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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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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到深處自然消,過了片刻,玄吟霧的心中反倒湧出一股無可奈何。

他是當著眾妖的面兒把她拖著走的,這要是換上拆月和共邱的弟子,被打擾了興致還勒令早退,必定要甩師父幾天臉色。但法銹依舊渾不吝的,仿佛沒什麽事兒能真正惹怒她,脾氣攀到最頂頭,僅有一個煩字,煩得蹙了眉,就足以教人心生警惕,小心退讓了。

她不記仇。無論是被追殺還是被碎丹田,統統懶得計較,一旦煩了,青瑣劍那樣的就是下場,她這個性情實在不容易生氣,也沒人知道激怒飼祖的後果。

但玄吟霧覺得不好,他都氣飽了,這孽徒居然還在笑,簡直大逆不道,隨即開口教訓她:“身為重道統禮儀的人修,居然讓我這個妖修告訴你什麽是孝義廉恥,你覺得像話嗎?”

“師父你這意思,是說我不配做人?”法銹聳肩,“無所謂,那就不做咯。”

玄吟霧一聲“孽畜”就這麽順勢罵了出來,說完卻又頓了下,心想這不行,要是她連人的本分都不做,還不知道要混賬到什麽地步!

於是接著教導她:“作為一個人……”

法銹聞言,伸出一只手:“等會,剛剛不還說我孽畜麽?師父金口玉言,改不得呀。”

玄吟霧被堵得說不出話,沈默半晌,把她打了一頓。

這深更夜半,衣衫單薄,打哪兒好像都不合適,玄吟霧想了想,只能打她手心。法銹沒意見,非常配合地抻著手,打一下就哎一聲,叫得特別敷衍,還有空跟旁邊幾個經過的師弟師妹道個平安,氣得玄吟霧沒法子,匆匆打完,趕她去睡覺。

法銹笑了笑,道了聲師父好生歇息,負手走向了自己的院子。

由於拆月真人是頭沒事就喜歡刨地的山羊——溫泉池子就是他親蹄子刨出來的,挖坑是愛好,建屋是順便,因此梅吐山澗裏大小廂房層層疊疊蓋成了一片,對待來客也格外大方,廂房每位一間,不僅寬敞,還附帶小院。

法銹的廂房一直未燃燈,安安靜靜的,看樣子睡得挺好。然而幾墻之隔的這邊,玄吟霧上下左右蹭耳朵,揉來搓去,把尾巴毛都糟蹋亂了,就是睡不著。

他是只認窩的狐貍,盡管拆月知曉這一點,特意為他把廂房布置得貼近遷荷峰洞府,但架不住他認得越發厲害。過了一會,玄吟霧化作人身,攏袍下榻,手執燈盞推開門,靠近旁邊院子的門檻,踟躕了一會,還是向裏面望去。

小院中石桌冷酒,一地如水月色。

桌旁一席躺椅,裏面窩了個緋紅長衫的身影,這中衣沒妥當套好,當毯子胡亂披著,下擺與袖子還露出了貼身的雪白襯裏。玄吟霧跨過門檻,輕輕走到石桌邊,法銹依舊合著眼,夜不閉戶也睡得安穩,呼吸平靜悠長。

風吹熄了燈盞,玄吟霧順手將它放到一邊。

此刻望著法銹,他才發覺心裏還存著個事,亂得很,如果不想通這件事,就算現在是在遷荷峰洞府,他也鐵定睡不著了。

這事要從溫泉池子那時候說起,等三位師尊齊心協力把門板拍在法銹面前,關牢後,除了溫泉水嘩啦啦,裏頭著實寂靜了一會兒,但最先開口的不是身為法銹師父的狐貍,而是拆月,他說:“她看了我一眼。”

眼見玄吟霧又要蹙眉,連忙打住:“沒有別的意思,看的是眼睛,你聽我說,有些事情我覺得你要認真點聽我說。”

拆月這只老山羊,雖然越活越神經,但閱歷這一點還是別的妖修拍馬都及不上的,玄吟霧看向他,姑且聽他到底想說什麽。拆月頓了一頓,竟有些躊躇不定:“你那個徒弟,有點道行啊。”

玄吟霧:“……”

可不是,閉個關差點把遷荷峰弄塌了,她道行深著呢!

拆月又道:“剛才她能盯著你,腦子裏想正事,你覺得正常嗎?”說完不等反問,擺擺手接著說,“發呆和思考,這兩種眼神我還是分得清的。要是楞頭鵝,目光必定又空又傻,但要是在思慮事兒,就算裝傻充楞,也無法顧及方方面面,很容易就從眼中露了缺口。”

玄吟霧聽了半天沒聽到點子上:“你到底想說什麽?”

拆月這次很直接:“勸你慎重考慮收徒的事。”

“為什麽?”

“你徒弟這人有點深,就像……我舉個例子給你做比較吧,她手上常常拿著話本子,我瞄了幾眼,有公子芥的,不知道你看沒看過。其中某個冊子的名字我忘了,說的是俗世,帝王愛上一個名將,用一輩子去捂熱那一塊冰,最後冰塊裂了,裏面是一顆熱騰騰的心。”

玄吟霧說:“沒看過,你是想說法銹是那樣的?”

拆月嘖了一聲:“要是那樣的,我管你收幾個!關鍵是你那個徒弟不是這樣的。你看她多親切多溫和啊,混得風生水起,只要在她身邊,保準兒有種錯覺,覺得是今生緣起,迫使你更貼近些——其實不是,她心口裏是一團火,能捂暖人的火,但把手再伸進去一點,最裏面的是石頭,更確切點,萬堅不摧的磐石。”

玄吟霧聽懂了,瞳仁不自覺微微豎起,卻還是問:“那磐石裏面呢?”

拆月沈默很久,還是緩緩道出:“這個,你應該知道,世上大多的石頭,都是實心的。”

實心。

玄吟霧手心濕涼,他知道法銹不適合收入師門,也覺得她某日終會離去,畢竟他的功法沒辦法教她,而她胸中自有丘壑,縱橫於封煞榜,還那麽年輕,還要走很遠。

但這樣突然被點醒是他不曾預料到的,這兩個字,正如一把重錘砸向了鏡花水月,水紋蕩開,亂了心緒,再難平息。

見他緘口不言,拆月也不好過分插手好友的私事,只是略微提醒了一句:“聽你說,茶都還沒敬過?那的確不算入門,看來她知道如何拿捏這個度,你別自己失了足,陷進去了。”

言猶在耳,玄吟霧眼瞳黑黢黢的,垂眸看向躺椅上的人,她烏發散落雙肩,眉眼低垂。美人在骨不在皮,不論幾分容顏,她都能用一身風骨勾勒出十二分的卓越。

玄吟霧心亂如麻,凝視她,想將腦子梳理一遍,卻又不知頭緒在哪。

——為什麽這樣的人是活的?

若真的心如磐石,何不化作石雕,偏生有了這樣鮮活的皮囊,這樣濃烈的色澤。一挑眼一低眸,丹青暈開,縱然身披凡衣,卻猶似畫中仙,含笑呼出一絲活氣。

他睫毛輕顫,手指收緊,一點辦法也沒有。

越是心煩意亂,越是容易想起些過去的事,有她斬殺青瑣劍時引天罰的張狂,也有低頭穿毛襪子時的安靜。最終片段閃滅,是她吃著糖糕,拿著話本子與他胡謅:“我就是那磐石裏孕出來的,忍了滄海八百年沖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壓,終有一日我心動上蒼,石頭也生銹,剝去層層石屑,走出來一個我。”

滄海桑田,石頭也生銹。

歷盡千災百難,只願遺下這麽一句,在唇齒間纏綿:“你看,我受這麽多苦,就是為今生與你相見呀。”

玄吟霧怔住了,以飼祖說話的脾性,說的是玩笑話,還是並非無的放矢?

想了片刻,真是恨從心起,話不會好好說,非到處留坑,這不欺負妖修麽!

正這麽恨著,腦子裏突然間一個閃現,頓時明白過來,這說的也不是那戲文中的黃鸝娘子,更不是法銹,這句話就是一個圈兒,給他畫地為牢。

實心與否,除非石頭生銹,否則怎能一探究竟?

玄吟霧莫名定了下來,夜風冰涼,吹得長發法衣亂掀,他一手撐桌,俯身靠近躺椅,似疑問似自語:“我何時能與你相見?”

自然無人應答,但他一旦想通了,心裏穩住了,就容易犯倦,化作狐貍攀上石桌,又躡手躡腳爬到躺椅上,他拱了拱腦袋把自己蜷起來,鼻端沒有半絲味道。

他尋思著,瞇一小會。

這一覺安歇得挺好,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怎麽回事後腿一蹬,驟然把自己給驚醒了,茫然立起身子,用爪子蹭了一下頸上絨毛,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睡過頭了。

天邊微亮,泛著濃且深的藍,他從法銹的膝頭躥下來,連人身都來不及化,四只爪子挨著地一路跑走了,生怕來過的痕跡被抓了個現行。

蓬松的尾巴稍兒掠過墻角而去後,院中的法銹慢慢睜開了眼睛,清明沈穩,像是從未睡過。

石桌上面遺留了一盞熄滅的燈,銅面打磨得光可鑒人,倒映出法銹的嘴角,是個格外模糊的笑。

她忽然往後靠去,仰面朝天,看巍巍山脈,看億萬星辰,瞳孔中漸漸映了眾生軌道,又閉目,將這一切,納之於心。

道法,不可言;紅塵,言不盡。

… …

寒冬大雪將至,叨擾兩日,小聚也該散了,妖修們紛紛向拆月真人告辭,離開了梅吐山澗。

各方弟子依依不舍,互贈禮物,氣氛熱火朝天,拆月瞥了一眼,覆雜地看向玄吟霧:“你徒弟真吃得開,要不要去幫她拿點兒回禮?”

玄吟霧說:“等會我過去。趁現在問個事——教導徒弟我還是會的,但我的那個吧,不太一樣,違逆的時候除了打罵,還能怎麽做?”

拆月說:“還可以拿角頂和拿蹄子踢啊,不過一到鍛體期,個個皮都特別硬,所以現在都叫他們去刨坑……算了,我的法子你用不適合。”又轉過頭問共邱,“你怎麽做的?”

共邱非常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尾椎骨,說:“拔翎毛。”完了又反應過來,“哦,你那個徒弟是個人修,那你試試揪……揪頭發?”

玄吟霧:“……”

他擡腳踩在共邱的衣袍後擺上,共邱嗷得一聲,蹲下身梳理自己的尾巴毛了。

拆月嘆了口氣,拍了拍玄吟霧的肩,半晌終於露出點正經模樣,語重心長道:“學會以毒攻毒。”

離開梅吐山澗不過十裏,陰沈沈的上空果真飄起鵝毛大雪。玄吟霧是化形期的境界,不懼寒暑,但法銹就覺得冷了,翻了翻小妖修們回贈的禮品,把能穿的都往身上套,從下到上添了許多衣料後,發覺頭和脖子還空著,冷得慌,不由瞅向了狐貍。

玄吟霧與她對視半晌:“……你要幹什麽?”

法銹與他商量:“我缺個皮帽和圍脖兒,師父,能化原形麽?”

玄吟霧:“……”

師徒兩個在雪地裏只留下了一行的足跡,當然全是法銹的,狐貍熱烘烘窩在她頭上,小心收著爪子上的指甲,只用肉墊子扒著她頭發,大尾巴蓬松地垂下來在她脖子上繞了一圈。

漫山遍野的大雪,枯枝老樹,罕無人煙,法銹走了一會覺得無聊,拿手指逗頭頂的狐貍:“師父,講個故事。”

狐貍一爪子把她指頭撥到一邊,不想理她,但這麽過了片刻,四面八方太過寂靜,竟產生了許些耳鳴。他轉了一下毛茸茸的尖朵,隨口說起個逗小孩的睡前故事:“從前有個和尚,撿了一只又渴又餓的烏龜,於是心生憐憫,拿來食物餵它……”

法銹哎了一聲,有些厭煩道:“師父,我都這麽大了,你覺得還講這些貓兒狗兒光頭兒的,合適嗎?”

法銹的本意是想讓這狐貍講講郎情妾意之類的話本子,畢竟狐妖嘛,總是跟這些風花雪月沾上邊兒的。沒想到玄吟霧想了一會,似乎自認為明白她指的是什麽,低下腦袋嚴肅瞪了她一眼,頗有些嗔怪。

本來不想講了,遲疑了一下,想起拆月的那句以毒攻毒,還是開口道:“從前有個不穿衣服的和尚,撿了一只沒有殼還饑渴的烏龜……”

“……”

等……等等!這什麽發展?人龜葷段子嗎?

餵誰要聽這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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