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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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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吐山澗,月上梢頭,法銹慢慢交叉雙手,用背拇抵住額角,將臉埋在手掌間,吐息數次,腦中思緒瞬息萬變,猶似風起雲湧。

十五歲之前悟天道,十四年之間知人道。

她長見識,長的是人道的見識。

“人道”往廣了去說,不僅是人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世間一切自“天道”變化而來的眾生道。萬物中蘊含的東西,光憑盤腿修煉是得不到手的,是你的,你自會得到,不屬於你的卻又想知道,那就攤手,押命一賭。

天地間,拿命換一個答案的人,何其多。

隨便抽個事兒都是例子,就說那三年前,封煞榜上第八位,庖丁解,死於七十四位妖修圍剿。

庖丁解是個狂人,名號出自“庖丁解牛”,只是他剖的不是牛,而是妖。他癡迷於妖修的體格變化,同時又不明白為何他們能自如控制身體。人修中也有修體的,然而一個個都是五大三粗,且不能變化,對比妖修就通通成了殘次品,修道的路也越走越窄。

他這般肆無忌憚的解剖,自然激起了妖修眾怒,但庖丁解對妖修實在太了解了,每每都游刃有餘地逃脫,並且還有力氣拖走幾具屍體細細琢磨。

妖修們無可奈何,只能壓下對人修的偏見,去六合堂取了飼兒掛牌,請飼祖出手。

一月後,庖丁解被圍堵在一處老窩內,七十多位妖修咬牙切齒,只待一聲令下就將他生吞活剝。但飼祖越過眾多妖修,一個人背著手走到他的面前。

庖丁解自然聽聞過飼祖大名,他平靜看了她很久,然後將懷中的卷軸雙手奉上:“這是我……畢生所得。”

飼祖接過,隨手翻閱了一下,裏面整理得極其精細,囊括了千百種妖修形態的記述,每一處骨骼都描摹得惟妙惟肖,何處強與哪裏弱都標註出來,真是下足了功夫。

旁邊有妖修瞧見了,驀然發出長嘶,滿腔痛恨,愈發淒厲。

庖丁解充耳不聞,繼續說:“請飼祖付之一炬。”

此刻,飼祖臉上才浮現了一絲笑,一手擋住旁邊面紅耳赤的領頭妖修,示意他繼續說。

庖丁解說了下去:“飼祖曾對我說,為何只叫別人流血割肉?如今我明白了意思,知人道,淌他人之血,得出來的東西是死的,只有刮自己之肉,才能知曉活生生的東西。”

飼祖微微笑著,依舊不語。

庖丁解自言自語道:“沒了活氣,骨肉也就死了,如何變?怎麽變?不動的東西是沒法說話的,我不把自己的命拿上桌,反倒將妖修捏在手裏……”

他長長一聲嘆息:“一文不值。”

半晌,飼祖笑道:“所以,你想知道妖修真正的體魄之道,卻又與對方勢不兩立,你要如何?”

“依飼祖之言,以血肉奉上。”

“說簡單一點。”

庖丁解的目光茫茫一片:“我伏誅。”

飼祖抽手,橫在妖修面前的最後阻攔收回,那一剎眾妖如開閘猛獸,咆哮嘶吼震懾山嶺。飼祖揚手將卷軸被投入火中,不遠處一捧鮮血濺落土地。

那時七十多個妖修,沒一個聽懂這兩個人修在說什麽。

妖修從來都是真刀真槍的實幹,因此對於飼祖幾句話就讓庖丁解束手就擒,非常的不理解。其中一個瞧見火堆裏的卷軸灰燼,警惕地看了看飼祖:“這上面記著許多妖修的弱點,你不好奇?不可惜?還是你都記住了?”

飼祖擡眼,目光帶笑,深不見底:“庖丁解說的很清楚了,這些東西沒有價值。”

那妖修突然憤怒:“什麽叫沒有價值?這是上千個妖修的命!”

飼祖看著他,又閉上眼:“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你說的自然無價,而我的意思是,沒用。對妖修沒用,對人修更沒有任何助力——庖丁解想找到妖修身體的變化之道,嫁接於人,但他的路是偏的,這好比,你想知道人修在想什麽,然後你把我殺了,把我的腦殼撬開,一寸寸摩挲,你能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而且是永遠都不會。”

她手中一把灰燼灑向黃土,“想摸索不屬於你的道,是要自己付出代價的,不是別人。”

此時此刻,法銹放下撐住臉側的手,腦中萬物止息,眾鳥歸巢。

她僅僅在這世間走了數十年,要論閱歷,比不得任何一個偽化形的小妖修。但她把命捏在手心押在桌上,摸爬滾打,傷痕累累,就是要得知這世上人道,這天道變化出的萬千之色。

世人說飼祖之目,可比矛隼,可比鋒刃,對一絲一毫的弱處,都能像針挑細刺一樣捉出來。但那些都是她反饋出來的,她真正看到的是什麽,沒人會關心。

被攆出廂房,是因為師尊們心存廉恥,但美色入得了她的眼,卻如浮雲飄散。

之所以駐足不語,不是怔楞也不是尷尬,歷經十年悟道,“為道者,心如磐石”已經煉成。她佇立當場,是因為有價值。

見法銹露出溫和微笑,也回了神,周圍妖修對她的看法也有點好奇,一邊紛紛問她怎麽了,一邊露胳膊露腿兒,在柔軟窈窕和粗獷魁梧中切換自如。

法銹伸手握住一個姑娘的手腕,道:“好看。”

妖修最自然的時候,本體既不誇張又吻合自身容貌,就像正巧踩到那個點兒上,直接踏到了心尖上,踩得叫人口幹舌燥,踏得叫人欲罷不能。

不愧為妖。

光是健壯,那不叫真正的修體。唯有控制,精巧到每一處骨骼每一處關節,甚至皮膚與血液,這才是妖修體魄的自如之道,也是庖丁解窮其一生無法了悟的東西。

這種東西,不拿自己作賭,怎能得知?

法銹忽然開口問道:“你們都是體修?”

精神、本體、器皿、元氣,分別對應人妖魔鬼修行大統,也依次有了道修,體修,器修,法修的專稱。

聽了她的話,妖修都點頭。頓了一下,也有的反過來提問:“不過我聽說人修中什麽都有,是真的嗎?”

法銹笑道:“另辟蹊徑,戰力強呀,便逞這一時之快,就算不飛天又如何!”

有妖修接道:“可那樣很容易修錯的,你們沒有與本體相配的本訣。”

法銹沈吟:“人修能創出眾多法訣,難道創不出你們口中的‘本訣’?”

“沒聽說過還能自創本訣,這是妖修與生俱來的,本體與本訣,缺一不可。”拆月的二弟子掰著自己兩只角認真說,“師姐你看,我師父是只羊,我也是羊,師妹也是。親緣越近,本訣的道理就越相通,也越容易教授。”

法銹點頭,多問了一句:“那我師父呢?”

“倥相真人?他是塗山九潭的,那裏好大一個狐貍窩,這種最不能惹了,祖祖輩輩的本訣都差不多,互相完善一下,很難找出弱點的。”

妖修們這麽善解人意又不辭辛勞地為她解惑,法銹頗有所得,興致漸起,渾不在意地解開了衣領扣子,襟口往旁邊一撇,互惠互利地露出半截鎖骨:“不怪人修裏頗有一部分偏愛修體,這體魄,說實話確是差了些……”

… …

徒弟圈的氣氛熱絡非常,說到後半夜猶不停歇,三位師尊都從溫泉池子裏出來了,見歇息的廂房中空蕩蕩一片,擔心出了什麽事,就各自選了個方向去找。

等玄吟霧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活色生香的場面。近十個妖修半裸不露的站一圈,他的人修好徒兒敞著領口,手肘正搭在旁邊姑娘的香肩上,一邊說笑,一邊低頭愛不釋手摩挲著姑娘的手腕。

玄吟霧:“……”

誰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

他心中猛地竄起一把火,走過去一把拎起法銹的衣領扣好,原本很熟練,卻因為手指顫動扣差了幾個,不過他也不管,胡亂弄好後,直接把她拖走了。

後面那一排妖修楞住了,直到法銹被拖走了十餘步,有個姑娘忽然喊道:“如果碰到猿妖,我會記得幫你要他們本訣的!你別亂修啊!”

法銹回她:“猴妖也行呀。”

那姑娘急道:“猴子不行,有尾巴的不行,你別修出條尾椎骨來,本訣對不上的!”

法銹還想說什麽,玄吟霧將她拖得轉了個彎,徹底隔絕了那邊的聲音,才回頭看她,嗓音都不在一個聲調上:“……你什麽毛病?你要幹什麽?”

法銹以拳掩口咳了一聲,不管亂七八糟的領口,只把散落在肩上頭發撩到耳後:“師父,我覺得我體質不行。”

玄吟霧面上維持著最後一點不動聲色:“所以?”

“不能給您丟臉呀是不是,況且師父是妖修,徒兒總得學點妖的東西。”法銹笑得別有意味,“我還一直疑惑,師父怎麽總是這麽龍精虎猛,原來妖不可貌相,還用喝什麽補酒啊,您身體好——著呢。”

“……”

那個拖音轉過了多少意味深長,玄吟霧都要被她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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