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

一名朝鮮幫工急匆匆地從連接第一層和第二層的主通道跑了進來，他是剛才被鄭京宰派到一層去偵查動靜的。在看到憲兵們從剛剛打開的入口進入後，就匆忙趕回來報告。

主通道的入口，正對著地下警備隊司令部的一扇小窗，平時，在這裏執勤的憲兵可以通過窗口把入口的情況看的一清二楚，緊急時，這個小窗口還可以當作向入侵者射擊的槍眼。而之前42號等人使用的，則是備用通道。

鄭京宰和躺在擔架上的岸本，以及另一名朝鮮幫工，就站在通道內等候著。

根據鄭京宰的計劃，如果洞口打開後，下來的是蘇聯紅軍或其他非憲兵隊的人，不用說自然大家都會得救。但既然洞口打開的如此之快，下來的多半就是實驗區警備隊的人，如此一來，同屬警備隊的岸本二等兵就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鄭京宰已經和岸本達成協議，岸本會為他們作證，證明這幾個朝鮮人不但沒有參與“由長谷川軍曹率領的，造成南少佐及兩名憲兵殉職的嘩變”，而且還“在岸本二等兵指揮下，極力反抗叛黨，令叛黨逃入地下三層。期間，小池（鄭京宰）一行還奮力營救了身負重傷的岸本二等兵。”

鄭京宰還將5名中國勞工關進儲藏室，並告誡他們統一口徑，一旦遭遇憲兵盤問，就說是“一直被關在儲藏室內，不清楚外面的情況。”為了表現的更真實，鄭京宰甚至還利用以前和一個日本警察學來的標準方法，把這5個人都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這樣，說不定這些中國勞工也不至於被處死。至少，鄭京宰是這樣期望的。

不過，鄭京宰還是把一支步槍藏在了岸本的擔架上，還讓第三名朝鮮幫工持手槍躲在警備司令部裏。雖然他並不知道毛利早已下達了“一律處死”的絕殺令，但長期與憲兵為伍，讓他為最壞情況的發生做好了準備。如果難逃一死的話，鄭京宰暗自決定一定要魚死網破。他示意讓那名剛才在外面放哨的幫工也進入了警備隊司令部，一旦發生意外情況，司令部內的兩個人將全力掩護鄭京宰等人撤退，並阻止敵人進入地下二層的主入口。

地下二層主入口易守難攻，地面還有一定的傾斜角度，外面的進攻者扔進來的手榴彈也很可能在爆炸前就滾出去。而之前42號利用來偷襲南少佐等人的管道，現在也已經被堵死。因此，一旦情況有變，鄭京宰自信可以依托現成的有利地勢和南搭建的臨時工事，在此地拼死一搏。

不過這些備用手段，鄭京宰並沒有跟岸本說明，擔架上的步槍，也被解釋成是顯示岸本仍然掌握地下二層的控制權的證明，只是萬一情況有變時，這支槍當然不會給岸本使用。

但是等了很久，還是不見上面的人下來。鄭京宰感到一絲悶熱，汗水也打濕了骯臟的軍用襯衫。他以為是自己過於緊張了，但岸本臉上也都是汗水。其實，這由於內山在上層關閉了空氣探測器，地下二層的空氣過濾及外部循環系統、溫度調節系統停止運行，連內部廣播系統都自動關閉了。由於循環系統從外部循環切換至內部循環，加上通道內有很多高溫管道，這裏的溫度也逐漸升高了。

“怎麽還不下來呢？”鄭京宰問道。

“可能是正在上面檢查有沒有可疑情況，這是警備隊的標準程序，不要著急。”和鄭京宰比起來，岸本似乎還要冷靜一些。

“只要上面的人下來，大人……岸本君你也可以得到緊急救護了。”鄭京宰說道。

“不用擔心，我的意識很清醒，只要我還活著，我是一定會讓你們安全離開這裏的。”岸本無聲的微笑著，好像在安慰焦慮不安的鄭京宰，“再說，你們本來也和叛亂者沒有關系嘛。要不是你們的話，說不定我真的會被殺死呢。”岸本並不知道鄭京宰曾經幫助42號對付南少佐的事情，鄭京宰當然也不會和他說這些。

“要不然，再派人上去看看？”鄭京宰問道。

“不行，如果被警備隊的人看見的話，說不定會起疑心，那樣就不好交涉了。”

“岸本君，你考慮的很周到啊。”

岸本露出天真的微笑，像小學生得到老師的表揚一般開心。

“我一定會讓你們安全出去的。”岸本喃喃自語。也許是由於滿洲的教育體制太過落後，不少像岸本這樣在當地接受教育的日本移民，對於所謂“八纮一宇”、“大東亞共榮”和神國主義之類的思想和概念並不十分狂熱，他之所以被選入地下警備隊，其實還是因為南少佐對他有著變態的情感。雖然類似的同性感情，在陸軍士官學校、陸軍大學，乃至陸軍幼年軍校中都屢見不鮮，但對於單純的岸本來說，一名高級軍官對自己做出這種事情，由此所產生的厭惡感，自然地和那些道貌岸然的軍人們所鼓吹的軍國主義思想聯系到了一起。而在南強迫自己射殺兩名手無寸鐵的中國勞工後，他對於軍隊和軍官的厭惡更是到達了頂點。

如果不是為了幫助鄭京宰等人，借此為自己的殺人行為贖罪，岸本早就準備自盡了。即使是現在，他還在計劃著：“等護送勞工到了安全的地帶，自己如果被送進醫院的話，就偷偷跑出來，對著家鄉的方向切腹自盡。這樣，父親就不會知道自己為家族丟了臉，而會為我這個不孝子最後的勇敢舉動而自豪吧。但是，我可不想讓發現我屍體的人以為我是因為國家戰敗，要表示效忠才自盡殉國的。我討厭戰爭和軍隊，我討厭殺生卻被逼迫著殺了人，這都是軍隊和政府的錯誤。最可恨的是，明明是恃強淩弱的戰爭，卻硬要找來共存共榮這樣冠冕堂皇的接口，更顯得虛偽。所以，我自盡，除了無顏面對父親，還是為了抗議。但是我不能寫遺書或者訣別詩，因為這些會被當成反戰思想，連累父親和姐姐，也會讓哥哥的英魂無法在靖國神社安息。這樣的話，我就只能在自盡時，盡量表現出不同。”這番思緒，雖然邏輯混亂，但對於岸本這樣一方面不停接受著洗腦，另一方面又拼命想追尋真相的青年人來說，不過是一種悲哀的無奈。

也由此，岸本甚至設計好了自己的自殺方式：“傳統的切腹，死後通常都是正坐俯臥，以示對上位者的尊敬。如果照這樣做了，又沒有遺書，肯定會被人當成是自殺殉國。而仰面朝天，則禮節盡失，還是會讓父親蒙羞。所以我自殺時，一定要向一側斜著倒下，只能用這種非正規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抗議。”

然而，在這樣一個充滿見不得人的秘密的基地裏，就算不追究“叛亂”的罪名，勞工們的命運也早就註定了。但在人情世故上過於單純的岸本，根本沒想到過這些。他不可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蟄伏在陰影中見不得光芒的事情，遠比他所能想象到的還要多很多。

“來了！”鄭京宰緊張的聲音，打斷了岸本的思路。地下二層入口處的密封門被輕輕推開了。

“真是用了好長時間啊。”岸本輕輕的說道，在鄭京宰和另一名幫工的幫助下，他掙紮著站了起來。劇烈的眩暈和疼痛讓他幾乎跌倒，鄭京宰趕忙抓住他的肩膀。

“謝謝。”岸本對鄭京宰說道，隨後轉身對著門口，清了清嗓子，雖然大聲說話會讓他頭上的傷口更加疼痛，但他還是盡力提高聲音說道：“下官是I實驗區憲兵警備隊第二小隊的……”

沈悶的槍聲打斷了岸本的聲音，岸本的身體緩緩倒下。

岸本的血噴濺到站在他身後的朝鮮幫工的臉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並木中尉的第二顆子彈，準確命中了這名幫工的額頭。作為警備隊的射擊標兵，只有20米的距離，並木是絕不會失手的。

連開兩槍後，並木並沒有冒險沖進大門，他深知地下二層的設計是易守難攻的。但是，毛利早給了他殺手鐧。

“拿來！”並木伸出手來，隨行的副手小心地用雙手將一個球形玻璃瓶樣子的東西交到他的手中。

包括並木在內，這一行人全都穿著厚重的橡膠防護服，戴著防毒面具。

並木揚手將玻璃瓶似的物體扔進通道，隨即命令：“關門！”

並木投擲的，是日本陸軍配備的氰化氫毒氣“手榴彈”，名為手榴彈，其實裏面並沒有炸藥，當玻璃瓶在地上摔碎後，顆粒狀的穩定劑接觸空氣後迅速失效，氰化氫隨即揮發到空氣中，隨著內部空氣循環系統彌漫到整個地下二層。

然而鄭京宰和其他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麽，並木開槍後，鄭京宰就掉頭跑向警備隊司令部，準備與埋伏在那裏的同胞匯合。雖然早就料到憲兵不會輕易放過勞工，但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就殺死同為憲兵的岸本，讓鄭京宰也頗感意外，逃跑時連藏在擔架上的步槍都忘記拿了。

“混蛋，竟然連自己人都不放過……”因為門在另外一邊，所以鄭京宰兜了個圈子才跑進警備隊司令部，卻發現兩名埋伏在這裏的幫工已經不省人事。

“怎麽……？！”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道飄來，鄭京宰猛然醒悟。

“混蛋，竟然用毒氣彈！”鄭京宰怒罵到，他立刻跑到憲兵專用的衣櫃前拽出防毒面具。

然而這麽一點時間內，他已經吸入了一些毒氣，再加上對防毒面具的用法並不清楚，鄭京宰已經開始感到頭痛和呼吸困難，眼睛也開始刺痛。氰化氫已經開始讓他的身體細胞窒息。但他還是俯身檢查了一下，趴在地上的兩個朝鮮幫工已經停止呼吸了。

鄭京宰用雙手將防毒面具緊緊捂在臉上，踉踉蹌蹌的走向第二層和第三層的出口處，為了防止42號等人回到這裏，門上的鎖眼裏被他插了一根鐵撬棍。

鄭京宰用力拔出鐵撬棍，將門推開一道縫走了進去，又回身把門關上。

現在，鄭京宰正處在不久前42號等人曾經被困住的通道內，他已經決定下去尋找之前被他親手驅逐的“叛亂者”，不管地下三層有什麽，他覺得都不再害怕了。

但是毒氣已經侵入他的身體，他感到呼吸越發困難，因為血壓急劇升高，他感到頭暈目眩全身無力。鄭京宰背靠著門蹲坐下來，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

“混蛋！竟然用毒氣彈。”鄭京宰坐在這裏自言自語，眼睛劇痛，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也感到刺痛，但是最嚴重的還是呼吸困難和眩暈。

“趕盡殺絕啊，我們做過什麽事，竟然要如此對待我們？混蛋……好難過啊，喘不上氣……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等我下去找到長谷川。沒想到這個混蛋竟然有膽子和憲兵隊對抗，真是看錯他了……我要下去，等我休息一下我就可以走了，我要報仇，把你們全殺光，為了妹妹，殺掉你們，對了，還有岸本君，竟然連同胞都不放過，我要報仇，為妹妹報仇，為鄉親報仇，為岸本……”

幾分鐘內，鄭京宰就將失去意識，陷入昏迷，隨後是呼吸停止，全身肌肉松弛，最終因心臟和呼吸系統停止工作而死亡。

就在完全昏迷前，鄭京宰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轉過身來，將手中的鐵撬棍死死別在門上。

“別想進來。”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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