慢地壓磨他,明顯是不太想他刨根問題。他心裏寬慰自己,以前她嘴抿起來就是一道鐵柵欄,幾百年一過,竟然學會見縫插針的索賄,比起之前事到臨頭才吐露一二,算變通了。

撩撥越來越過火,玄吟霧索性不去想,專註“行賄”。

日頭未落,哭了小半個上午的水綠姑娘終於不再叨擾離兌宮,悄無聲息地先行一步,隨後的玄吟霧與法銹又留了一會。衛留賢放下手中累積的庶務匆匆趕來,得知這二位再過一時半刻就要啟程前往塗山九潭,驚訝道:“昨夜回得匆忙,全宗上下還不知道師尊與大師姐回來的消息,少說也要留幾天,不如等接風洗塵完再走,這樣也妥當。”

法銹道:“改日吧,能定下來住再說。”

衛留賢便不吱聲了,垂首立在門框邊裝柱子,他靜默的時候尤顯肩寬身高,弟子服漿得筆挺,腰間纏著半圈大小令牌印章,絡子絲絲縷縷蕩開,玉佩珠子撞出輕微的脆響,當中一方代宮主令重重墜下,拽得腰帶翹起一個突。法銹心不在焉整理自己的袖口,駐足在他跟前,良久不曾邁步。

察覺有異,衛留賢低聲下氣:“大師姐是有吩咐?”

法銹沒出聲。

玄吟霧一瞧見他,突然想起今兒大早親眼目睹他從宗門口抄小路往回走的事,怎麽看怎麽偷摸。庶務方面他的確做得利落漂亮,不需要囑咐,但有些地方也得防微杜漸,試想師尊輪回無果,首徒又足跡飄忽、常年逮不著人,空留他一個代宮主,在離兌宮裏媲美土財主,快活自在,保不齊起了什麽歪門心思,還不敲打敲打緊一緊皮肉,免得日後上房揭瓦。

法銹半晌沒說話,最後只是擡起手,搭住了衛留賢的肩,用力握了兩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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