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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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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銹翻掌收起舊花燈,不知道這東西什麽年頭,款式平淡無奇,顏色昏暗發膩,線頭用手稍微用勁一撚就碎,挺配那個活了也死了萬年的老鬼。

一碗紅棗糖水吞到肚子裏,胸腹間總算浮起一團暖意,法銹將頭發往後一捋,事多壓身,自睡起來就沒得歇,將二師弟和江鬼這邊的完了事,還有法迢遙與殷餘情的事兒等著她。思索少許,索性往太師椅上一坐,想暫且偷個閑。

盹兒還沒打,殷餘情就找上門了。推門見法銹靠在椅背上,正對墻上空蕩蕩的陰魂鎖,嘴不饒人道:“怎麽,坐這兒不動,是大敵故去,感秋傷懷了?”

法銹剛醞釀的那點睡意冷不防驚擾到,沒能留住就飛去了九霄雲外,不得已撐起半個身子,打起太極:“哪裏,我正想著這一肚子壞水,接下來往誰身上使。”

殷餘情心裏存著事,不與她過招,催促道:“你說半步天道可以喚出法家歷代的天子的殘影,現在迢遙血肉在你手上,可以一試了麽?”

法銹道:“其實我也沒把握……”

殷餘情冷笑:“是麽?你來找我的時候,那神態可是十拿九穩得很。怎麽一到正經時候,反倒懨了氣了。”

早先被法銹左口一個“不急”右口一個“慢慢來”千拖萬拖,早就讓殷半仙急不可耐,此次來者不善,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了。法銹低頭敲了敲扶手,不再廢話,從懷中取出一個畫軸,解開上面系的帶子,手腕抖動,一人高的畫卷滾在地上拖開,上面細膩勾勒著一副青年男子的畫像,下方的字淡得模糊,隱約看出是“迢遙”二字。

殷餘情皺了皺眉,看出來是真跡:“你這又是從哪裏淘來的?”

法銹道:“迢遙境。當年我為迢遙血肉進入內殿,這卷畫像就給了仲砂,一直在她那裏存放,前些日子才拿回來。”

殷餘情上下一掃,說:“你倒是什麽都敢給她。”

法銹似笑非笑覷他一眼,轉頭全神貫註握住畫軸,右手往袖中一抹,摸出半碗迢遙血肉,大拇指指腹輕輕一沾碗內紅水,印在宣紙上。

紅水入紙即消。

憑空一聲尖嘯,短促的高亢後是清淒的悠長,像是風刮在屋檐的尖角上,隨即,畫卷向上延伸開十丈左右,上面幾筆勾勒的人形如水紋晃動,愈動愈烈,最終掙破了畫卷底色,齊齊撲向法銹。

幾乎是一眨眼的事,墨色勾勒的人形連帶法銹一同消失,畫卷“啪”得一聲卷起,滾落在地。

雖然事先用算籌證實可行,但真輪到真槍實刀去幹,法銹也是頭一回,要說萬無一失肯定沒有。被畫卷罩入後,法銹的眼前驟然暗下,環顧四周,只有前方盡頭是一束光。

她揉了揉額頭,循著光過去,一個素未謀面的清瘦男子站著,身披純黑袞服,長發散落在地,他闔著雙眸,待法銹走入三尺,才初醒一般掀起眼簾,眼眸如水清澈,映不入任何景象。

這是一個虛影,應該是法迢遙留下的最後一絲殘念。

法銹垂在袖中的手指忽然無意識收攏了一下。

他們靜悄悄對視半晌後,虛影忽然開口。

“半步天道。”法迢遙凝視法銹,嗓音輕緩,“繼法世之後,居然又出了一個捭闔不世功。你是第幾個了?”

法銹張了張口,道:“四十九。”

這個數剛吐出來,就是一陣心照不宣的沈默。

法迢遙是第二代天子,他們之間,整整隔了四十六代天子,而那四十六個一脈相承的血親,已煙消雲散。

法迢遙道:“你已經知道仙胎非天道孕化的隱情了麽?”

法銹道:“知道。”

“如何得知?”

法銹道:“我欲創出容納三界的新道,地府在萬年前已與凡世相通,但仙庭劫雲不破,依然置身度外。兩百年前我曾殺上天宮……敗得徹底,後來想想明白了,仙止步悟道三輪,畢竟只是‘悟’,理解天道,卻永遠不可能接近天道,於是育出仙胎,借此修改天道,補出一個有利於他們的天地規則——而仙胎,無法忤逆。”

法迢遙眼角浮出一道淺紋:“那你來見我,想知道什麽呢?”

法銹搖頭:“沒有。幾百年前想問的很多,現在並無其他,我只是……”

法迢遙驟然打斷:“你想與法世做一樣的事?”

法銹沒有說話。

寂靜只維持了短短一息,虛影的袞服突然被狂風鼓起,法銹毫無防備被風一壓,往後倒退兩步,堪堪穩住腳步。

“你活下去!”法迢遙的聲音高得振聾發聵,“你不死,就是最好的阻礙,最好的反擊!”

法銹驀然開口道:“不。是有變數的,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

“你做不到。”

這四個字從旁人口中說出,與血親口中說出,感受不盡相同。

法銹虛瞇眼睛,胸口焦郁之氣亂竄,她慢慢矮身蹲在地上,手臂抵著愈加劇痛的腹部。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叩天之戰的那日,天道壓身,高不可攀,她支零破碎跪伏於地,鮮血擴散成大地上的一個紅斑。

跪下後,一蹶不振五十年。

“道無垠,你再大,大不過無垠。可你若想無垠,必與之相抗。”法迢遙聲澀如刀,“法家之人,壽與天齊,若身死,必死於抗衡蒼蒼天道。”

“法銹,記住我的話。”他字字懇切,“你的兄姊,自信不輸於你,也曾以為自己可逆天行事,最終迎來的,是寸寸壘高的萬鎖磐石。”

法銹忽然擡頭:“萬鎖磐石……迢遙境原先就是被封在那裏的,是麽?”

法迢遙頷首:“仙胎死後的‘境’都會被埋在那裏,上面的每一把鎖,就是一個法家之人。”

法銹撐住頭,她想起年少時在八荒殿悟道,仰望凝固的白玉天,聽到風穿過鎖孔的淒厲嘯聲,一陣一陣,鉆入她的頭頂。

烈火灼燒,頭痛欲裂。

“我知道了。”片刻後,法銹低低說,“不用再說了。”

“你要怎麽做?”法迢遙終是不放心,追問,“你想怎麽做?”

法銹依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長發如雲傾斜而下,朝下的臉埋沒在濃重的陰影裏。

沈默中過了許久。

“活著。”

她說。

半柱香後,畫卷緩緩打開,細密的條紋躍動,法銹從畫中浮現出來,坐在地上歇了好一會,才站了起來,

殷餘情還守在一旁,覷著她的神色,心中了然,見到法迢遙的事八.九不離十成了,那麽下一個該是她一早承諾過的——

殷餘情緊揪問題不放:“你何時讓我與遲遲相見?”

法銹向外的腳步並沒有頓住,話裏話外全是心不在焉的調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姐夫,能不能有點耐性。”

殷餘情蹙眉:“你是在牽制我?”

法銹輕嘖一聲回頭:“瞧你,說得太見外就沒意思了。有情人相見天經地義,哪有阻撓的道理,只是不能放著我家的不管,先給你們搭鵲橋呀。”

二人遙遙對視,法銹眼中深不見底,殷餘情面如寒霜。

對峙幾息,最終還是殷餘情做出讓步,一字一句加重語氣道:“好,我等著,真是迫不及待見到妹夫了。”

法銹笑笑,沒接話。

等轉過背來,臉色微沈。

她原以為法家前面四十八代家主上下一心,立志破天道,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捭闔不世功趨烈火,浩渺成空功偏磐石。

一攻一守,截然不同。

有了法迢遙的前車之鑒,她無法知曉法晝的態度,而法晝決定了殷餘情的立場,一旦這上面出了偏差,殷餘情恐怕沒心情化身墊腳石,先當上絆馬索。

絆住她的事已經足夠多,不能再多加一個。

四野蒼茫,漫無邊際,法銹回到居處,扯下衣架上沈重的袞服,半披在肩上,單手握著半碗迢遙血肉盤坐於地。

以她為陣眼,一瞬間陣法突增,往上疊成環形高墻,上方碧落下層黃泉,她凝視著這些“規”,左手一翻,半碗血肉囫圇傾倒入陣。

霎時血光沖天。

天規撥動之下,地府胎位移轉,那一條永世輪回的“螻蟻胎”彎折,終是錯了位。

……

駱帝十一年,道人絕跡,幾年前修士滿街橫走的景象已不可見,得昌觀廢址任其荒蕪兩年後,又興建了東郊廟堂。

話說回來,自駱帝去四野門轉了一圈回來,估摸受了驚嚇,自此身子骨便差了去,登上帝位短短十年,兩頰凹陷骨瘦如柴,活脫脫憔悴成了一個人釘。眼見著祖皇帝越發的不中用,膝下七八個皇子羽翼豐滿,開始一邊搜刮天靈地寶往宮裏“盡孝心”,一邊野心勃勃地互相擼袖子幹仗。

正值十一年秋,丹桂飄香,鎮守疆土的皇長子氹城起兵,水路直逼上京。還在宮中賞花的駱帝接到邸報,一口痰噎住口鼻,拼死掙了兩個時辰,手腳一松青筋一消,去了。

龍椅空缺,虎狼並起;兵戈相見,共謀皇圖。

曲驗秋不惜以身犯險護住駱帝的性命回京,也不過拖了四年的風平浪靜。

駱帝駕崩的這年冬天有很多人捱不過去,老臣間呼聲最高的皇五子最為勢單力薄,府邸被抄,在兄弟圍殺中倉惶出逃,門客流亡,書冊焚毀,曲驗秋身為皇五子門下食客,毅然追隨皇五子而去。

追兵是精悍的氹城鐵騎,胯下戰馬絕不是上京的保養得體的膘馬可以相比,雙方數次貼近到只有幾尺距離,小戰不下百次,每一次都以皇五子的敗退疾馳告終。

第一百零一十四次廝殺後,擅政不善戰的皇五子崩潰了。

他已經不想逃了,從屬下手中奪過大旗,駐在地上,雙腳站得很開,就像一座鐵石的豐碑。他還可以再東山再起,但太疲憊了,就將雄心壯志留在這片土地上,這面大旗的下方。

可惜事與願違,在氹城鐵騎的隆隆聲浪急速逼近的前夕,指揮後撤的將軍回頭看了一眼,目眥欲裂,大吼一聲揚鞭策馬,從馬背上躍起一把握住大旗的上端,身體墜地時使勁一掄,將皇五子攔腰甩上嘶鳴的戰馬。將軍滿口鮮血,不顧嗆入鼻腔,拼命撞向馬臀,馬匹驚得朝撤退方向撒蹄狂奔。

煙塵滾滾,背後一顆頭顱飛上天空。

將軍的馬是好馬,齒間累出白沫也不停歇,皇五子眼前昏花,橫陳馬背上下顛簸,幾欲嘔吐,越過無數奔走的小兵,慘叫不斷,一顆顆人頭在喊殺聲中飛離身體,重重墜落在地,蹄下晃過去的,全是破碎的衣衫與馬掌。

血如流水。

眼前掠過的景色從尊貴體面到貧窮落魄,待兵卒在鄉僻處歇下造飯,五千將士剩下不到一二百,皇五子無力地攥著馬的鬃毛,蹲坐在屋後面。

隨行的太監嫌湯水不幹不凈,喝罵聲又尖又利,襯托出一股飄搖不定的窘迫。

他們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只要氹城鐵騎再發起一次沖鋒,千裏馬也跑不掉。

餓極了的將士稀裏嘩啦吞著草根湯,半個時辰後,皇五子拄了半截旗桿起身,血汙灰塵的臉上是背水一戰絕望與決絕:“傳我的令,明日寅時決戰。”

他說完轉身,不願面對任何一張臉,無論平靜或悲怒。但剛在墻角坐下,突然一個灰頭土臉的門客找了過來,作揖道:“願聽殿下差遣。”

皇五子只看了一眼,移開目光不想理會。他難以不產生輕蔑之意,這種臉生的門客在他府邸裏基本上毫無作為,一抓一大把,有的是肯為他賣命的,但這時候過來“聽候差遣”,多半是臨陣脫逃,獨自求生門。

他不答,門客竟賴著不走,皇五子無力地揮手:“我死志已存,卿要走請自便吧。”

門客固執道:“如果殿下此次絕處逢生呢?”

皇五子不免冷笑,又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如果如果,氹城兩萬鐵騎赳赳昂昂,何來假如。

他煩悶不已,想盡早打發走這個文人,撿冠冕堂皇的話來講:“若真是上天眷顧,那我就拼了這天賜的下半生,還河山一個安寧。”

不料門客雙手抱拳,鄭重往下一揖。

“那請殿下不要忘記河清海晏、天下安康。”

皇五子眼中湧出噬人的火來,憤怒瞬間席卷他的胸膛,父兄為仇,雄才廝殺,他身披風沙苦累勞頓,到頭來卻被一個沒才沒能的門客教訓,但最後他只是咬牙笑道:“如何能忘!”

門客直起腰來,卻沒有再磨蹭,行了禮就遠去。

這門客正是曲驗秋,拜別皇五子後,他縮回暫且安身的小瓦房裏時,剛踩門檻,腳步突然停住。擠人的小房裏迤迤然坐著一個身影,寬袖長袍整潔幹凈,腰系兩塊沈甸甸的令牌,擡頭瞧見他後便放下茶盞,道:“二師兄,與我回去罷。”

離兌宮代宮主,三師弟衛留賢。

曲驗秋用腳趾頭蹭了蹭鞋底,喉口幹澀:“是大師姐讓你來的麽?”

衛留賢側頭站起,小心不被逼仄的小屋打到頭,緩聲道:“師兄,莫要再摻和了,天下大勢變幻莫測,你越是要做什麽,越是做不到。”

曲驗秋聽他沒提大師姐,臉色一轉,沒有那份客氣,在門口讓開一條道,趕王八一樣揮手:“去去去,你別擾師兄我幹大事,急著呢——”

“二師兄!”衛留賢一步沒動,驟然低吼。

這一吼讓曲驗秋閉了嘴,師兄弟在門口僵持片刻,黃雀兒嘆了口氣,把手往腦後撓了撓,薅下一根細軟的鳥羽,雙手托起,遞向衛留賢。

衛留賢垂下稀疏的睫毛,臉上笑容淡了去,雙手攏在袖中:“師兄是想做什麽?”

“請……轉交給大師姐。”

曲驗秋低聲說道,雙手堅定用力得幾乎顫抖。

衛留賢木然望著曲驗秋的手臂,他上一次如此緊繃又慎重還是從大師姐手中接過代宮主令,當時他們都還小,他木楞楞跪坐一邊,看二師兄哭得天塌地陷。一轉眼,又想起那年玉墟宗的一碗餞別酒,他接過倒黴師兄拋下的重擔,問他要到何處去?他輕爽地說:“東西南北風,飛到何處就何處。”

他想問:“你不是說要乘風而起麽?不是要飛去大江南北麽?怎麽又落地了……”

師兄,天大地大,也飛不出天下的桎梏麽。

指尖抖動,他接過那片羽毛,輕輕軟軟的在指縫裏,猶如無物。

翌日寅時,氹城鐵騎列陣於鄉村荒野之前,皇五子也糾集剩餘的百人,隔了一塊荒田遙遙相對。

曲驗秋縮在瓦片房裏,側耳聽去,已聽外面萬馬刨蹄,他顫抖著手,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墜子,後頸勒出一道紅痕,握拳,墜子碎裂成星星點點的光。

狂風旋地而起,妖的骨骼舒展開,發出爆響,他的頭發淩亂狂舞,漸漸化成了細密的羽毛,四支羽翅怒張,翅紋流轉耀目金光。

沙場長矛碰住的第一聲響還未落下,平地升起了一輪烈日,伴隨刺耳的啼鳴,金羽沖天豎起,長翼遮天蔽日,颶風卷起沙塵,強勁的一側羽翼猛地揮動,皇五子的幾百將士連人帶馬被風裹向目不可及的遠方,輕柔的風托著他們,送他們避開了鬼門關。

“有妖人!妖人來襲!”

氹城鐵騎叫囂著,弓箭手準備,還未拉滿弓,四翼巨禽回首再一振翅,殺伐無數的鐵騎人仰馬翻。

氹城大將勒住韁繩,穩住戰馬,挽劍指蒼空,怒吼道:“放箭!”

映在鳥的瞳仁中,箭如雨下,他幾乎是本能地往上飛,往傷不到他的高空飛,但他肩膀一松,放棄了,甚至褪去了護體的金光。暴露妖修身份,不論動靜大與否,勢必引起宗門或六合堂的註意,他若是活著逃脫了,龜縮一輩子,玉墟宗是有大師姐做靠山,能頂得住壓力死不交妖,命是保住了,可八荒殿頒下的“禁道令”將徹底變作了一個笑話。

清洗偽道,數萬得昌觀修士被廢,也成了純粹且無意義的浩劫。

“道不預政。”

他終是亡於自己親口說出的四個字之下。

烽煙消弭,箭矢滿地。

黃雀兒被釘在磚石砌成的土墻上,羽箭刺透他的心口,撕裂了汩汩躍動的心臟。

面臨懸崖峭壁,沒有雄鷹的兇猛與健壯,任何破出金絲籠的鳥雀都難逃一死,或精疲力竭,或一箭穿心。

無緣高空。

他輕微垂下了頭,蒼天註視得夠長夠久了,讓他再看看這片土地罷。

這片山川河流,這片炊煙人家。

這個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

字數五千,狐貍放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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