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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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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深夜。

淩晨兩點半,何有時做完直播,關掉了忙碌狀態,私信裏立馬彈出一堆社團的邀約來。

她是播音主持畢業的,又因為聲線多變,粉絲多了以後,經常會有廣播劇社團找過來。

何有時一個個點開,名氣大的幾家配音社團邀約她都看了兩遍,存到了備忘錄裏,剩下的都禮貌地一一回絕了。

看到“管理員09”這麽個ID的時候,何有時心中一動,清楚這是來自APP官方的消息。

管理員09:親愛的晚上好~

管理員09:今晚有用戶通過後臺申訴功能聯系官方,要我們提供你的個人聯系方式,通常這種過分的要求我們是不會理會的。但是這次不一樣,對方是個業內很有名的傳媒公司,有意跟你談個合作,我們已經確認過他的身份信息了,是真實有效的。親愛的你要跟對方聯系一下麽,看看有沒有意向?

何有時還是頭回被官方通知這樣的消息,一時有些懵,猶豫著加了對方的聯系方式。

官方的消息是晚上九點發的,現在已經淩晨兩點半了。可幾乎是在她申請添加好友的下一秒,對方的消息就發過來了。

智宜傳媒孫堯:主播您好,先前看了您的直播,感覺您的聲音很有特色。

很套路的詞,何有時經常看到類似的誇獎,禮貌地回了聲謝謝,望著“正在輸入中”的字樣走神。

智宜傳媒孫堯:冒昧打擾。首先這次來訪是私人請求,與公司合作無關。

一到深夜,何有時的思緒就變得尤其遲鈍,一行字反反覆覆輸了好幾遍,總覺得不通順,還是對方先說明了來意。

智宜傳媒孫堯:是這樣的,我這邊有一位失眠好幾年的先生,是我的上司,他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經常兩三天沒法合眼。他偶然間看到了你的直播,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聽著您的AS|MR,先生可以一覺睡到天亮,甚至連助眠的藥物都不需要。

智宜傳媒孫堯:我們參考了心理醫師的建議,想問問何小姐願意兼職私人看護嗎?

何有時含著一口溫水,好半天忘了咽下去,切出輸入法,僵著手指慢騰騰地打字:“我的聲音?”

對面的人幾乎沒有思考就開始回覆,明顯是提前打好腹稿的,答得條理清晰:“我們以為專業的AS|MR有助眠效果,但先生聽了別的ASMR大神錄的片段,並沒有助眠,反而會十分煩躁。所以,這才冒昧來打擾的。”

他這麽一說,何有時更不敢應聲了,慢騰騰回道:“怕是不行。我沒接觸過跟護理有關的知識,建議您還是去找專業的護理比較好。”

對方足足有三分鐘沒回話,直到何有時以為他放棄了,要關掉聊天框的當口,對方又接著說:“先生十分排斥生人,甚至連醫囑都有些抵觸,再加上這幾年來的失眠和躁郁癥,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具體的情況現在不方便說,如果我們有其他辦法的話早就去嘗試了。

智宜傳媒孫堯:盡管是病急亂投醫,但先生的情況有點嚴重,我們得試試。

智宜傳媒孫堯:如果何小姐願意的話,每天用三到五個小時,來陪先生說說話,我們以市面上私人心理特護的薪酬給您開價。

智宜傳媒孫堯:如果您不滿意,可以再往上提。

寥寥幾句話,何有時兩眼就看完了,心口一陣熱一陣涼。

——只需要跟那位先生聊天?

對方果斷回道:“是,只負責陪秦先生聊天就可以了。我明白何小姐的顧慮,但您放心,先生是正直的人。實在不放心的話,可以由您的律師起草合同,確保自己的權益,甚至每次來先生的私宅,你都可以找朋友陪同。”

何有時咬了下唇,輸入一句又刪掉,反覆了三次,最後。

——可以……先簽合同麽?

雖然這事從頭到尾聽上去都不靠譜,但這是她最後的顧忌了。

當知道何有時同在A市,孫堯不得不讚一聲。

——緣分。

可在周一一大早,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孫堯就有點怔。何有時一步步走近,他的心就一點點往下沈。

行走時會有明顯得顛簸,右腿好似使不上力,身體重心微微傾向了左側。

殘疾人。

右腿殘疾。

孫堯打開車門的手明顯慢了一瞬,一時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身為秦深的生活助理,孫堯無比清楚秦先生需要的是什麽,像何有時在直播裏表現出的那樣,情緒溫吞的、感情豐沛的、心態平和的,能有足夠的包容心和耐心,這樣的人,才有可能把秦先生帶離此時的困境。

而殘疾人……

孤僻,倔強,情緒調控能力差,社會習慣給他們打上這樣的標簽,孫堯自然也不例外。

離他三步遠的姑娘輕輕抿了下唇,好像生著一雙能通達人情的眼睛,能一眼看明白他在想什麽,自顧自答:“前年出過車禍,現在還在覆健,並不影響走路和使力,只是不太好看。”

這一開口,性格中自立自強的部分清晰表露,不卑不亢亦不閃躲,孫堯先前那麽點怔忪頓時煙消雲散。

他笑了笑,將視線從對方的缺陷上挪開,溫聲道:“何小姐的聲音比直播時更好聽。”

何有時道了一聲謝,安安靜靜上了車。

半山公寓落在新區,車程約莫一個多鐘頭,正趕上上班時間,路上有點堵車。孫堯時不時朝後座瞄一眼,盡管他從車內鏡瞄過去時看不到何有時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粉綠色的薄絲巾。

安靜的,沈默寡言的,自上車以後什麽都沒問過,連坐姿都沒換過一下,仿佛車裏沒這個人似的,存在感弱得人發慌。

莫名跟秦先生的氣場有點搭。

孫堯默默地想。

頭回見面,不知道人家喜惡,孫堯摸了下煙盒又塞回去了,努力找著話題暖場,“何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沒了。

“何小姐做直播多久了?”

“不到半年,五個半月了。”

明顯是個不善言辭的姑娘,似乎還挺認生。

孫堯不太會套近乎,只好切入正題:“關於何小姐先前在意的,秦先生的病情,我再詳細說說。”

“秦先生呢,他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對聲音的刺激很敏感,不僅僅是失眠,也患有兩年的躁郁癥。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很容易陷入到一種自我厭棄中,他需要跟人交流。”

“偏偏秦先生又固執得很,他抵觸心理治療,只喜歡一個人的獨居生活,甚至有時我都不敢多說話,怕他聽到我的聲音會煩躁。先前請過的三個護工都被攆走了,連心理特護都沒法讓秦先生敞開心扉。”

孫堯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到這裏時,他幾乎是慎重地回頭看了一眼,幹巴巴描補了一句:“雖然是躁郁癥,但秦先生的自制力很強,兇人或者砸東西的時候很少。”

何有時看著他,慢騰騰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何有時似乎沒什麽突兀的反應,孫堯把提起的心默默咽回肚子裏,覆又笑開:“但是這兩個禮拜不一樣了,秦先生錄下了您的直播,夜裏聽,白天也聽,甚至不需要喝助眠的藥物都能睡得著,這還是頭一遭。”

“也是因為這個,我才病急亂投醫了,何小姐見諒。”

遠遠看到一片公寓群,因為物業嚴格,非業主登記車不能進去。從停車場下了車,自見面起統共沒說過五句話的何有時忽然開口了。

“關於合同的事……”

“嗯?”孫堯忙收回神思:“何小姐有什麽想法?”

“我可以先見一下秦先生,再決定嗎?”

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孫堯把她給想俗了,還當她想討論的是薪酬問題。

可話說回來,這麽想著,孫堯嗓子眼發緊,“秦先生,他……身體狀況不太好。”

何有時應了一聲表示知道,這話他都說過好幾遍了。

“秦先生他不喜歡外人,尤其排斥生人,這次請您來,並不是先生的意思,而是我私下跟你聯系的。先生見到何小姐,興許,會不太高興……您多擔待。”

看著那雙沈默的眼睛,孫堯幹巴巴辯解道:“何小姐見了就知道,秦先生他就是面上冷。你別怕,秦先生是好人。”

——XXX是好人。

需要用這麽個詭異的句式專門講一遍,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味道。何有時心裏更沒底了。

半山公寓環境好得很,何有時兩年前曾見過這個小區打出的廣告,當真是寸土寸金。從山門上去一路都是緩坡,已經快要上午九點了,小區裏竟還有晨跑的,仿佛市區的汲汲營營與他們半點幹系都沒有。

六號樓,二單元,901。

安靜的居住環境暫且不提,屋裏當真是一點動靜都聽不到,隔開了鳥叫蟬鳴的聲音,甚至連鐘表都是無聲的。客廳餐廳甚至是廚房的遮光簾都合得嚴嚴實實,一點光都透不進來。

“得等會,秦先生應該還在睡。”孫堯瞄了一眼何有時的鞋子,軟底休閑鞋,但走了這麽久肯定不舒服。

他蹲下|身翻了翻鞋櫃,鞋櫃裏就一雙男士拖鞋,孫堯只好悻悻站起來,“何小姐不用換鞋了,回頭我收拾,您把這兒當自己家就行。”

何有時沒吭聲,她有很久沒到陌生人家裏做客了,到了這裏,她原本就有的警惕,飛快地轉化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拘謹。

她站在原地,四下環視。滿室清冷,連裝修風格都是冷冰冰的冷灰色,這是個性情寡淡的主人。

幾乎是在秦深站在樓梯口的一瞬間,何有時就看到了他。是一個很高的年輕人,站在二樓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先前從孫堯口中聽到的,秦先生身體不好,失眠多夢,離群索居,幾個形容詞在她腦子裏留下個“五六十歲老先生”的印象,剛一見面,就通通被推翻掉了。

居然,是個這樣年輕的人。

靛藍色的家居服,發梢濕漉,像是剛沐浴完,氣色是種不太健康的白皙,眼中神色極淡,像家中的裝修風格一樣,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迫人的冷硬。

她也沒錯過秦先生在看到她的瞬間擰了下眉,看著就不像好相與的人。

自前年傷了腿之後,何有時對別人細枝末節的情緒愈發敏感,這會兒隔著老遠,她都能準確地接收到秦先生對自己這個生人的抵觸和厭煩。

她也是頭回知道,“人的氣場”這個東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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