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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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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吟霧敢這麽說,是認定拆月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頂多嘴碎了點。

事實也是如此,拆月在驚嚇失語幾息功夫後,徹底淪落成一個話簍子,腳下手上沒停,騰出屋子讓玄吟霧安置好人,自個兒在門口踱來踱去踢石子鏟野草,喉嚨裏嘀哩咕嚕一刻沒停。

過了老半天,消停了會,勉強接受了故友徒弟是封煞榜公敵的事實,看樣子還傷的不輕,那狐貍鐵定是護著的,姑且先把傷養好再算賬。拆月稍微推開了些門縫,剛把頭往裏探,突然一聲嘶聲力竭的慘叫,唬得他倒退幾步,腳一崴,差點滾個跟頭,

拆月顧不得捯飭亂七八糟的心思,推門進去,哆嗦著使眼色:“咋……咋了?”

裏屋一片安靜。

放置書畫的架子上搭著血跡斑駁的布條,玄吟霧的眉目蒙上一層灰暗,長發清湯寡水垂在臉側,他衣袍鋪開占據了大半張榻席,法銹整個人被他抱在懷裏,只露出半邊側臉。

驚魂不定的拆月扶著門框:“你做什麽了?”

“我剛剛解開了她的識海,又封回去了。”玄吟霧現下都是低聲說話,提腔都嫌累,“她受了重傷。”

“沒藥?我這裏有,等著我叫徒兒給你拿——那個誰,抹舟——”

“我早幫她療過了。”玄吟霧滿面疲憊,撐住額頭,“她背上的傷好得很快,都可以塗祛疤的藥膏,但肋下那道愈合不了,我只能暫且用訣印封住,但仍然滲血,沒法閉合。”

“怎麽會?”

拆月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他對塗山九潭的倥相訣非常推崇,三百六十行沾了個遍,首次見識這套妖修氏族正統法訣後,只恨此身不為狐。

玄吟霧低頭,慢慢梳理法銹的鬢發,指尖在被血浸透的烏發間穿梭,像是劃過歲月舊跡。

梳好後,他從袖中掏出一物,遞與拆月:“你認識這個麽?”

他松手快,拆月沒料到此物出乎意料的重,失手之下砸到了腳,嗷得一聲蹲下搓著蹄趾。

過了半天,拆月才忍痛說:“……不曾識得。”將那柄粗糙小刀翻來覆去許久,又皺眉,“你徒兒就是被這個傷的?”

剛問出口,才發現是多此一舉。

“識海不能封久了,還是快些找到辦法好。”拆月摸著頭,從自己千年妖修生涯裏搜尋點子,準備時刻獻計。

“我還知道一些凡間的醫術,也許可以用針線縫合。”玄吟霧是死馬當活馬醫了,轉頭看向拆月,“我聽說牛羊腸子撚的線最適宜,羊腸線你有麽?”

拆月:“……”

餵過分了吧老朋友。

這又不是羊毛,伸個手就能薅到,長肚子裏面的,想拉也拉不出來的!

時隔近一年,玄吟霧終於又深刻體會到了窮修士的滋味。

像什麽盛傳的“白蠶溶骨補天絲”或是“透鏡無感無味線”,他通通拿不到,只有一頭老山羊愁眉苦臉跟他講山下有個村,村裏有放牛羊的,不時宰幾只開葷,可以去那裏順手牽羊腸。

老山羊看他模樣,似乎很不放心徒弟一個人,但自個兒也不適合親自上陣,連忙委婉推卸差事:“不是兄弟不幫忙,但是吧,叫我去一邊看他們涮羊肉一邊順手拿腸子……怎麽說,我還是會很兔死狐悲的,太難為羊了。”拆月撇完自己又連忙護犢子,“我徒兒也不行,幾個偽化形,心智還年幼,不能幹這活。”

玄吟霧沒理他自說自話,將法銹放平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方位給我,我去。”

狐貍去得很急,回來很快。

手上拖著一串洗幹凈的新鮮羊腸。

當他用訣印將它化開,再用靈力撚成線的時候,拆月默默別開眼,無端感到腹部抽痛。

到了縫合的那一步,玄吟霧看見拆月還不自覺,自然是把他趕了出去,門外站著拆月的小弟子抹舟,綿羊羔子眨巴眼睛,偷偷往屋子裏瞧:“是銹師姐來了嗎?”

拆月捂著眼睛將她帶離:“是是,為師告你啊,你銹師姐是飼……”沒說下去,怕給羔子留下陰影,改了口,“是屬豺的,跟她師父擱一塊叫豺狐為奸,咱們好羊不跟他們摻一塊兒。找你師兄,一起做修煉功課去。”

攆走了徒弟幾個,拆月靠著墻角蹲了下來,越思越亂,越想越煩,上回倥相帶來這個徒兒,他就不怎麽看好,面面俱到的大家模樣,他敢打包票是個惹不得的人,聽聞狐貍似乎還對她有幾分懵懂意思,心頭更是拔涼,千叮嚀萬囑咐學著以毒攻毒別掉坑裏。

這世道,還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聽倥相的意思,飼祖跟六合堂翻了臉?那她哪裏還有容身之地?就怕仇家推波助瀾,最後被壓得身敗名裂。

拆月想七想八,弄得滿腦子渾渾噩噩,不知過多久,見玄吟霧出來倒擦洗的血水,連忙蹬了蹬麻了的腳,喊住他:“倥相,來,咱們談個事。”

將來誰都不好說,過去倒是有據可依,玄吟霧不想繞彎子,就把之前在迢遙境關於血脈的猜測,略微提及了一下。

“你猜是世家?”

拆月摸著鬢角沈思:“這麽說也有點道理,但世家都多少年沒消息了,從哪兒能孵出個天資超凡的後裔?搗鼓出來還不好好掖著藏著等時機到了一鳴驚人,就……放養?這心寬得——寬成肺了。”

“法銹關不住的。”玄吟霧的手指輕輕按在桌案上,眼底暗沈,“她與雲萊仲砂是舊識,十六年前,她們同時現身於世。”

拆月琢磨了一會:“哦,這樣,那怎麽有點像那回事啊……”

倆妖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從對方眼中讀到了同樣的答案。

離家出走。

但仔細想了想,這戲碼略有不對,好比凡間某個富家千金要逃家感受人間疾苦真情……結果刷了武林榜的排名。

“書生半夜遇嬌娘,千金柳下見情郎,我一個妖修都拈手即來的話,怎麽可能沒出現呢。”拆月試圖跟玄吟霧分析,“至少得結識一個情郎,月下結發,搞出幾段纏綿情意。不然總覺得缺點什麽,不甘心功成身退啊。”

玄吟霧幽幽地看著他。

拆月:“……”

哦,忘記把你算上了。

一想到老友把摔坑裏的事這麽痛快承認了,拆月的臉色非常嚴肅,搓著蹄子道:“不得了,我原以為她是漂泊無定,正巧跟你形單影只配一塊,說走就走也輪不到誰指摘。沒想到她上無高堂,卻或許有三姑六婆七叔八舅,這很危險,倥相我跟你說這特別危險,你別不把我說的話當回事啊,你要是沒本事,人家門都不讓你進。”

玄吟霧:“……”

三言兩語把話帶跑,還沒見好就收,一張老長的山羊臉越發憂心忡忡:“萬把年前的玩意兒,破規矩是真多,關系也理不清,十有八.九要從中作梗使陰招……你打算怎麽辦?”

玄吟霧說:“接著。”

拆月評價:“死心眼。”又建議道,“還是有個宗門傍身好些,我看你走了之後,玉墟宗局勢也變了許多,那位覓蔭真人一直都派徒兒來看你,也是想讓你回心轉意的樣子。不如我說,陳年舊事就過去吧,別積在心上,你現在回去,也沒人會嚼舌頭。”

玄吟霧不說話。

拆月撞了下他手肘,嘖了一聲:“你這什麽反應?一流宗門都抗住封煞榜的兇名跟你來往,你還鬧上性子,不樂意了?”

“不是。”玄吟霧手指握拳,扣在案幾上,“等一段時間。”

拆月點點頭,也不多說:“行,你自己心裏有數。”

撓了撓頭,見他似乎還在想事情,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得去管管我那幫羔子了,你也去看看你徒弟能不能撐住,多餵點東西,補酒要不?——不要算了,吃的你在山澗裏隨便挖。”

… …

算準了時間,玄吟霧才敢在第五天解封識海,他緩慢覆住法銹額頭,手心浸出薄汗。

她肋下橫穿腹部的刀傷,沒有任何好轉跡象,無論用靈力用藥還是縫起,那道傷口邊緣毫無反應,骨肉斷而不生,血液也不凝固,像是失去了愈合之力。

他一寸寸撫摸法銹的漂亮的眉骨,害怕她一睡不起,卻又痛惜她在那段時期中的能感受到的劇痛瞬間咆哮而來,嘶聲若死。

最終這一切都糅合擰住,化作恐懼和仿徨,日夜折磨,刻骨銘心。

他再也、再也不想有這樣的經歷,將來的幾十年幾百年成千上萬年,都不想再有。

在法銹身旁久了,他似乎松懈了修煉。但她這樣的人,連無的放矢的話都不說,初遇之際字字句句都是精打細算,要說因為真懶惰而揮霍天資麽,太不實際。離經叛道的事,似乎就要她來做,他人效仿,也只能得到一句“什麽人吃什麽飯”的評價。

至少他不行,他需要足夠高的修為,足夠多的底牌,足夠重的話語權。

所以對玉墟宗不能貿然動作,宗門內四大宮師門覆雜,鼎足之勢,應徐徐圖之。

玄吟霧的手掌貪戀在法銹的額角,不肯抽離,識海的封鎖已經解開,但持續了好幾天,人不可能立即醒來,她仍安靜閉目,掩窗小憩,屋外梅落葉生,片片生機春意盎然。

手指漸漸陷入她的發中,玄吟霧垂首,用額頭貼了貼她的臉。

再擡頭,法銹枕在他的膝上,半睜著眼,慵倦地看著他。似乎想伸手擋一下光線,但沒力氣,只能側過臉埋在他的衣袍裏,榻上老老實實蓋住她的被褥也被這一下牽動拽得不整齊,掖在她頸下的被邊簇擁上去,埋住了半張臉。

午後的日晨怠懶,山澗裏梅花枝葉搖曳,熏出一絲溫暖。

就像沒有硬仗,沒有重傷,只是伏在他膝上午睡初醒,不願起來,翻身補一覺。

平常尋常,無處說道,他卻覺得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去給你煲些肝湯。”

衣物下嗓音朦朧:“不吃,膩。”

“要吃,補血的。”

“那我要加紅棗兒的。”

“好。”

活過的前半輩子原來都在沈默等候著,這一段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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