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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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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宗之間的暗潮洶湧多如繁星,散修那裏更是密如蝗蟲,數也數不清。上不上下不下,故玉墟宗保持著它不溫不火不聞不問的一流宗門風範,安心過這淡出鳥的日子。

繼離兌宮首徒大戰四方後,緊接而來的一個消息,便是法銹被賜了洞府——說洞府二字略有折煞,因為整座金籠峰都劃了過去。金籠金籠,顧名思義,整座山峰都充斥著一股“怎麽嬌慣怎麽來”的獨特風格,鮮明到她幾個師弟師妹都不好意思逗留。

覓蔭真人來了一次,本意是串門,順便恭賀下喬遷,然而一頓飯吃下來,也受不了金籠峰各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布置,無語凝噎良久,問道:“師侄,倥相他怎麽會給你選了這麽一個……呃……”

他實在想不出用哪種形容表達合適,幹脆來了個言盡意未盡。

法銹靠坐桌旁,微微一笑,一身的富貴不淫,牢牢鎮住了金籠峰濃厚的嬌寵氛圍:“都說大弟子最受器重,關門弟子最受寵。我師父,這是反了啊。”

覓蔭一震,聽出那麽點兒一語雙關的意味。

如果覓蔭與飼祖打過幾次交道,那必然不會如此輕易上了套,因為飼祖擅長的手段之一就是刻意引歪話頭,不能較真。

說起賜金籠峰的初始,是法銹賴在少陰正殿,玄吟霧想把她拖回寢宮睡,拖了幾次沒走,反被撩撥上火。想把她壓到座榻上的時候,法銹一撐扶手,半分不沾座兒,玄吟霧的眉頭先挑後蹙,壓抑著喘息道:“你又要作什麽妖?”

法銹如實告知:“聽說這地兒我不能坐,有篡奪之嫌。哦,還害我今早被師弟說教了一通。”

玄吟霧聞言呵了一聲:“你師弟妹有哪個能說得過你?”

“罪名大,不占理,擔不起。”法銹就是撐著不坐,綿柔含在齒間,“我總不能說是被咱師父抱上來的,這話疑點太多,要是往深裏問,我要怎麽圓呢……”

“……”玄吟霧就知道她又在作,卻搞不清她怎麽突發皮癢,“宗規壓宮規,雞毛當令箭,跟為師卯上了是吧?”

“不敢,真不敢。”

玄吟霧聽得好笑,就她,還會有不敢的事?深呼吸半晌,沒好氣道:“有話直說,為師洗耳恭聽。”

“我哪裏有什麽高談闊論,就是我以後要做什麽……出格的事,師父你不準借機治罪。”法銹手臂微屈,堪堪挨到座榻,卻依舊沒坐上去,“師父快給個話,金口玉言,說了我就信。”

飼祖唇槍舌劍功力之深,玄吟霧栽過不止一次,察覺到她又在挖坑給人跳,打定主意不接她的話,直接將其按到座榻上,溫熱吐息巡游在她鬢角,聲調清冷:

“用不著,我現在就治你。”

治完已是夜半,衣衫交疊鋪在座榻雲墊上,玄吟霧手指陷入法銹的黑發中,一下一下順著汗濕的發絲,低聲道:“我抱你回寢宮?”

法銹懶懶散散窩在幾條氈毯裏,點評道:“師父您老人家也是夠膽。”

玄吟霧用指腹反覆摸著她的額角:“你還想天天睡正殿不成。”

“不想,一兩次還有味道,多了也無趣。”法銹說,“你看看手裏哪兒還有空地方,給我一個窮鄉僻壤的,好找機會留宿幾次。”

“沒有。”

“人神共憤的呢?”

玄吟霧思索片刻,緩緩道:“有……那麽一個。”

幾句話之間,有關金籠峰的決定就蓋棺定論了。玄吟霧心裏有了計較,還是有些不放心:“突然給你這麽一個地方……說得過去麽?”

法銹困勁上來,把氈毯往頭頂一拉:“多大點事,我幾句話就能禍水東引,師父你悠著點。別吵我睡覺。”

玄吟霧:“……”

幾天之後,他切身體會到這個大徒弟是如何“禍水東引”的——覓蔭言之鑿鑿找上門,不厭其煩的引導他回首了一下五百多年前的門闈之亂,再三叮囑千萬別因為對首徒不滿就有了任意更換接任的想法,何況他的大弟子除了太出風頭,其他挺好。

玄吟霧默默忍受他師兄的指摘,不想答話。

覓蔭卻以為他還包藏禍心,深重地嘆了一口長氣,癟幹凈了肺,才幽幽起身,站到了窗前。宮外夏山如碧,火澤臺上外門弟子在賣力交手,不遠處的山坡上,法銹一身襯紅白衣,提著小木劍,耐心陪兩個師弟一個師妹拆招。

鬼使神差看了一會兒,覓蔭忽然拍了一下玄吟霧的肩:“過來看。”

玄吟霧擡頭:“怎麽?”

“看你徒弟。”

玄吟霧放下書卷,站起來靠近窗邊,不知是否福至心靈,法銹輕而易舉挑開三師弟衛留賢的兵器,半側過身,擲劍於地,拉開高束衣領仰頭挑笑,蔭涼的風卷過她秀竹般的鎖骨,那一刻的生動,如光灑亮了眼眸,坦蕩又動人心弦。

她的身側,有許多年輕的笑聲,生機勃勃,兩手一捧,虛度的光陰便從指縫漏下。

覓蔭說不出話,兩耳在喧鬧中嗡鳴,幾百年前,他們那一輩師兄弟姐妹還年少頑皮,也曾是這樣的百花齊放……他捂住額頭,餘光中看到了玄吟霧的仿若沈淪的目光,閉了閉眼,不再多說,轉身扶著墻往外走。

與此同時,破尾抱劍坐在小山坡上,木怔怔的看著面前的背影。

她手腳僵直,好似自己化作石像,枯坐百年。

風忽然沖來,大師姐的衣袍驟然飄起落下,在空中劃出幾道輕巧弧線,鼓動的那一刻,她的胸腔裏仿佛也被風溢滿了,分明只是空蕩蕩的風,卻充實到感到撐漲。

破尾突然喘了一口.活氣,目不轉睛盯向法銹。

八荒六合曠野沈寂,只有她的衣袍剎那揚起,然後,蒼茫猛然上了顏色,都活了。

破尾是那樣的猝不及防,喉嚨硬生生哽住了,她將頭低到胸口,竭力從喉口呵出顫抖的氣流,這也許能讓滿實的胸膛裏好過一點。

她腦筋極其緩慢地轉著,白水般的日子一頁頁翻過。

流水賬的小半生裏,她從內到外都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個積灰不用多年的桌案,到處都是嗆人的灰塵。

一個呼吸慢慢湊近,不動聲色的,那層細灰被吐息撲開,旋轉成陽光下的微塵。

它們輕盈浮動,起起伏伏,停在了那一片白色光芒中。無論過多少年,這片日光還在,飄浮的細塵還在。

永遠不要塵埃落定。

……

她深深勾下的頭突然被揉了揉,頭頂上是熟悉的聲調兒:“怎麽,等這麽久鬧脾氣了?好了,起來,師姐陪你多練半個時辰。”

破尾努力吞咽了一下,將舌根和腮部堵塞的酸痛感忍住,聽話地拿劍起來,穩定心神擺出本訣中起手式,指向面前負手含笑的人。

如山般不可戰勝,所幸她並不需要畏怕,這座山義無反顧將她護在身後,擋住了風雨如晦。

這般年少無憂的好時候,天天膩在其中倒是抱怨個不停,真回首一看,春華秋實,算盤撥出幾個響,嘩啦啦地就過去了一大半。

玉墟宗作為一流宗門,總還是要放小輩出去見見世面,幾年來大大小小的切磋會,大多由坎艮宮首徒永蟬、坤巽宮首徒赫別枝帶領,而公認的玉墟宗大師姐、離兌宮首徒法銹,若非是北堂良運下令此行關鍵不得有誤,務必有底牌坐鎮,否則不怎麽出宗門。

在小輩中第一人的悉心督促下,離兌宮另外的三個弟子進步飛快,接二連三從鍛體期大圓滿,突破至吞丹期。

離兌宮喜訊連連,與之親近的坤巽宮忙不疊送賀禮,覓蔭真人與妻子久鈺真人親自到場,五個毛線團似的兒子到處滾,被大師兄赫別枝一個個逮住。法銹揪住一只往她背上撲騰的,笑罵:“連個偽化形都不修,就貪圖這點玩樂。”

毛團唧唧喳喳叫,也不知在說什麽。

赫別枝甩著大鱷尾巴,老實本分跑到法銹身邊,伸手去逮最後一只師弟:“師姐,他們總吵著要去金籠峰玩,不過放心我會看住他們的。”

法銹揮手:“想去就去吧,我也沒放什麽重要物件在那,別把自個兒弄丟了就行。”

赫別枝哎了一聲,又去跟師父師娘打了招呼,攛著五個一窩蛋生的師弟就溜走了。

坎艮宮也來了妖,二弟子永楨閉關未出,於是永蟬一手拎著賀禮,一手提著永篤來了。她禮節周全,小師弟永篤可還是一副氣哼哼的模樣,尤其不待見法銹,連帶著她三個師弟師妹也不拿正眼瞧,話到嗓子眼自動化作一腔嘲諷:“喲,吞丹期啊,出門在外可要小心咯,妖丹很遭人修覬覦的,無緣無故殺了你們取丹也是常見的……嗷!師姐疼啊!”

永蟬一只手臂勒住他脖子,不好意思地說:“他總是臨場發揮,明明來之前讓他背了二十遍賀詞,對不住對不住。”

法銹笑道:“真性情,蟬師姐不必介懷。哦,說起來,我作為人修,對妖修的丹也很感興趣呢,永篤師弟,走,我們出去交流一下。”

剝蝦蘸醋般的嚎叫又響徹正殿:“法銹我警告——啊師姐救我!倥相師叔我在這裏啊!!”

最後一個乾震宮,這個地方曾經大權在握,但如今在玉墟宗幾乎沒了話語權。這等落差,歸功於宮主擊磊真人,外門弟子足有一萬五,內門就收了一個雜毛小猴子,在通智期唆了三百年的手指,硬是沒一點長進,算是給覓蔭真人家的五個不成器兒子墊了底。

擊磊真人絲毫不在意,抱著小猴搖著蒲扇,拎著一串香蕉,啪嗒啪嗒趿著鞋過來了。

法銹友好地將生無可戀的永篤交還給永蟬,轉身接過離兌宮誰都不吃的香蕉,剝了遞給他懷裏的徒弟:“擊磊師叔,猿妖的本訣我看過了,人修或許可以上手,但契合也是頗多問題。”

當年在梅吐山澗,法銹就惦記過猿類妖修本訣。如今待在玉墟宗多年,宗主也不好駁她的面子,得到一部猿妖本訣相當於小要求。

“師侄上次論的道,我有了一些心得。”

擊磊真人身軀壯碩,不適宜地穿了個有些酸儒的破袍子,猿類人,他的悟道之途不似其他妖修是完全的混沌,有那麽一丁點影子,像是魚鉤上的餌,誘著他走,卻只給一絲味道。

“好說。師叔,這邊請。”法銹退開一步,比了個邀請的手勢。

坐於首座和覓蔭夫婦談話的玄吟霧匆促瞥來一眼,知道她又要半途不見蹤影,低喝道:“法銹!”

法銹順手掰了根香蕉扔過去,趁狐貍一驚之下,笑著從側門跑走了,一小邊的袍角蹭在門檻處,哧溜一下不見。

正殿內,曲驗秋尾巴翹上天,喝上頭一般跟別宮妖修稱兄道弟;衛留賢低調靦腆,甘做陪襯。破尾搓著臟兮兮衣袖上的墨跡,吭吭哧哧半晌,還是向玄吟霧請辭:“師父,我去問師姐今天晚飯想吃什麽。”

玄吟霧心力交瘁,打發她去了。

徒弟這東西,真是沒一個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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