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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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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出,前因後果,玄吟霧就明白了。

難怪她的修為大起大落,卻毫不上心……

畢竟是飼祖。

如果所有被碎丹田之人,被廢修為之人,能在一塊嗑瓜子,那必定是淚流三千尺,大家都是有慘痛過去的,要麽家門仇恨,要麽飛來橫禍——就法銹不是,她是作的。

連玄吟霧都想問一句:“作成這樣,你就不累?”

罵她豬腦子吧,豬都不樂意,豬還知道要命呢。

眾所周知,六合堂有“封煞榜”,上面無不是大奸大惡,正道誅之而後快的兇邪人物,一旦上榜,除了飛升沒有任何洗刷餘地,頂多沈寂下來,讓後起之秀把排名往前拱。

六合堂對於封煞榜上排名靠前的人,是有賞頭的,這賞頭還不低,於是便經常有些修士組在一起,想前去剿殺大兇。但上榜人物豈是那麽容易讓人取了頭顱?正道修士們多數時候都損傷慘重,長此以往,巨額靈幣也拉不動這低迷的士氣。直到某一天,六合堂允許了“飼兒”的存在。

新入堂的小散修都會問,“飼兒”是什麽?

垂釣首先得拋餌食,獵殺上榜兇邪也是這個道理,得先要有人去探一探那些狠人的窩藏之處,甚至他們的出行規律,更甚者他們的慣用手段與殺招——這就是“飼兒”要做的事,拿命去做的事,修士們每預先圍剿一次,首先要鋪上數以千百計的飼兒血。

相應的,飼兒的報酬高得嚇人,總的加起來可以說是賞頭的一半還多,先付三分之二,若僥幸活著回來,再得三分之一。這樣的誘惑,總有亡命的修士肯賣命。

修士是靈幣,穩固不動,飼兒就跟靈石一樣,是消耗著用的,這已經是六合堂的共識。

但十幾年前,有個飼兒,單槍匹馬,把封煞榜上的前二十位挨個兒撩了一遍!

這舍身飼虎的膽量本領,真叫六合堂傻了眼,“飼兒”這玩意是風水輪流轉的,很難闖出名聲,眾人心裏都門兒清,就是個眾矢之的的靶子,同一個飼兒用一次都難,遑論用幾次——誰見過一個魚餌放到水裏幾次還不被吞下肚的?

只有這麽一個人,名聲居然能掛起來,飽經風霜的修士知曉這個事,都忍不住議論幾句,一來二去,認識的,都敬稱一聲“飼主”。

也有人提點這位飼主:“人修壽命有限,你就不怕耽擱了修行,最終天人五衰、飛升無望?”

飼主說:“我年輕,不怕沒命。”

眾人都笑她是少年意氣,等過段時間,要麽死了,要麽就會老老實實修煉了——沒想到等了十幾年,人還活著,也還在摸雞撩狗。

只是這雞狗之輩,依舊是封煞榜新上位的前二十位……龍潭虎穴的地方,埋著多少高明修士殘肢,也只有她一人如入無人之境,一笑置之。

自飼主的在六合堂有了掛名,數十年內,封煞榜的排位更疊遠比之前快出一倍,一向不太打交道的兇邪們人人自危,甚至同流合汙,共同撲殺此人。

六合堂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這回沒人再置喙,也不叫飼主,改叫“飼祖”了。

畢竟能做到這個份上,還沒死,光用運氣解釋不通,如果不是摸索出了什麽精工巧技,就是不要命到無人出其右,叫她一聲小祖宗也沒什麽。

這要用玄吟霧的話來說,就是:“作出花兒來了。”

玄吟霧也在封煞榜內,不過自從他改為正道修行後,名字早排到了一百開外,無緣讓這位“飼祖”垂青,如今得償一見飼祖的真面目,也是……

“孽緣。”

玄吟霧這句話,倒讓法銹一挑眉:“好好的緣分,加個什麽孽字,孽這個字,不能亂講。”

遷荷峰上夜色濃重,山林中隱隱有狼嚎,一地的血味,容易惹來野獸。法銹一手按住了自己肩胛撕裂開的傷口,問他:“救我嗎?”

玄吟霧說:“不救。”

法銹哦了一聲,忽然笑了:“真不救啊?”

玄吟霧說:“救。”

然後他就回洞府拿藥了,翻箱倒櫃找藥瓶的時候,一直在反省自己為什麽要改口,想了很久,沒想出個所以然,只勉強拎出了個理由——大概是他棄邪道修正道,突然間修對路子了,沾染上慈悲氣息,迫不及待懸壺濟世。

等找齊了藥,轉身一看,竟沒人跟過來,法銹竟然還在原地那棵松樹上靠著,半絲兒沒挪步的意思。玄吟霧看了看她,放下了手中的藥,取出一件外袍走近她:“你腿動不了?”

法銹兩腳輪換著踢石子,沒半分動不了的意思,但她就杵在那,睜眼說瞎話:“是動不了。”

“你要我怎麽把你弄過去?”

“總不能抱吧,才兩面之緣,不能輕率。”法銹一笑之下,又好看又讓人恨得牙出血,“你介不介意我騎你呀。”

玄吟霧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突然一展手上的袍子,兜頭套黃鼠狼一樣把她從頭到腳全蒙了起來,拖回洞府去了。

早在四百年前,玄吟霧連逮只兔子都不會,晃著自己毛蓬蓬的大尾巴,只想著怎麽快點修到化形期,宗門裏的師長都說他生得好,化了形一定是個端正的人兒。如今他終於修成,果真一副謫仙容貌,卻連虎豹都會捕了。

制藥療傷自然不在話下,他小心揭開法銹肩上的碎布,那層皮膚被雷火燒焦,形如烤炭,劍氣所傷的血口看起來格外猙獰,僅靠一點皮肉連著,否則一條胳膊就要掉下來。

玄吟霧將丹藥放水裏化開,蘸了往上面抹,他還要按住那條亂動的胳膊,法銹坐沒個坐樣,正拿著洞府裏一把小折扇把玩,不時扯到傷口,裏面斷骨清晰可見,上面陳舊的挫傷不知幾何。

玄吟霧一點點給她塗藥,兩相無言,半碟子藥膏很快用完,他剛想往玉碟中添些藥,手倏地一頓,往洞府外看了一眼,問出了聲:“你又欺負妖了?”

法銹沒聽清:“我欺負誰?”

玄吟霧手指一擡,法銹順著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個小娘子兩手挨著松樹,躲著半個身子,露出的小臉上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絡娘。

“哎我的娘。”法銹忽然一手拍上自己的額頭,“你讓她把眼淚擦幹凈了,我受不了這個。”

玄吟霧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不由揶揄:“你一個姑娘受不了這個?”

“真受不了。擱我小時候,要是讓我照著鏡子哭,我能哭一宿不帶歇的,越哭越覺得自己招人疼。”法銹手裏折扇一轉,又握筆一樣擒住,“這要是上頭有個爹娘什麽的,大概我就犯上哭病了,可惜沒有,所以就算我哭死了,也沒人哄呀——倒是落下個心疾,每次瞧見誰家姑娘眼淚直掉的,都心酸得不行。”

玄吟霧手裏拿著沾了藥的布,低頭輕輕擦著法銹的肩膀,她還在那轉扇子,肩膀傷口就這麽一拉一拽,合了再裂,裂了再合,看著都疼,於是玄吟霧一把抽走了她手裏的扇子。

她手上空著,就問:“絡娘還在哭麽?”

“絡娘,你說的是那只田螺妖?”

“那是個飼兒呀。”法銹又取來扇子,一敲手心,臉上帶笑,眼底憐憫。

茅屋外,小溪旁,意外撞上個田螺姑娘,本是良緣一樁。不過做飼兒撞在祖師爺手裏,也是出師不利,沒看黃歷。

“她應該是練過的,我與她說話時,分明點出了田螺二字,她還是嬌俏可愛,順著話說下去,這神情玩得妙,能唬不少人。”法銹說,“只是還沒練成,心一慌,話頭就順得生硬,套話之所以是套,就是那幾個詞兒萬萬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來,不然一聽就能聽出毛病。”

她點了下自己的心口,那一根指頭指得鋒利,“做飼兒,就算刀子抵在這兒,入肉三分,也不能快了一節一拍。”

過了好半天,還是絡娘自己用手背擦幹凈了臉,從松樹背後走了出來,深深作了個禮:“見過大仙、貴人。”

玄吟霧修為高她太多,她不識得,只是本能畏懼,便學著凡子之輩敬一聲仙人。聽得法銹差點笑出來——妖修年歲長久,但腦筋轉不過彎是個大弊病,尤其特別會掩耳盜鈴。不想想一個普通農家女如何能生還並走了這麽遠的路,只要覺得自己裝得特別好,就覺得別人也都是睜眼瞎。

玄吟霧最後將布帛給她綁好,整個肩胛都涼絲絲得冒氣兒,法銹站起來往外走,向絡娘微微一笑:“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讓人給劫了?你還真追這麽遠,明早一準腿疼。”她向青瑣劍屍身那攤開手,“去找吧。”

絡娘早就等著這句話了,聽了只欣喜應了一聲,腦子都不過一下,就跑去翻青瑣劍內袍裏的東西。

在她蹲著身子翻找的時候,法銹擇了一小段松枝,將針葉全擼下來,又削了枝杈上的溝壑,邊削邊念道:“怎能做那螺姑,早晚把米燒,本是報那一重恩,卻全叫我修為消;倒不如做那八爪無腸,任我橫行開暢,爪有勾腿有芒……”

她輕輕將一頭銜在嘴裏,含緊了,俯身湊到絡娘發簪間,一字一句呵氣似的說出來:“也沒法教人藏了我的殼,脅我不得歸。”

絡娘摸到了自己的螺殼,臉上終於浮現出驚色,佯裝農家女的神色消褪了去。

法銹笑道:“來,好飼兒,叫聲祖宗聽聽。”

玄吟霧抱著雙臂靠在洞府邊上,擔心她又亂撩人家,弄得最後只能鬥法收場。別的不說,她那身傷可是剛剛塗上藥,此刻大約都在生肌接骨,一時半晌不能動,否則要是續歪了,得割開重來。

他提著心,然後聽她們兩個湊在一起,興致挺高地說了半個時辰如何調配脂粉……

狐貍耳朵尖,他還聽見法銹在哪兒點撥絡娘:“去泥腥是對的,但你別把自己當盤菜了呀,有拿醋加進脂粉的嗎?一身姜蒜八角味,就差把自個兒下鍋炒螺肉了。”

絡娘虛心受教:“我不懂,都是問人的,他們說田螺去腥就這麽幾個步驟……”

法銹捏著絡娘骨質細軟的一只纖手,翻來覆去地打量:“你這手巧的很,連間茅屋都能蓋起來,怎麽一說話就傻的可愛,你又問凡子的吧?這樣,你去松啼城香料鋪要一冊‘鵲花犯’的脂粉方子,就說銹主兒讓你去的,拿了方子自己學,不要總窩在河溝裏啃青苔。修到偽化形不容易,自己上點心。”

絡娘點點頭,怕轉頭就忘,又默念了幾遍方子的名字。

法銹放下她的手,慢慢扶著松樹站起來:“也去六合堂把這事兒報上去吧,飼兒被封煞榜挾了做事,連殼都被扣下,總要有個說法。那邊要是沒把善後價碼添到八萬靈幣以上,就跟他們說,飼祖已經知道這個事了,會抽空回去跟他們談的。”

法銹都站起來了,玄吟霧想著總算完了,這個念頭剛起,沒想到絡娘也跟著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坐麻的腿腳,然後那一人一妖又站著說了半個時辰……

這時候她話倒是多!

等絡娘抱著自己的殼下了山,天都快亮了,法銹靠著那棵松樹,看她搖曳的背影漸漸淡在了山林間,玄吟霧走過去道:“就這麽放她走了?”

“我難為人家一個飼兒做什麽?飼兒可憐哪。”法銹笑著嘆氣,“我當年認識的那批飼兒,現在沒一個還活著,我年紀輕輕,卻活成了個祖宗。”

不過十餘年,飼兒血積起來,可能匯成一江半流?

此刻東邊雲層疊起,只候著一抹魚肚白,許是今日天光晴好,半分瞧不出昨夜雷霆轟鳴。

平心而論,玄吟霧不想跟飼祖有太多交集,她能作而不死,可不保證不把他帶溝裏去。而且這個人太難捉摸,她與青瑣劍的那一戰,舉手投足竟都是道法天規,這本是洞虛期的修士才能參悟的心境——做到這一步,就說明離真正的得道不遠了。

問題是,她只是個煉氣期,竟然直接參悟了天道,還沒給雷劈死。

估計青瑣劍也死不瞑目,雷殛小天罰怎麽就沒劈死她呢?

身為一只狐貍,玄吟霧真是把“狐疑”這個神情表達得十分貼切:“你為什麽會參悟了天道,還能將法規為之你用?”

法銹十指交疊,反問:“你為什麽修行?是為了不被虎狼叼去吃了,還是對飛天遁地心生渴慕,又或者,背負一身恩仇無可報,非得要超凡本領?”

不料被反將一軍,玄吟霧輕聲說:“這還用問麽?”

理由太多了,就光一個長生不老就值得太多人向往。

法銹又道:“對,修行千般好,淩駕凡俗之上,叫人飄飄然,可拋去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你還會想修道麽?沒有力量,不會長生,反而一生孤獨又嗔恨,日覆一日思索枯燥到極致的道,十個九個瘋,剩的那麽一個,興許還要被天罰劈死。”

玄吟霧忽然認真地看著她,不知妖修是否都這樣,聽到從沒聽說過的東西,一雙眼瞳亮如點漆。

“其實在最初啊,沒有功法,沒有秘籍,修道之人,心裏只在問兩件事,第一件,何為天道?”

法銹展顏一笑,聲如千鈞重壓,自在疏狂、拋卻頑冥——

“第二件,我可能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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