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道法

關燈
“天道有規。可看見‘規’,便如日頭東升西落、水往低處流、萬物生老病死;看不見的,就是我等要參悟的,問天延伸何處,地又往哪裏盡頭,這蒼生命格是否都已規劃完整,我在此處頓悟,是命中註定,還是生有反骨。”

這個道理,有人一生也不會去想,但也有人從出世便在思慮。

十歲以前的法銹,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因為沒人教她,也無人同她交談。她永遠端坐在蒲團上,在天地間閉眼頓悟,風霜雨雪,天雷地火,整整環繞了她十年。

嬰孩本應該三歲開智,她卻清晰記得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月的一點一滴,沒有懵懂,沒有混沌,只有她一個人亙古坐於此處,觸及億萬天軌。

“何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不能。”

天道是桎梏,但沒有這條條框框,世上就不成方圓。

平常人修仙,首先引氣入體達成煉氣,一般資質的三十年築基,八十年金丹。資質被奉為上佳的也只是縮短了一半時間,若宗門中出現個十年築基的,已是很了不得。

要說起四大仙宗,風雲人物可謂是層出不窮,鴻淵仙宗前些年出了一個“清遠六根體”的弟子,二十八歲結了金丹;雲萊仙宗不甘示弱,傳出年輕一輩有人修成了“閶闔大熾功”這門秘傳功法;此外,太樸仙宗有“迎微飛劍”之名的親傳首席,五蒙仙宗也有“守缺子”之稱的得意門人。

這一溜兒天才加起來,足以笑傲天下,但在法銹“百日築基,十三歲金丹”之下,被摔得粉身碎骨。只是酒香巷子深,她不知父母,不知宗門,獨自頓悟直到十五歲,才有了第一次遠游歷練。

由於常年枯坐,不曾說過幾句話,一開口就仿佛就是在經書上生搬硬套來的。一月不到,只因為好奇一個人修為何那麽老還是個金丹,問了一句:“何爾老猶丹?”,被那個四百多歲的金丹期修士惱怒成羞收拾了一頓。

她深谙道法,本應該有一戰之力,但她作的一手好死,出門游歷前把自己金丹給捏碎了,由於頭次作得不太熟練,弄得內傷未愈,不宜鬥法。

於是年少的法銹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那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雨,她渾身透濕倒在墻角,察覺不到疼痛,只新奇地盯著自己的血慢慢在積水中蜿蜒暈開——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血。

一句話何以招致那般怨怒?

那時她初涉人世,笨嘴拙舌,話都說不順,沒有機會問出口;後來從六合堂的飼兒做起,一直當到了飼祖,說起話來八面玲瓏,也明白了很多事不需要理由。

當然,這個世上任何事都有理由,但是很多你不用知道。

譬如修士為何不修道之本質,光顧著修招式功法,大路朝天,隨波逐流,這本就是沒有理由的事情。

但法銹想求一個理由,於是開口道出已參悟的天規,頭一個字剛剛出口,一道雷轟然從萬裏晴空擊落而下,將她包裹於電光之中,驚得眾人四散奔走。

“天道淩駕眾生、化萬物、定規律,不容窺探,一旦不遵循它之規則,就會引發天罰劫難。”她一字一句,因為語調太平板導致有種照本宣科的生硬,“世人修道,首先修的是知天規、曉天命、通天道,便如囚徒掙破桎梏。而修為境界,只是護住性命不被天罰劈得魂飛魄散,為何你們卻主次顛倒?”

電閃雷鳴,她巋然不動,凡人躲在遠處竊竊私語:“這是說錯話做錯事遭天譴了!”,不谙世事的孩童叫著:“撒謊要天打雷劈!”

愚昧之言,不足掛齒。她轉向修道之人,再次問:“聽懂了麽?”

道友們疑惑看她,問:“你為什麽還沒被雷劈死?”

法銹望著他們沈默。

那時的法銹,還太年輕;多年後的她,已經聽過太多的“你為什麽還不死?”“天罰為什麽不劈死你?”“你到底是不是個人?”……她終於會含笑而言:“因為天道慈母心腸呀,連我多說幾句天規都要敲打我,說怎可便宜了蒙昧宵小。何況送命這樣的大事,哪有讓人隨意拿去的道理?”

修士道人開口閉口喊打喊殺,道不成道,人又怎能成仙,這世上,早已禮崩樂壞。

… …

曾有數年時間,她說話一度被嘲笑是:“古板死氣,晦澀難懂。”——直到翻到了街上賣的話本子,才知道了該怎麽講話,卻也學成了戲文裏的那個倜儻調兒,開口未語三分笑,聲似吟誦音有韻。

此刻遷荷峰上,法銹就用這個抑揚頓挫的聲調道:“修升仙,修長生,修強者,抱著這想法的都修錯了,也不瞧瞧自己修成個什麽人模狗樣!還冒出來‘非臻至洞虛,無解天道’的話,之所以這謠言傳了這麽久,大概是因為修到那個地步了,沒個上千歲說不過去,活那麽久總得明白些事兒,才有勘破‘心境’之說。其實,這就是修岔了路,修到無路可走了,才清醒了!”

玄吟霧睫毛輕顫:“大能眾多,為何不曾聽人說過?”

“妖修本體,自然除外,壽命悠久,卻缺乏悟性,所以走的是借體悟道之路。但要說人修之中,這玄之又玄的事兒,就算跟後輩說了,也沒幾個人肯照做,反叫老祖自個兒丟了臉。世間爾虞我詐,自然是專註於修實力更讓人青睞——畢竟都叫做修仙嘛,仙是什麽,是萬人敬仰,長生又厲害的人呀。”

法銹依次伸手,“只是扳著指頭數,萬年之內,這麽飛升的人我一只手都能攮過來。”

日頭初升,光線就這麽從她伸開的指縫間漏出來,明晃晃映在臉上,這一瞬間她似乎斂起了所有漭漭深邃,只留繁華塵氣,與初見時一般無二。

玄吟霧默默看她,心中不解,哪有道人會這樣?

修仙之人,穿素衣,使白練,馭寶劍,所求也不過那一星半點的飄飄仙氣。各個端坐雲間,笑大紅牡丹富麗艷俗,花開一時不長久。

正巧此刻法銹轉頭,看到了玄吟霧的目光,也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他人心中有姹紫嫣紅,卻棄如敝屣;我心中滌蕩如鏡,卻愛著華衣。這是半斤八兩的事,分不出誰對誰錯、誰好誰壞。人嘛,既有欲,就是不能免俗。”

一宿未眠,又身負傷勢,她說著說著就困了:“我鏖戰半日,好不容易才瞧見初升的日頭,能否睡你……”話說半截,頭已經混了,洞府二字硬是想不出來,轉而說,“……那個窩裏麽?”

玄吟霧:“……”

就知道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等把這麽個東西安置到了床榻上,玄吟霧忽然回過神,他其實可以不管的——這又不是只兔子,不能囤起來吃,也不能薅毛紡線團,怎麽就弄了回來?

妖修本性難改,他原先就不喜群居,又護食又排外,身上沾了一點別的氣味就覺得十分厭煩。想到這兒時他怔了一下,發覺自己對法銹的氣味完全沒有印象——這不應該,凡是個活物都有各自用以辨識的味道,而他與一個人相處這麽長時間,不會記不住。

法銹已經入睡,半張臉埋在絨墊裏,呼吸輕微。玄吟霧瞧了她片刻,一手挽起自己的長發,然後無聲地俯身貼近她搭在床沿上的手,聞了聞。

沒有味道。

這要是把他眼睛蒙起來,說不定他還以為床上空無一人。停頓了一下,他不想貿然湊到法銹臉邊,於是化作原形躥到了床榻上,悄無聲息地蹭到法銹的背後,又把下巴架在她肩上嗅了嗅。

除了先前塗上去的清淡藥味,什麽都沒有,衣服上還有大片幹掉的血汙,但是如白水沒有任何味道,連腥味都找不出一絲。

這個人竟然連血都是無味的。

玄吟霧悄悄離開了她的肩窩處,爬到裏側蜷起四只爪子,他同樣一宿未合眼,一爬上自己的床榻就不想下來,用蓬松大尾巴當枕頭,把自己圈成一個團睡覺。

但這個覺只睡到一半,半迷糊中,他習慣性往後靠的毛絨耳朵就忽然動了動,機靈地豎起來,隨即徹底醒了,擡起頭看向洞府外面。

幾縷陽光投到地面上,半晌寂靜後,他無聲地繞過法銹,爪子扣住床沿,靈氣驟然拂起,轉瞬將之化成一雙腳,落到地上後便掩在了層疊的衣袍之下。他一邊將長發全攏到背後,一邊走出洞府,剛跨出去,耀目陽光鋪灑而下,刺得他瞳仁微微豎起。

果不其然外面有個活人,就站在青瑣劍的屍身不遠處,頭一眼只覺得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但他的脖子上繞著一圈鐵犁模樣的鎖鏈,袍角上也有濺上的血珠,似乎剛經歷一場生死之戰,胸脯還在急促起伏。

老修士自報家門:“鐵樺幡,封煞七十三。”

果然又是封煞榜上人物。

玄吟霧嗓音獨特,是一種冷冰冰的柔和:“倥相訣,封煞一百四十九。”

老修士聽到這個名字後,略微皺了眉,目光也帶上了審視意味:“……倥相訣,不會是那個頭次上榜就排十四的那位吧?唉——不過那個時候排第一都沒事,畢竟飼祖那時候還沒生出來呢!”

一陣清風拂過,卷起玄吟霧的寬袖長袍,俊秀清絕,足不沾塵。倒是讓老修士瞧出了點當年傳言的影子,幾百年前的封煞十四,少年意氣風發,仙姿玉色,二十五輪倥相訣震得風起雲湧,他上榜之前曾經歷九百五十六戰,近千戰未嘗一敗。

只是這世上,當年最是易變。

老修士目光掃過青瑣劍的殘軀,和藹一笑:“既然同為封煞,定然聽過飼祖大名,老道我好不容易從六合堂那夥狗嘴下脫身,這回必會將他們的拋出的餌食剁個幹凈,請道友讓路罷。”

玄吟霧忽然擡手,狂風忽起,三轉倥相訣破空而去。

老修士擡手在虛空中格住那一次又一次的重擊,鞋底陷入地下三寸,隨後慢慢開口:“道友竟要庇護飼祖?”

“你看不出來麽,我修的是正道。”玄吟霧將黑發別到耳後,手心再度轉出法訣,“無關飼祖,只是不跟你一條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