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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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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法銹還沒出城挨宰,她在逛鋪子。

白日一升上來,松啼城仿佛就活了,人聲鼎沸,各種店鋪熱熱騰騰。有胡作非為的,仗著一身修為逼得店家再三降價;有店大欺客的,非塞你一手沒用的東西還讓人掏錢。

路邊拉胡琴的老伯,不知昨兒晚上是不是曲子太淒涼得罪了哪路神仙,被打折了一條腿,兩只手便不敢再弄起調兒,將琴抱在懷裏,稀薄松香沾了一袖子。

法銹擲下幾塊靈幣,叮叮當當落到他碗中,老伯頭也不敢擡,疊聲謝過:“仙子好心,仙子好心……”

法銹又瞥過一眼,知曉這老伯也是個修士,只是資質低劣,修到老了都跨不出築基那一步,要在煉氣期生生耗死上百年的壽命。

這世道不公呀,想她法銹,百日築基,沒等二八就造成了金丹,何等天資!何等氣運!反倒讓她覺得可笑了,說:“我沒爹沒娘,大概是因為生我的是老天吧?瞧它把我給寵的!”笑過後覺得無趣,一切都唾手可得,修煉何用?

都道是修仙好,騰雲駕霧峨冠博帶,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場面。可聽這松啼城,半城富貴半城貧窮,恃強淩弱,與世上其他又有何區別?

法銹逛完了南邊,又北上,去了宗門子弟的那半邊城,一進去就覺得香氣陶陶,各路師兄師姐領隊,掛著宗門的腰牌,帶著小弟子買東買西。

法銹走入一家器玉店,櫃臺的左側是一窩妖修,光是臺子上就擠了三四只,毛絨絨堆在一起,緊貼著唯一還像個人的師兄。

領著他們的師兄是只大鱷,道袍後面鼓出一截,粗壯堅硬的長尾巴甩在地上。不怪他不收尾巴,妖修要完全化作人身,必須是化形期。除外,他們的鍛體期大圓滿又被稱作“偽化形”,也就是說部分化形:化了耳朵,尾巴就沒處藏,化了手,下面就得是一雙蹄子。

師兄是個“偽化形”,放到人修這就是築基期大圓滿,實力不俗。

掌櫃本來還在招待那一窩嘰嘰喳喳的妖修,一見法銹進來,連忙指了個夥計先應付這邊,然後拿著冊子就過來招呼:“銹主兒,又來惠顧啦?”

能在這店裏撒錢幾千幾萬不手軟的,當得掌櫃叫一聲主兒。

法銹含笑:“想挑個流蘇墜子,綴玉的,跟上次那個一樣的也可以,上次那個丟了。”

“哎,上次那個可是龍髓玉的呢,瞧我,替銹主兒心疼上了。”掌櫃打開冊子,“來,這是新供過來的珍品圖,夥計還沒背熟,先給您過過目。”

法銹隨手翻著冊子,卻聽那邊妖修們還在吵,最終師兄忍無可忍,粗尾巴一甩,徹底讓那幾只小團子閉了嘴,戳著他們的頭呵斥:“都在怕個什麽啊?師叔還能吃了我們啊?送份禮也是回去給師父一個交代,就會在我跟前吵,師父一怪罪下來就全是我擔著!師兄也不容易啊!”

這回誰都不吱聲了,大鱷師兄寫了一份手券給夥計,定下了一塊玉冠。

法銹一笑,指了指那邊低聲問:“鬧什麽呢?難不成師叔是個饕餮,瞧那些毛團子,一個個嚇得毛都炸了。”

掌櫃嘆氣笑道:“我聽了幾耳朵,也沒怎麽,就是只狐貍,不過是上了封煞榜的。”

法銹道:“難怪。”

翻了幾頁冊子,信手指了個九尾狐雕紋的玉佩流蘇,等掌櫃喜笑顏開拿貨時,她靠在櫃臺上,忽然靈光一閃,心想,哎,該不會就是我前幾日撞見的那只狐貍吧?

這念頭起得巧,去得也快。等掌櫃拿來了玉流蘇,親手給法銹佩上,她就沒再想這回事。自覺梳洗妥當,一表人才,可以出城了。

… …

法銹臨危不懼地出了城,然而杵在那裏等了好久,沒半個人妖魔來打她。

她最不耐等人,想著那些仇家也不是特別憎恨她嘛,恨一個人必然恨得寢食難安,他們怎麽恨得都睡過頭了。

本來想一勞永逸,結果一方不應戰,她也沒法。撇下身後的松啼城,沿著路走了幾裏,看到了一戶人家炊煙裊裊升起,貌似正準備午飯,她上下打量一番,笑了,上前叩開了門。

這人家裏有個小娘子,閨名裏有個絡,叫絡娘。中午男人打獵未歸,她一人給自己煮些吃食,見來人是個姑娘,放心開了門。菜都上完了,突然哎呀一聲,想起米忘記煮了,急急忙忙賠了禮,去溪邊淘米。

法銹吃了幾口菜,筷子一放,就順著路走去溪邊,折了支花,不聲不響往絡娘頭上一插。

絡娘嚇了一跳,差點踩進水裏,回頭一看,才松了口氣,一口抱怨的軟儂語:“客人來這兒做什麽呀?差點害我跌水裏。”

“瞧你人面桃花相映紅,比飯菜更有滋味。”

法銹慣愛貼著他人耳朵說話,尤其好看的人,對遷荷峰的那只狐貍是,對這個小娘子也是,吹得人耳垂發酥。

絡娘撩水潑她:“一個仙子,一點也不正經。”

“怎敢稱仙子,那是修士狂妄,凡子敬仰,我充其量也就是身價貴點兒。”

“那改口貴人好了,貴人從哪裏來的?”

法銹卻反戲道:“怎麽著,問我家底,是想淘回個田螺姑娘煮飯為伴?可不巧,我手一擡有千丈餘,攀仙官摘帽花,順帶撐炸了那萬鎖磐石——不是不願,我也犯難,縮不進一螺殼呀。”

“說得好厲害。”絡娘嗔道,“那你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弱處?”

法銹端詳她:“倒是有幾個,就像你這樣的嬌姑娘,眼淚一滾,仿佛就要哭到我心坎上去。”

絡娘一笑之下嬌羞明媚:“那要是你傷心之時攬鏡自照,豈不是越哭越心疼。”

法銹唉了一聲:“摸爬滾打太多年,嬌不起來了,我呀,真是白長了這麽一張漂亮面皮。”

絡娘被逗得伸手一點她的臉:“還厚!”

這一頓飯吃得主賓皆歡,絡娘起身收拾碗筷,法銹擦了桌面,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當下七月處暑,這處卻偏生清凈,蟬鳴都沒一聲,只聽風響。

法銹忽而笑起來,一掌拍在桌上,道:“承各位的情了,原來是在這兒候著,等我吃個囫圇飽再上路!”

一語道破的剎那,天色都仿佛沈沈墜下,只靜了半息功夫,飛沙走石驀然呼嘯,兵荒馬亂中只聽絡娘驚叫一聲,桌椅折斷,茅屋坍塌,草木根莖隨颶風拔地而起。

… …

玄吟霧是睡覺時被吵醒的。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吵醒是多少年前,困倦地單手撐頭,還沒緩過神,等起身披衣,才意識到是有人在遷荷峰鬥法,憑空作弄出那麽大動靜。

這膽子可真是餵了豬飼。

剛出洞府,一道凜然劍氣突倏而至,玄吟霧偏頭閃過,左手捏出倥相訣,指尖連轉十二輪,揮擲而去,震塌了山澗瀑布,碎石亂滾,水珠迸濺。

那洶湧直下的水瀑砸了那人一頭一臉,好不容易等那人穩住了身形,踏空而立,面色青白,手中一把斷刃,凜凜寒光。

他盯著玄吟霧半天,道:“在下青瑣劍,正欲殺一仇家,望道友袖手。”

十幾年前,“封煞榜”上排一十七位之人,道號青瑣,自從入榜後去真人二字,直呼青瑣劍。修為巔峰那幾年,他碧衣負劍笑春風,每日剁十人脊骨以試劍鋒,出劍移山倒海,收鞘風雲俱靜。

當年風光,那是入榜前二十的當年,在被正道圍剿後,“青瑣劍”的排位便掉到了五十名開外,連本命靈劍也被截成兩段,另一段下落不明。受此重創,沒支撐到五年,他便從元嬰落到了金丹,若不是靠丹藥穩住修為,險些掉到築基。

青瑣劍牙根都要被自己咬斷,數十個封煞榜修士都要置法銹於死地,出竅期的人修都應邀而來。不是沒考慮她是飼祖,也不是沒排除對她無用的道法,偏偏還是沒能快刀斬亂麻。六合堂那狗娘養的跟捕鳥似的,拋出了法銹這粒谷子,一旦誰啄上了,立刻就有大批正道修士撲來剿殺他們,剿得他們鳥作獸散,剿得最後只剩他一人拼死追殺。

他也是窮途末路,金丹已經破碎,就算同歸於盡,也務必要將此人殺於劍下。

玄吟霧轉頭,看向了青瑣劍口中恨到不死不休的仇家。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像畫一樣的人,仿佛幾日前的那寥寥數筆,由神筆一繪,破了幻,入了世。她靠著一棵彎彎扭扭的松樹,笑得可恨,腳下漫不經心踢著石子。

一道淋漓傷口貫穿她的肩胛,斜拉到肋下,幾乎要卸下一條胳膊,血珠自她袖口滴落,一下又一下,沒入濕潤泥土,顏色暗沈。

玄吟霧只覺得氣息慢慢凝固,他一直都覺得法銹不像個道人,只是一個俗子,帶上了一兩分拿捏紅塵的味道,就像一縷香,燃出了朱砂的顏色,卻又沈如鐵黑。

他不想沾上這縷香,卻也不想她被吹熄,畢竟難得。

然而玄吟霧沒有舉動,並不能讓青瑣劍也止步,他心中怒炎翻滾,再不能忍,手中斷刃嗡鳴,劍氣霎時縱橫,整個人都如一把出鋒劍,直撲法銹而去!

玄吟霧瞳仁豎起,反手一道訣印,劈筋斷骨般抽在了青瑣劍背上,然而青瑣劍咬緊牙關,利刃筆直劈向法銹,這等距離,除非破虛空的大能,否則誰也救不走一個煉氣期的人修。

劍嘯近在咫尺,法銹手中忽然白光一現,揮之而上,雙刃撞擊那一刻氣浪翻滾,二人長發衣袍獵獵狂卷!

待退後再戰,她與青瑣劍殺得不分上下,法器交接處如同割金裂石,火花迸出。難以想象一個煉氣期居然能和一個金丹期打成勝負難斷,這兩者之間本來是天塹之差、雲泥之別,這交戰本只需後者吹口氣就可鳴金收兵,但此刻卻硬生生對峙住了。

玄吟霧目不轉睛看著法銹的一招一式,眼中忽然明悟,輕聲說:“道法……”

銀光閃動間,他總算看清了法銹手中拿的是什麽,她拿的是青瑣劍手中本命劍的另一半,每一次劍刃相撞,震蕩氣塵湧動,對於青瑣劍來說,都如針刺腦髓。

“道法天規……”青瑣劍咬齒,血卻從牙縫漏出,雙目剛烈如金剛,“法銹!你果真無法無天!就不怕雷殛……”

一聲殛字還未落,卻見烏雲滾滾,雷光電閃呼嘯而至,法銹沐浴電光之中,握劍的手上皮膚寸寸撕裂。這奇觀萬年難遇,因為絕不會有人敢狂到挨著雷劫鬥法,這與玉石俱焚沒什麽兩樣。她不知灼痛,屹立於天罰,手中斷劍再度橫切,那是天道,是規則。

天規之下,藐視蒼生。

玄吟霧不再看,青瑣劍的道已崩潰,縱然劍訣淩厲,終及不上道法自然。

僅數十回合,法銹一連串的劈切砍刺,迅速轉身接上一招反手殺,斷劍在她手心飛速旋開,又猛地一針定乾坤,狠狠刺入地下,一並刺穿的,還有青瑣劍的胸腹。

行雲流水,殺伐果決。

此刻招停劍止,天劫也湮滅消散,被吞沒於長空。青瑣劍口鼻流血,像是被烹了的魚,徒勞得拱著身體,試圖掙脫開來。

“你們殺不了我,所以不殺了。我也是,仇太多,記不過來,那就不記了。”法銹長發垂落,遮住了側臉,“但你們這麽追著我殺,就真以為你們吃葷,我吃素?殺生麽,誰不會!”

話音擲落,斷劍抽離!絞出一串血珠,淅淅瀝瀝的淋下去,這一手又絕又狠,徹底搗碎了他的丹田,那一顆碎裂的金丹也被碾成了扁丹,便是想爆,掙斷了胸腹,也只能擦出點火星子。

法銹撩開衣袍,避開了冒出的一股血泉,腥不沾衣。

曾經驚絕一方的“青瑣劍”掙了幾下,終是消了聲息,死在了自己的本命劍之下,法銹望著那具屍體,表情不鹹不淡。夜色慢慢籠罩山林,她擡頭看了一眼玄吟霧,對方也在看她,安靜的,風吹過他的袍角,面如堆瓊,唇若塗朱,賽過志異裏的那些妖狐傳說。

花前月下,本是一個報恩還願的吉時,但此刻過節未了,玄吟霧沈默許久,說:“我,與你也有一仇。”

法銹笑了笑:“有麽?記不得了。”

記不記得,也只有她說了算,她想要人命時沒人攔得住,想坐下來好好說話,一句記性不好就能揭過。

頓了一下,法銹說:“我是飼祖。”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還寫了個法銹用力捋頭發的動作,因為被雷劈了,頭發肯定都炸得跟刺猬一樣,但是想了想,覺得那畫面太富有沖擊力,怕你們出戲,還是不玩這個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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