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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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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羊自己搗鼓的辦法,有點損。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迂回計策,一點點引到正題:“倥相啊,人修跟妖修不一樣,妖修就這麽一副軀體,修道仙身萬事大吉,壞了就是真沒轍。人修有個元嬰境界,俗稱兩命期,身軀損毀不要緊,還可以拋卻重塑。”

玄吟霧:“你直說吧,什麽意思。”

拆月拍著竈臺:“就是說,你徒弟修為要是能強行提到元嬰期,管她傷得多深,重塑一個身軀,不就行了嗎!”

“強行提升?”玄吟霧差點輪鍋鏟,“你自己怎麽不強行一下?服藥和被雷劈是好玩的麽?”

拆月連忙躲開:“哎呦哎呦,你聽我說完,你自己一只狐貍怎麽就沒發掘自身的優勢呢,你不是對她有意思麽?她對你也有意思?你倆雙修不就完了——我靠你幹什麽!”

“滾開。”

上躥下跳的拆月頓時楞了,他沒想過老友會是這樣的態度,臉色和語調都低沈肅然,數月的勞心勞力足以沈澱剛來時的浮躁之氣,同時刻意忽略的焦慮和慌亂也在一步步放大。

辦法,他想過太多了,沒一個奏效。

或是說,法銹根本不關心,她的放任,已經表明他所能尋到的一切方法都是空談。

一想到這個,玄吟霧沒法冷靜。

拆月倒是沒有他這方面的擔心,不光因為法銹跟他沒多少關系,更因為在聯想到法銹隸屬哪方後,立刻明白她為什麽有恃無恐,她背後的人不可能坐視不管——恐怕那柄粗糙小刀就是他們的傑作,為的就是逼迫她歸來。

但法銹願意麽?

她要是有這個意向,一拍即合,也省得受累受傷,早被恭送回去了。

除此之外,拆月還有點私心,這個瘟神家夥,如果送不走,那麽精神飽滿大戰四方也比病歪歪強,否則就算她不想牽連他人,也有心無力。

於是他沒放棄,繼續勸說:“我知道這事你說了不算,你跟她提一提,說不定她就同意了呢?”

玄吟霧眼神疲倦:“拆月,管好你的徒弟就行了,別亂插手。”

拆月懟他:“我徒弟怎麽了,倆個加起來都比你那一個省心。”

玄吟霧沒理他,接著做飯。

拆月等了好一會,用手肘撞他:“你什麽意思啊?”

玄吟霧頭都不擡地切菜:“不想打架就出去。”

老山羊百般鼓舞都沒說動狐貍,悻悻地走了。

幾天後,外面風風雨雨似乎都逐漸平息,各路人馬各回各家,迢遙境的機緣最終落入誰手還不得而知,但也沒有別的辦法,熱鬧了一通,也要步入正軌。

法銹靠坐榻上,在聽到仲砂回宗的消息後,微微閉了眼睛。

大勢已去。

仲砂能拖這麽多天,已經是極限了,能做到的,只不過是延遲她被尋找到的時間。

早在被重傷的那一刻,就是定局。

其實還有轉機,一個跳脫出她意料中的轉機,也就是拆月說的損辦法。還是抹舟聽到師父碎碎念後偷偷跑過來說師姐你是不是得罪我師父了啊,他在房間裏踢了一晚上桌子腿。

法銹聽聞,也是挺意外的:“你師父腦子挺活泛啊。”

抹舟就當是稱讚了,忙不疊替自家師父收下:“謝謝師姐!”

下一句就不太客氣了:“管得也夠寬。”

抹舟想了想:“大概是冬天的長毛還沒換完,心情不好,回頭我薅一薅他老人家。”

倆小羊羔子口無遮攔,玄吟霧很快知道法銹已經聽過這個損法子,恨不得把碗一撂去揪禿那只老山羊的毛,回過頭又不知道怎麽把這個事掠過去,當天晚上用飯時極其沈默。

法銹沒受影響,她一如既往的平靜,靜得過了頭。

還沒事人一樣給狐貍夾菜:“師父吃這個啊。”

玄吟霧盯著筷尖許久,終於說:“拆月他那個……”

他沒說完,法銹嚼完一塊筍,順勢說:“哦,挺不錯的,出其不意。”

玄吟霧手指猛地攥緊,心底霎時湧上的慶幸幾乎讓他握不穩筷子,他有一瞬間的茫然……這似乎是法銹自重傷以來頭一回說“不錯”而不是“沒用”。

這算什麽?歪打正著?

他努力克制住狂喜帶來的輕微眩暈,再次確認:“你是說……可以?”

“有點懸,沒前車之鑒,所以我才說出其不意呀。”

然而下一句急轉而下,法銹沒有任何回轉餘地地說,“況且,就算可行,我也不幹。”

玄吟霧驚愕:“你說可以……”

法銹笑笑:“您怎麽不甩我一耳刮子,說我罔顧倫理呢?”

玄吟霧氣得心中直墜,這時候又跟他講起師徒關系了。這輕飄飄一句話的關系她什麽時候在乎過?放到這兒純熟搪塞。

“理由不充分是麽?那說實話,我沒有興致。”法銹又說。

玄吟霧和法銹之間的氣氛,從來沒有這一刻這麽僵硬。以往多虧飼祖常年練就的一手見好就收,做事說話都有分寸,控制得細致入微,造就了和氣美滿的氛圍。

打破它也很容易,就是法銹沒力氣再搞這一套了,有事說事,有話說話。

此刻的法銹,冷靜如死水。

“如果沒有這道傷,我很樂意的,不需要拆月真人多嘴,情投意合說走就走嘛。但以治傷的名義雙修,我不感興趣,也沒有絲毫興致,這種方法,行不行我拿不準,但結局都一樣,我很厭煩,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玄吟霧默默地看著她,如同木頭人。

“這幾天歇歇吧,別總到山澗外面去了,沒用。”

哐當!

最後這兩個字像是引燃了爆竹,玄吟霧猛地推開了桌椅,瞬間就抓了法銹兩只手腕扣在榻邊,然後他停住了,那一剎的憤怒失望,只是想將她禁錮起來,無論是人,還是她的性命。

但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說過,法銹這個人,關不住的。

沒用沒用沒用沒用,這幾個月,他做的一切都沒用。

有時候他也覺得毫無頭緒無計可施,但是總想著,不試試怎麽知道?世間有太多的說不定、也許、突然。

這些堆在法銹面前,她只會無奈:“師父,真不是我擡杠,我說話,你怎麽就不聽呢。”

對傷勢久不愈合的漠然,如同當下,沒掙脫也沒說話,似笑非笑,意思明確。

玄吟霧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在這段時間裏用盡了所有辦法。

“師父,人生在世,風水輪流轉,您常告誡我衣服穿好,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了,千萬別亂了儀容。”她說,“出去吧,要是為了這個事跟徒弟打起來,不好說出口,面上也不好看。”

玄吟霧忽然鎖眉,身軀像是蜂蠟被熔成了漿,手抓著床榻上的布單,硬生生攥出無數道褶子。

他像是被壓得無法承受,慢慢低下頭,將額頭貼在了法銹的肩窩,竭力壓住嗓音中幹枯的墜感:“要怎麽樣……你才能好起來?要我怎麽做……”

再也承受不住。

疲憊和絕望終於決堤。

他一生最狼狽的時刻莫過於此,活生生從一只狐貍哭成了一條狗。

法銹皺眉擡頭往上望著房梁,肩膀處埋著一個溫溫熱熱的腦袋,她眼睛忽然花了,像是水霧在瞳仁上暈開。

她閉眼,等那層水花在眼皮底下慢慢失了水分,凝成薄殼,再睜眼,已是如盾如石。

… …

初夏季節,梅吐山澗郁郁蔥蔥。

拆月出個了損招,自然也想探聽下後續,結果那對師徒同仇敵愾似的,都不太待見他。他磨磨蹭蹭找玄吟霧問了問,結果那狐貍瘋了一樣追殺他五百裏,唬得他差點撞到六合堂槍口上。

嚇出屁的老山羊再不敢打聽這個事,驚魂未定好幾天,飯都不敢蹭了。

令他意外的是,法銹居然主動讓抹舟找他,拆月躊躇好久,覺得應該不至於下個套把他捉起來打,於是壯了膽子去了。法銹果然也只是說事,開門見山:“我可能要回家一趟。”

拆月一驚:“自願,還是被綁回去?”

“綁字太難聽了,請吧。”

拆月也多計較,只是問:“你回去了,這傷能治好?”

法銹沒多少表情:“不知道,可能吧,轟轟烈烈搞這一出,總不至於想弄死我。”

拆月越發不待見:“你為什麽不跟倥相說?憋著下蛋啊!”

“我重傷不致死,在這兒拖一天過一天,好得很。要是回去,也許就出不來,那就只能當我死了。你覺得我師父會賭哪一種?”

拆月沈默良久,回了她一個字:“該!”

法銹笑了笑。

“但你總要跟倥相說清楚,怎麽,沒膽啊。”拆月又指責,“這些天都幹什麽吃了!”

法銹靠在椅背上:“你跟他說吧。”

拆月疑惑看她半晌:“你這是……馬上要走?怎麽走,自己出山澗結界,還是等你家裏來人把我這地方轟平?”

“我哪裏知道。”法銹也無可奈何,“我一個小小的金丹期,揣度不了大乘期高人們的心思。看來的是什麽人吧,來個暴脾氣的,說不定沒等我開口就把這兒給炸了。”

拆月一聽立刻炸毛,開始轟人:“你不是還能走幾步嗎?出去出去,站山頭上,顯眼點兒,本來就是個大禍事了,別害我無家可歸!”

法銹最終還是沒被趕到山頂上,他師父就不可能樂意,拆月一邊唉聲嘆氣一邊適當給玄吟霧透出點風聲,試圖將這個消息平淡下去。

拆月整日惴惴不安,生怕從天而降一個大招夷平山澗,精兵良將如蝗蟲席卷,但事實上大乘期修士真正來臨的時候,發生得悄然無聲,動靜甚至趕不上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聲。

法銹倚靠在榻上翻閱話本,前一秒面前空無一物,後一秒無聲無息停駐著一個高大的修士,光可鑒人的潔白長發,仿佛玉質般異常,形成截然反差的是沈重的濃墨鶴羽衣,面孔帶著教書先生般的嚴苛,又有著無法忽視的陰郁冷漠。

法銹擡頭,略覺眼熟,思索片刻報出來人名諱:“催酒。”

黑鶴衣的修士躬下身子:“銹主。”

法銹慢慢將話本合上,整理好,起身時他已經隨手劈開了虛空,裏面無數亂流令人膽戰心驚,法銹望了一眼,無聲嘆息。

十六,不,應該說十七年前了,她孤註一擲和仲砂自萬軍中逃出,那一刻不世功發動,胸中火種升騰狂嘯,碎去袞服,以烈火為衣,攜粉身碎骨的氣焰闖蕩塵世十餘年。

此後,萬紫千紅,唯獨不穿暮氣沈沈的深色。

催酒捧出一套折疊整齊衣裳,抖開,將毫無紋路的黑色長袍披在了她身上。

“銹主,宮臣催酒,恭請您歸家。”

… …

夏夜山風微涼,玄吟霧垂著頭,坐在榻上已經很久很久。

不知是否近日來拆月念叨的“要走要走”起了作用,他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失常,木木的,也許是推門見她不在,心口猛然一墜,沒有防備,因而墜得格外扯痛。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不顧一切揍到那只老山羊說出法銹的去處,但很快他知道沒用,看拆月艱難苦澀的表情就知道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他沒辦法。

無數患得患失夜晚恐慌的事情終於成真,他終於還是是孑然一身返回玉墟宗。

孽緣半載候春夏,總有一人是輸家。

輸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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