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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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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熱鬧非凡的正殿,破尾輕車熟路在離兌宮大大小小的山峰間繞了半圈,停在了一處貌不驚人的山腳小院前,剛想拍拍衣服往門口坐下,見五大三粗的擊磊真人正出來,忙站直道了一聲:“擊磊師叔好。”

擊磊真人抱著他的猴子徒弟,散漫地點了個頭,算是應了,神游海外般飄然而去——也許想事情太入迷,沒飄好,鞋跟蹭了一地的灰。

破尾見怪不怪,這位師叔每次來跟大師姐論道,都用不了半刻,走的時候仿佛已頓悟猿生。

氣候入秋,風吹來帶著消暑的涼意,她抱了一下手臂,安靜等師姐出來。

不多時,院子裏沒人出來,反而一個略帶驚訝的聲音出現在她面前:“咦,你不是那個——那個倥相的小弟子麽?不去正殿吃你的吞丹賀宴,怎麽在這兒當棒槌杵著。”

破尾一擡頭,看清來者後又低頭:“北堂師伯好。”

來者正是玉墟宗宗主北堂真人,雖然略有奇怪但也沒多問,看樣子是來找法銹,跨步進院,沖她揮了揮手:“別傻站著,邊上玩去。”

放到平時,依照破尾聽之任之的性子,叫幹啥幹啥。但老待在心眼多成篩子的大師姐身旁,無師自通長了小半個心眼。因此她裝作退開,繞了山峰一圈,又回來往門口蹲著了。

她也不像倆師兄熱愛聽墻角,蹲得格外守紀,頂多腿麻了,抻直了動一動。也忘記蹲守多久,天色漸晚,院子裏才傳來了腳步和說話聲。

院子裏只有一盞暗黃燈籠,門口破尾瘦削不動的身軀與夜色融為一體,北堂真人似乎是心神不寧,並未多加探查。

“師伯拿著吧。”法銹遞去一張墨跡未幹的宣紙,“我對自己在陣法上的造詣,還有那麽點自信,玉墟宗的護山大陣真的太陳舊了,該換了。”

北堂真人道:“僅陳舊二字,不足服本宗。”

法銹卻笑打太極:“我知道師伯為宗門嘔心瀝血,不肯輕易相信旁聽。但我同樣是肺腑之言,我悟道瀕臨三輪,總要給宗門做點打算。”

北堂真人皺眉:“你飛升便飛了,還打算什麽?”

“我不成仙。”法銹淡淡笑了一下,暗淡燈火映在地上,也是一個黯淡的影子,“順風順水,百年飛升,哪有那麽好的事。”

北堂良運默立良久,才擡起雙手捧起那一卷輕薄的宣紙,含混嘆息:“是福,是禍?”

法銹眉目舒展:“哪裏有什麽福禍,不過是……”她頓了頓,才緩緩而笑,話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北堂真人心思重重地走了,法銹負手走到院門口,朝悄無聲息的角落望去一眼:“腿麻了沒有?”

破尾扶著墻道:“麻了。”

法銹走過去,兩手穿過她腋下抱住,往上一提,哎了一聲:“個子不長,倒是比之前重了不少。”

破尾兩腳離地只有幾寸,懸在空中蹭了蹭腳尖,低聲道:“要蛻皮了,蛻完會輕一點。”

法銹一介人修,沒法真將她抱起來,放下來攬著她往前走:“這樣啊,疼不疼?”

破尾想了想:“還好。”

走出沒幾步,轉角處竄出來一個冒冒失失的曲驗秋,大呼小叫道:“師姐你跑哪裏去啦,師父翻遍金籠峰,發了好大一通火,現在到處找你呢!”

法銹擡頭一看天色,後知後覺又有恃無恐道:“哦,是不早了。”

曲驗秋真是服了他大師姐,跳過來擠走破尾,拽著法銹的衣袖就跑:“哎呀,師姐你是不是又把首徒玉佩隨便扔哪兒了?師父找到了玉佩沒找到人,氣得不行,差點要把宗門給封了。”

法銹在他鳥頭上一搓,不動聲色掙開,走向另一個方向:“既然師父還沒息怒,我就不去討嫌了。麻煩二師弟稟告一聲,我就出來打了個瞌睡,沒拿捏好時間。”又轉身對破尾說,“你也回去,天氣寒了,把洞府裏火符咒翻新一遍,別凍到冬眠。”

說完,轉身走了幾步,身影一閃而沒,曲驗秋幹瞪眼沒辦法,大師姐的修為高他們太多,無處可循。不知所措站了半天,最後把氣撒在了破尾身上,狠狠從鼻子裏哼出了氣,扭頭跑去找師父了。

這片山腳下很快人走燈滅、四下寂靜,破尾左手摩挲著右手上面的鱗片,不吭聲。半晌蹲到了地上。

她看到剛才師姐搓了二師兄的頭毛,那種很用力的、很偏愛的搓法,這當然不代表師姐對那個咋呼的黃雀兒有多優待,另眼相看的是他的毛。

破尾想起師兄犯錯,她拿棍子敲打三師兄,卻不對二師兄夾槍帶棒,只從他頭上媷下幾根毛來,大概是鳥羽又絨又軟,不比膩滑的鱉殼,這薅毛的手感妙不可言,師姐她改不掉這習慣。

手臂上的鱗片幹燥,她又把手放在自己頭上,頭發硬茬子似的,摸著一點都不舒服。

難怪師姐每次只是匆匆揉過。

又思其至自己這一身的細密硬鱗,她心裏莫名厭棄,一咬牙,翹著小指尖想扣下幾片出氣。

她光學著對自己狠,說下手就下手,剛掰開魚鰓開合的角度,卻又覺得也許師姐並不討厭它們呢?摳自己算什麽本事呢?

破尾伸出分叉的舌頭,將翹起的鱗片舔了下去,血絲也唆進自己嘴裏,然後冬眠似的抱著自己的雙臂,蹲坐在臺階上,木呆呆望著月色涼如水,止不住想——要是自己也長毛的就好了。

她想做一條長毛的蛇。

夜色深重,法銹回到金籠峰的時候,玄吟霧早在廳堂恭候她大駕。

法銹先飲了杯茶,潤了嗓子,才一五一十道來:“我不是一直在研究妖修的文獻麽,前些日子把那個陣做出來了,約來北堂師伯跟她解析一番,讓她把圖紙帶回去。”

玄吟霧神色不動:“我怎麽聽驗秋說,你是打盹去了?”

法銹恬不知恥扮著一個搬弄是非的佞臣形象:“師父明鑒,您覺得哪個說法更可信呢?”

玄吟霧凝視她許久,忽然拉住她的手。

指尖傳來的溫熱將他喚回神,大夢初醒於這一刻。

他知道自己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平靜到死氣沈沈,拆月愁過,覓蔭也嘆過,話裏繞來繞去不過是一個意思,不要憋不要悶,有話就說有淚就哭,千年老妖,皮厚賽神仙,怕甚麽醜。

在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她半絲音訊的時候,他從頭到腳,都如蛀空危樓,在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要回到死水一潭的狀態,十裏春風轉瞬雕零。

他不待見法銹的有恃無恐,但後來明白自己不待見也沒用。

她的確是不用怕的。

再怎麽後生可畏,她始終是一個天資睥睨天下的年輕人,穿著老成持重的華衣,芯子卻猶帶少年獨有的自負。

人生能過得這麽稱心遂意,活該被雷劈。

玄吟霧握著她的手,將幾個時辰的後怕揭過,只輕輕說道:“晚歸要打招呼。”

法銹很驚奇:“師父怎的這般好說話?我還準備鵪鶉似的縮著腦袋,讓您罵一回呢!”

“……”

玄吟霧忍了忍,沒忍住,新賬舊賬攢一起,捏著她的手囫圇數落了一遍。

法銹心不在焉地聽完她師父的長篇大論,喝了兩盞茶,忽然記起一事:“破尾近日似乎要蛻皮了,這是吞丹期第一次,還是看著點好。”

玄吟霧端了一杯茶,沒喝,嘴角已經抿出了酸汁的味道:“你也不怕蛇蛻膩了你一手。”

法銹挑眉:“師父啊,你上次脫的毛都能做毛氈了,我說什麽了嗎?”

玄吟霧把茶碗不輕不重地放桌上:“弟子修行之事,這是師長該關心的問題,你對他們大包大攬是個什麽意思?”

法銹哦了一聲:“懂了,師父是對我長姐如母的身份產生了質疑。沒關系,來來,日後自有定論。”

“……法銹!”

“徒兒得師父教誨,總算明白為何志異話本裏熱衷於寫狐妖傳聞了。”法銹眼角帶笑,板著一張正人君子的面容,口中熱氣卻吹得他耳朵燒起來,“天賦異稟,欲罷不能呀。”

……

翌日很不湊巧是大授課的日子,前一夜太過沈溺,導致今兒早上玄吟霧才從金籠峰起身,整衣斂容準備趕至太陽正殿。

剛把早飯擺桌上溫著,法銹披衣起來了,打著哈欠,從碟子裏順走一個蝦餃:“師父等我一陣。”

玄吟霧道:“你不是從來不去的麽?”

法銹咬著餃子:“去露個臉,免得大家以為你昨天怒氣沖沖來金籠峰一夜沒走,是把我打死了。”

玄吟霧:“……”

活該。

用完早飯,難得不賴床的法銹就跟著玄吟霧去了太陽正殿,於是這趟大課值得一窺的奇觀,便是萬年不到的大師姐終於肯賞臉,來感受她師父的授課。

眾妖修都感受過昨日宮主找不到人時的怒火,此刻竟意外兩廂無事。曲驗秋雖然知道師父是不可能真治大師姐的罪,但也好奇為什麽一對上師姐,任他脾氣多大都煙消雲散;對後面仨可說一不二,該罰就罰,絕不手軟。

想了半天,曲驗秋自以為是的找到了一個很合理的解釋,低聲跟衛留賢分享:“你看,師父和大師姐都不是孵出來的,是崽生的,比較親近。我們呢?”他指了指自己,又撇向師弟,最後秋風掃落葉般掠過小師妹,下了確切的結論,“我們就只能生個蛋!”

衛留賢覺得他二師兄說得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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