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你怎麽還在發呆, 到你上場了。”

一把粗糙的煙嗓從後面的幕布裏傳了出來, 兩個小姑娘從角落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把手中拿著的紅色繡花傘遞到了秦昭的手裏。

秦昭看著綢質的紅羅傘，只是輕輕地掀起了眼簾，視線落到了身前寬闊的黃色銅鏡裏。銅鏡內倒映了一個臉上鋪著紅艷胭脂，穿著一件淺青色繡滿了花的女花褶子的人, 這人只是撩了一下眼皮, 好像就有流光飛舞而過。看起來似個女人, 但又少了一些女人獨有的媚態。

“秦明, 你怎麽還呆坐在這裏, 趕緊跟我走，該你上場了, 外頭大人們都看著呢，你可別給我搞砸了，不然我收拾你！”

那個有著粗糙煙嗓的男人不知何時走到了秦昭的身邊，一把手就拽住了他的手肘，拖著秦昭就匆匆忙忙地向著前面的幕布舞臺走去。秦昭藏在大衣下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瞥了一眼拽著自己的絡腮胡中年男人，最終還是忍下了上輩子當刺客的職業病。

秦昭被推出了幕布, 還未站穩，就聽到了喧囂的叫喝聲和掌聲, 待他轉過頭去看向舞臺下面時，首先入目的就是滿堂的人, 一樓二樓都是人，有男有女。男人們不過男人要多些，他們或穿著老式西裝或穿著古樸的大衣坐在四方桌邊，或磕著瓜子或摟著穿旗袍的女人，正饒有興趣地看向舞臺這邊的方向。

隨著鑼鼓和琵琶的樂聲響起，秦昭暫時收斂了心神，跟著旁邊的人舞弄了起來。

秦昭不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上一刻還在古代為施卿煜獻血，下一刻醒來就到了民國。而他也從一個以殺人為生的刺客職業變成了一個戲園中的戲子，還是一個並不怎麽受歡迎的戲子。

在外，別人都只知道竹蘭坊裏有一個戲子秦明，卻不知道戲子秦明的真名其實叫秦昭。

在記憶中，戲子秦明並不是孤兒，不過和孤兒也沒什麽分別了。以前亂世中，家家戶戶能有個飽飯吃就很奢侈，更別說一些貧困的家庭，孩子多，卻是連一碗飯都拿不出來。戲子秦明是他們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和姐姐。兩個姐姐一個被送去給人做了妾，一個則是進了一個大戶人家裏當了丫鬟，勉強也算是有了活下去的資本。

至於戲子秦明五歲左右就被戲園看中，後來就被家裏人賣給了戲園，被戲園帶到了上海來，也是從那時候起，他便把秦昭的名字改做了秦明，以示與以前的自己完全脫離。

從進到戲園到如今已經整整二十年，戲子秦明從一個打雜的到走上舞臺，用了十年時光。他除了長得好外，在唱戲方便的確是沒有什麽天賦，別人練一個小時就會的戲，他得花一天的時間都不一定唱得齊整。

不過戲子秦明是個勤奮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執拗的人，他一直妄想飛黃騰達，為了這個目的，他能比別人用更多的時間反覆的練習——雖然最後他只是舞臺上可有可無的一個小配角。

戲子秦明的身體會被秦昭占了去，還是要從三月的一件事說起。

三月時，來上海談生意的一個大商看上了戲子秦明，想要把他帶回到廣州。戲子秦明作為戲子，對於男女之情還是男男之情都並不反感，大商長得也算相貌堂堂，待人處事都彬彬有禮，倒是挺得戲子秦明的歡心。

對方能言善道，去過的地方眾多，對著戲子秦明能從廣州的名菜說到武漢的建築，每回都說得秦明心生向往。戲子秦明去過最遠的地方大概就是從家到上海，來到戲園後，二十年來戲園就是他呆過最久的地方，他沒有出過上海，只能從賓客嘴裏了解廣州，武漢和北京這些地方的種種。

戲子秦明每晚午夜驚醒，心裏想得最多的就是，什麽時候自己能夠飛黃騰達離開戲園，去廣州和北京等地方看看，也算是不枉這一生了。

廣州大商給了戲子秦明一個期盼，在相處中兩人的感情逐漸升溫，待戲子秦明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有些喜歡上大商了。大商口口聲聲說著接他回廣州，戲子秦明等啊等啊，卻是如何都等不到他實現這個諾言。

最後甚至還在街上看到了大商和一個女人摟摟抱抱的畫面，經人提起才知道，大商早就娶妻生子，他的妻子記掛他還從廣州路途遙遠地尋了過來。大商的妻子穿著紅艷艷的長裙，會說英文，聽說曾經還去過海外留學，是一個非常知性，性格大方又貌美的女人。

戲子秦明三天前還在街上和大商的妻子接觸過，對方的行為舉止體貼得讓人心生好感，說話時溫聲溫氣，溫柔得讓人不忍傷害。

戲子秦明沒想到自己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夏天還未過完，他的戀情就這般無疾而終了。之後大商再來找戲子秦明，戲子秦明都沒有再相見，之後他病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秦昭穿過來。

秦昭花了三天的時間，才終於把戲子秦明的二十五年理清，他也算是個可憐之人，一心想要逃離大上海的繁華，卻又不知何去何從。

戲演完後，秦昭就隨著人群走下了舞臺，幾名小姑娘幫秦昭把繁覆的大衣脫了，秦昭則跟著其他戲子走到了銅鏡前卸起了妝來。

秦昭看著鏡子中漸漸恢覆回原貌的青年，也不得不由衷地讚嘆了一句。原身的皮囊是真的好，俊秀文雅，面如傅粉，只是這麽面無表情地站著，也吸引去了絕大部分的目光。秦昭身後的一些小姑娘小男生瞧見了秦昭的樣子，都忍不住臉紅心跳起來，小聲地議論著。

“切，長得好又如何，眼光不好只會被個男人騙了去。”

一道陰陽怪氣，帶著些嬌氣的男聲從旁邊傳了過來。秦昭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面容白皙，面上已經點了淡妝，長相還算可人清秀的青年翹著腿瞥向了自己這邊。青年身後還站著一個下人，又是給他捶腿又是給他捶肩的，做著這些的時候，還不忘附和一下自己主子的話。

“先生，不是誰都能像你一樣戲唱得好，人人見了都愛到心底去的。話說，覆大人今兒不是還約了先生你去梨園賞花嗎？梨園是什麽地方，小翠，你知道嗎？都是達官貴爵喝茶飲酒賞花的地方，不是誰都能去的，某些人想去還去不得呢，畢竟一個小小的生意人可帶不了他進去梨園。哪像我們先生，覆大人就是喜歡上哪都帶著我們先生。”

“小蕭，別在擡高我了，覆大人聽了不喜歡了，我們去梨園的事情怎麽就說出去了呢，別人聽了還以為我們在炫耀呢。”坐在長凳上的男人揮了揮手，笑嗔了一眼身後的仆人。

秦昭默默地看著他們，終於在腦海裏把眼前的人和名字對了上來。坐在凳子上翹著腿，明明是個男人身上胭脂味卻很濃的人叫方小竹，是竹蘭坊有名的花旦，戲功在戲園中數一數二，整個上海能比得過他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四個人。

許多人慕名而來竹蘭坊，為的就是聽一曲方小竹的戲，方小竹也因此地位在戲園中水漲船高，就連戲園的老板都得敬他三分。方小竹在唱戲方面天賦比誰都要好，可能是順風順水慣了，被人捧得高了，為人處世方面卻要驕縱了些，尤其在他看不起的人和事面前。

戲子秦明性格比較寡淡，知道自己沒那個唱戲的水平，所以在舞臺上有一席之位已算是心滿意足，平日和人打交道也就不怎麽在意，君子淡如水。而這在方小竹看來就是他倚仗著自己長得好而趾高氣揚的表現，再加上戲子秦明的那張貌美的臉，方小竹就更加看不上戲子秦明這個人了。

這兩年總是處處爭對戲子秦明，知道大商和戲子秦明的事情時，還嘲笑的好長一段時間。而那個覆大人算是一個小官，有點權力，就愛嬌嬌弱弱的方小竹，只要不是很過分，方小竹要什麽都依他。在方小竹登臺的時候總會親自過來捧場，給周圍的人打賞，讓方小竹頗為有面子。

據秦昭大腦裏的記憶，這個覆大人已經四十多歲，家裏有妻有妾，孩子最大的都已經二十來歲，不過長得還算不錯，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但是氣質儒雅，看起來說是三十歲也不為過。而這麽個長得不差，有權有勢的人能看上方小竹，還這麽寵著自己，方小竹怎麽可能會因為對方家裏有妻有兒就放棄呢。

如果秦昭沒記錯，前不久這覆大人還想幫方小竹贖身。民國此時風氣還算開明，男男之愛只要不太過招搖，倒是沒人會說些什麽。

方小竹嘲諷了一會秦昭，後來有人通報說覆大人過來後他才笑瞇瞇地離開。

一個圓臉小姑娘紅著臉蹭到了秦昭身邊，小聲勸道，“秦明你別不開心，方先生就是那樣的人，咱們能忍就忍忍吧。”

秦明望著方小竹離開的背影，淡淡的嗯了一聲，至於心裏在想什麽，暫時沒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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