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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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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法銹是挺意外的。沒想到這只狐貍,講起段子來,跟講經書似的,還能維持那一副柔軟又脫俗的清冷聲調兒,高,實在是高。

但聽了半截,發現他的認知僅僅停留在“不穿衣服”上面,大概這對於他來說,就是剃禿了毛,剝脫了殼,這是非常令妖修羞恥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就錯漏百出,編不下去了。

法銹心裏好笑,從袖口夾層中抽出一把弧形小刀,修剪著自己的指甲,似笑非笑的:“繼續呀,這烏龜的頭聽起來這麽富有寓意,怎麽能不好好編進去?不用枉為王八呀。”

狐貍呆了好久才明白過來,氣得想咬她,但下一刻法銹忽然把手伸到頭頂:“喲,咬我啊?”

這個咬字上加了重音,結合上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狐貍頭一撇,不理她,結果那只手就過來撓他下巴絨毛,剛削完的指甲還有點刺兒,刮撓得他直仰脖子,喉嚨裏不由自主發出嗚嗚的聲音,避也避不開。

半晌,費了好大勁才甩脫那只手,狐貍怒斥道:“你還來勁兒了!”

法銹收手,含笑道:“師父,路還長著,您繼續講。講的不對的,沒事,我們還可以探討一下。”

玄吟霧:“……”

拆月那只山羊老糊塗了吧,出的都是什麽餿主意!

… …

寒冬臘月,師徒倆冒雪回了遷荷峰,家門還沒進,卻見有人在山腳下恭候已久,說是在六合堂摘了掛牌,請飼祖出手相助,隨他走一趟。

法銹臉上帶笑聽他說完,才說了一句:“但是我並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六合堂的消息,解釋一下?”

大冬天的,那人額頭冒汗,語氣更是急促到不行:“事出緊急啊飼祖!本以為……本以為剿個排名兩百開外的兇邪是不費功夫的,就沒帶飼兒,誰知道……現在已經有道友去六合堂取您掛牌了,您先跟我過去救人行嗎?在路上應該就可以收到消息了!”

法銹依舊袖手,笑而不語。玄吟霧早化作人身,在一旁打量了幾眼,雖說渾身的緊張和焦急不是假的,但他不便幹涉這種事,抖了一下衣袍上的雪也就回洞府了,剛泡了碗熱茶,沒想到法銹跟著進來了。他回頭,有些詫異:“你不去?”

法銹嘆道:“短短一段話,說成那個千瘡百孔的模樣,我至少能挑出三個不合常理的地方,他是覺得我名聲都是虛的所以聽不出來,還是一聽要死人了就方寸大亂?”

玄吟霧沒聽出來有什麽問題,還覺得那人情真意切:“他……就算語無倫次,也是因為著急吧。”

法銹接過茶喝了一口,聞言瞥向玄吟霧:“都說妖修容易相信人,所言不虛呀。”

玄吟霧不想跟她說話了。

法銹吹了一下茶,接著說道:“話說不清但能把事情說得圓起來,這才是語無倫次。我不說破是讓他自己知趣離開,不然只需反問幾句,立刻原形畢露。”

玄吟霧仔細回想了一番,還是沒想出那人說的有什麽缺漏,想問法銹,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法銹看他那個樣子,笑了一下:“我說給師父聽吧,以後也留個心眼。其一,封煞榜排名是以兇惡程度來排的,誰告訴他是以實力來論的?還剿個兩百開外的不費功夫,這話真是過了腦子說出來的?其二,師父你一百開外的,除非自保都不會出手殺人,兩百開外的,能擊敗對方,還會殘暴到趕盡殺絕?其三,我的身價在六合堂算是比較高的,能取我掛牌的據點都是能人雲集,既然都能到那種地方,不去求援,反而兵分兩類舍近求遠?還有其四,我假設,他們全體都是白癡,乳臭未幹,但要是那樣,又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還鍥而不舍地等我歸來?”

法銹說完,撚了一下手指,“所以,他不是請我去救人的,鑒於我過去的經驗,應該是埋伏好了,引我過去,群起攻之的。”

玄吟霧沈默了好一陣子,忽然擡頭看向洞府外:“那人還沒走。”

法銹道:“還程門立雪呢,真是誠心誠意,不好拒絕呀。”

她將熱茶一飲而盡,放下碗,褪了身上雜七雜八的保暖物什,只餘一身單衣,整了下領口:“那我等會回來。”說完就走了出去。

玄吟霧忽然說:“我代你去。”

法銹卻道:“師父,手段是層出不窮的,剛才那麽一個明顯的謊話你都分辯不出來,回頭沒準兒就被騙到哪裏挾持住了,那下一次來請我的人可就會直白多了,叫我不走也得走。”她回頭指了一下,“待著,記得做飯啊。”

玄吟霧目不轉睛看她形單影只地走出洞府,外面的踩雪的咯吱聲越來越遠,蔓延開來,最終消散。

片刻他起身,在籮筐裏翻出了自己褪下的狐貍毛和針線。

三個時辰過去,火架上的銅鼎咕嚕咕嚕響,冒著鮮肉香氣,玄吟霧靠在塌上,將狐毛紮緊納入布料中,再與衣領縫到一起,看上去厚實了不少。

他扯斷線頭,捋了一下毛衣領,將之疊好搭在手臂上,走出洞府看了看天色。

法銹這個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遇事走一步想七步,因此對於她的安危,玄吟霧是不擔心的。之前還悄悄跟過去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被圍攻,她雖手無寸鐵,但持道法,引雷電召風雪,又逗貓似的不下殺手,身影交錯,游刃有餘。

但三個時辰的飯前熱身也是太長,雷聲不知什麽時候早停了,天上地下皚皚白雪,一片寂靜。玄吟霧在洞府門口站了一會,心中略有不安,沿途去找。

繞過山林,他眼前突然映出一片赤紅,鮮血瓢潑,浸染雪水。

玄吟霧瞳仁驟然豎成細線,但他很快看到兩個快要融入血色中的身影,法銹正與一個修士廝殺,雙方面色沈冷,腳下灰炭奮起,手上眼花繚亂。

玄吟霧皺眉,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修士揮劍相抗,法銹反手一擊,招式破綻百出,完全不似曾經,手指顫抖,是竭力讓自己不要觸及道法天規,轉而變成毫無章法的亂砍亂劈。

修士見此,皮笑肉不笑:“飼祖怎麽不用道法了?”

法銹似乎說了一句:“我這個時候還引天罰?”

玄吟霧頓時醒悟,繼而疑惑,她為什麽不用?她又不怕雷劈。

剛才那下交戰,法銹手掌被劈出血口,整只手臂忽然抽搐了一下,退後兩步看到了走過來的玄吟霧。

但不等他手心倥相訣運出來,她突然暴起,不顧那修士的淩厲劍氣,以掌為刃,刺入他的胸腹,猛地攥緊手指,近在咫尺的一聲瀕死慘嚎,金丹被一只手抓住破體而出,法銹鎖住他的脖子摜到堅冰上,一腳上去踩碎了他的脊椎,俯視的時候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但玄吟霧怔在當場。

他猶記得法銹手刃青瑣劍的時候,連他身上呲出的血都要避開,一戰下來除了自己的血,衣袍幹凈不沾腥味,絕對不是面前這樣狂亂兇殘。

玄吟霧第一反應是走火入魔,但法銹擡頭看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清醒,握了把雪慢慢擦拭手上的血汙,慢條斯理,細致從容。半晌,她解釋了一句:“我那事兒來了。”

玄吟霧驚疑不定:“……什麽?”

她面不改色:“經血。”

“……”

玄吟霧真的、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

沈默半晌,玄吟霧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教導她:“你能不能含蓄一點,說成天癸?”

法銹一臉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先開始就是這麽說的呀,但老是有人耳朵不好,問我什麽鬼?我說天癸!又問我什麽是天鬼——呵,我還地鬼呢!”

玄吟霧:“……”

算了,愛怎麽說怎麽說。

天寒地凍的,玄吟霧抖開帶來的毛領衣袍,過去給她披好:“先回去。”

法銹用雪水搓幹凈了手,過了一會皮膚微紅發燙,就擡手貼在玄吟霧的額頭上降溫。玄吟霧往後避了一下,把她的手拿下來捂住,問道:“他們是不是知道……”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規律,就算專門盯梢,也無法提前預測,打到一半來了,這純屬倒黴。”停頓了一下,法銹慢慢開口,“很多人都以為這段時間內我會毫無抵抗之力,是弱處,是尋仇追殺的最好時機……”

玄吟霧的反應難得快了一次:“既然你這麽說,那肯定不是了。”

法銹忽然另挑起個話頭:“師父,你聽沒聽過有種丹藥名為‘漂杵丹’,一旦服用,體內狂躁與虛脫相互交替,這種感覺非常刺激,要是再加上痛感,會讓人特別想殺生,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它只能維持五個時辰。”說到這裏,法銹不明意義地笑,“這跟我現在的感受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我的是五天。”

玄吟霧:“……”

果然倒黴,挑這個時間段來向飼祖挑釁的人,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一路扶著她回去,銅鼎裏的鮮肉已經燉爛了,玄吟霧找藥給法銹塗手,但她這次非常不配合,整只手臂動不動就繃緊痙攣,傷口一次又一次裂口。

玄吟霧擡頭,第一次看見法銹皺眉,之前最多也就蹙一下,即刻松開。他怔了怔,聲音低下來:“痛?”

法銹說:“嗯。”

他用手指試了一下她的額頭:“這段時間還有什麽別的不同麽?”

“也沒什麽,就有點不太親切。”

玄吟霧蹙眉:“什麽意思?”

法銹笑容溫和:“意思就是,特別開不起玩笑。”

雖是這麽說,但她表面看起來也沒什麽不一樣,洗漱料理完後就躺到床榻上了。但等玄吟霧備好了明天早飯,過來也沒見她睡著,仍是皺著眉。

玄吟霧俯身輕輕撩開她的額發,輕聲問:“還痛?”

法銹說:“嗯。”

就這麽個低低的尾音,連續應了兩次,玄吟霧一顆心就塌下了半塊,軟成了棉花。他想抓她手腕看傷,但被她擋住:“手無所謂。”

玄吟霧束手無策了一會,看她雙臂交疊在腹部,試探伸出手去揉她肚子,覆上去溫溫軟軟的,讓他有些措不及防,看她平日作風,還以為她一身銅皮鐵骨呢。

這個位置揉得挺艱難的,往上往下都不妥當——有作奸犯科的意思,一畝三分地的柔軟肚皮,玄吟霧揉了一會兒,覺得人手太過修長,運轉不開,頓了頓,忽然在衣袖中將手化作了一只小巧的狐爪子,用肉墊子一下下摩挲她肚子。

法銹咦了一聲,新奇極了,本來是半死不活臥著,這回翻過身來,想捏著他的絨爪子瞧,結果抓了幾次沒碰到,反而玄吟霧一臉冷淡按住了她:“你這痛,看起來很假啊。”

法銹這才消停,停了沒一會,又伸手撓了撓他下巴,見他偏頭避開,問:“貓不是都喜歡被撓這個地方麽?”

玄吟霧怒目而視:“我是狐族。”

法銹想了想,哦了一聲:“你跟狗是近親。”

“……”

玄吟霧氣結,停下不揉了,朝她肚子就拍了一下,法銹悶聲,反手一掌擊在他胸口!這個時段,她是一指頭都不能惹,一點就炸,下手沒有輕重,打得玄吟霧倒抽一口冷氣,牙關嘗到了血腥氣,真傷到了。

同時暴戾驟起,法銹面沈如水,撐著旁邊的案幾站起來,還沒等她站穩,案幾已經不堪重負,嘩啦一聲碎了。她抖開手中的木屑,直接用手劈向石壁,不等手掌上有血湧出來,用力一扳,硬生生撕出了一塊石板。

一道殘影閃過,洞府裏已經沒人了,外面頓時鳥驚鼠竄,爆響長嘯聲連山脈都要鏟平,夜半三更的,能把人在夢裏都嚇得一哆嗦。

玄吟霧抹去了嘴角的血,盤坐調息自己的內傷,眼一閉不管了,她瘋起來是六親不認的,誰也消受不起。

… …

鬧騰了一夜沒歇,一大早卻有客登門,看模樣是個雲游的道人,一把胡須,至多是個金丹期,一見這裏住了個化形期妖修,腰骨立刻軟了,語氣也和緩下來。

寒暄之後,道人心驚膽戰地打聽:“您這……這是養了個什麽呀?動靜真不小,我路過這兒時,山下村子都嚇壞了,正放爆竹驅邪呢。”

玄吟霧心說,養了個徒弟。

沒等他想好怎麽打發人家,山林裏又是一陣龍騰虎嘯,一頭花豹慌不擇路爬上了一棵大樹,下方幾次轟鳴,那棵粗壯樹幹很快就傾斜了,劈裏啪啦帶到了一片。玄吟霧沈默了一會,對道人說:“稍等,我去把那混賬提回來。”

道人心有惴惴地等著,心想著提回來的混賬究竟有多兇神惡煞,不曉得是只熊還是只餓狼,恨自己沒帶什麽肉食孝敬。

半晌過去後,玄吟霧返來,手裏拉著一個人。

道人:“……呃?”

法銹臉色蒼白,正眼也懶得瞧他,直接拿了一張錢莊手券給打發走。玄吟霧泡了熱茶給她,法銹就著他的手喝了,喝完蜷在榻邊就睡過去,想來瘋了一個晚上也累得夠嗆。她安靜下來後,眉目如畫,又是平常好看的模樣了,黑發鋪滿雙肩,衣裳料子不簡單,只像個走錯地方的世家千金,文雅可親,叫人恨也恨不起來。

玄吟霧原本在心裏發狠要將她吊著打,她昨天還手可一點沒留情,要不是修為差距大,那一掌能斷他心脈,調息了整晚才舒服了些。把她拖回來的一路上也還是這個念頭,一定要打,但不知道是不是一而再再而衰的心氣在作祟,他有些倦了,心想算了,她也是疼的。

她竟然是會痛的。

沒父母不要命,不知生離死別,無謂重傷瀕死,卻不代表扛得住一切疼痛,她只是感覺不到。相反,她對疼痛有著特別執著的恨意,假若讓她痛的是天,那她拼了一條命,也要把天捅破。

因為痛,所以瘋。

火架上的薏苡仁粥一點點被熬成,晨光微現,滿鍋白玉似的粥稠得發亮,玄吟霧拿了勺子試過味道,合上了鍋蓋繼續溫著,轉過身看向沈睡中的法銹,心中一嘆。

她分明沒有示弱,還那樣瘋魔,此刻不過平靜一會,他卻像受不住了似的,心想,她就該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風輕雲淡,談笑風生,這才是符合她的姿態,氣歸氣,但看了不叫人難受。她一旦痛了,他就好似嘗了煮得糜爛的草藥,從喉嚨一直麻到心尖,難受得發苦發澀。

可憐,怎麽能這麽可憐。

玄吟霧慢慢跪坐在她身邊,將手化作狐貍爪子,搓了幾回,試了下自己肉墊子的溫度,敷在她腹部。嘴唇貼著她的頭發,輕聲說道:“冤孽。”

冤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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