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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2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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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白光,周圍一片死寂。

男人趴在地板上,頭腦中一片空白。

他緩緩睜開雙眼,眼前是一個圓形排水孔,直徑7厘米,上面有14個小孔。

微微的一個顫動,男人意識到自己已經奪回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也是在同時,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纏繞進了自己的思緒中,這次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東西”是一種聲音,是有人在和他耳語著什麽。

找到了對聲音的意識,男人開始接受這個聲音,出乎自己的意料,這個聲音並非耳語,而已經接近於喊叫了。

奇怪的音節湧入腦海,男人一時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但隨著聲音的逐漸清晰,就好像是鑰匙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鎖,聲音有了意義。

“你聽到了嗎?現在你先不要做大的動作,你告訴我哪裏不舒服?”聲音變成了語言。

“這是日語。說話的人在講日語。”男人意識到自己頭腦中出現了兩種語言,一種名叫“日語”,一種名叫“漢語”。奇怪的是,自己似乎可以用兩種語言思考,兩種語言涇渭分明,絲毫沒有互相幹擾的意思。

這些思緒在他腦中只是一閃而過,隨後他發出了回答:“頭痛。”

“他說什麽?”這次是另一個聲音在發問。

“他說‘頭痛’,他果然是日本人。”先前的聲音又出現了,聽起來比較柔和,而另一個聲音則似乎帶點不耐煩的意味。

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針對男人在說的:“我現在要檢查你的瞳孔和頸椎,你不要亂動,如果覺得很痛就出聲。”沒等男人有所回答,一只手就從男人頭後面伸過來,翻開了他的眼皮,強烈的光柱刺入男人的瞳孔,這次是手電筒的光,“這是醫生用的袖珍手電筒。”男人做出了判斷,並感到一點欣慰。

光芒消失了,男人感到有兩只手在按壓自己的頭頸,顯然身體已經恢覆了知覺。

隨著兩只手的按壓,柔和的聲音再度響起:“這裏痛不痛?這裏呢?”男人這次只發出了一個音節:“不。”

“現在我要把他翻過來繼續檢查,軍曹請幫我一下。”醫生模樣的人對旁人說。

“軍曹”這個詞讓男人想到了軍隊,顯然身邊的另一個人是軍人。

“什麽?這可不行。王,你來,幫醫生!”軍曹似乎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醫生的請求,然後用命令的口吻對第三個人發出了指示。命令是用生硬粗魯的中文發出的,顯然對方是名叫“王”的人。“身邊竟然有這麽多人……”男人想到,他隱隱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但是說不出來。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王”來到了醫生身邊,“王穿的好像是布鞋。”男人對細節很是關註,在這種情況下,這似乎有點可笑。

“王,把你的手這樣的放在這個人的肩下面,這樣……”男人感覺到了一雙粗糙的大手,但是並不溫暖。醫生的手也很涼。

身體突然被翻轉過來時,男人還沒來得及做好什麽準備。燈光照入眼簾,一直覺得非常刺眼的亮光,原來只不過是通道上方一個普通燈泡發出的光。借著燈光,男人有機會看到自己身邊的人。

首先看到的是單腿跪在跟前的醫生,蒼白瘦削的臉,戴著眼鏡。醫生身穿一件淺綠色的軍用襯衫,襯衫左上方的口袋上面有一個白色的標簽,上面寫著名字“山田”。山田醫生雖然長相很像個醫生,但穿著卻像個軍官,腰部還掛著槍套,不過腳上又穿著一雙看起來做工很精致的皮質軟鞋。這些東西在他身上搭配起來樣子很奇怪。

站在山田身後的軍曹則是一身無可挑剔的軍隊打扮,看來孔武有力,雖然戴著帽子也能看出是剃了光頭。右手放在手槍的皮套上,左手則有意無意地擺在左腿前面,似乎是一種戒備的姿勢。左臂上有一個白色袖章,上面有字,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一個字。

“兵……憲——兵。”男人在腦海中接上了另一個字。

是憲兵隊的軍官。

男人的胃部感到一陣收緊的感覺。雖然頭腦中仍然十分混亂,但想到憲兵隊這個組織,仍然讓他感到緊張,“憲兵隊是招惹不得的……”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這麽說過,是誰呢?

山田醫生的聲音打斷了男人的思緒:“我現在要檢查你有沒有受內傷,如果覺得痛就大聲說出來。”沒等男人示意,他就開始將雙手疊在一起,按住了男人的腹部。

男人突然發現自己全身近乎赤裸,除了幾縷已經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布條還掛在身上外,竟然連鞋都沒有。

“這是……怎麽回事?衣服……?”男人發出微弱的聲音。

“你還在關心你的衣服嗎?真是有趣。”山田醫生用左手的手掌根部推了推自己的眼鏡。盡管思緒混亂,男人還是註意到了這個不太尋常的小動作。

顯然山田並不打算立即回答男人的問題,他用雙手在男人的上腹部按壓了幾下,當按壓腹部時,男人感到一陣絞痛,但他盡力忍住了。“目前似乎並不是示弱的時機……”不知為什麽,男人這樣想著。

檢查完畢,山田似乎很滿意的樣子,他對男人說:“看來沒有大礙,也許有輕微的腦震蕩,不過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你叫什麽名字?”

似乎經過了一年的時間,安靜得可以聽到地下深處傳來的有節奏的震動,好像有什麽巨大的機器在地下某處運轉。然而這不過是幾秒鐘的遲疑罷了,山田醫生顯出了奇怪的神色,站在他背後的軍曹也露出了專註的神態。

男人大張著嘴,好像是即將窒息的魚,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腦海中一片空白,男人的一切思維似乎都隨著山田醫生的這個問題被打成了粉末。

“名字……?”

……

……

男人似乎發出了一聲沒有意義的呻吟,山田湊了過來:“你說什麽?”

“不記得,名字,想不起來……”

一陣更為劇烈的頭痛讓男人的話音變成了呻吟。山田似乎不為所動的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反倒是一直站在山田醫生身後的軍曹突然探身向前,直視著男人問到:“你說什麽?你到底是什麽人,快說!”

聽到軍曹的問話,山田側過身來說道:“長谷川軍曹,病人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請不要刺激他。”

雖然兩個人看起來年齡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但山田對“長谷川”軍曹講話時的語氣完全是居高臨下式的命令口吻,看來在軍銜上山田是長谷川的上級。雖然被劇烈的頭痛以及長谷川軍曹的生硬質問弄的非常難受,但忘記自己身份的男人卻發現了這點奧妙,一時間讓他放松了一些:“至少我沒變成白癡……”

然而當他第一次想到“我”這個概念時,和剛才一樣的劇痛再次襲來,大腦裏好像有個巨大的區域被生生擠進了一個直徑一厘米的容器中一樣,擠壓的劇痛和大腦中突然出現的巨大真空讓男人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惡心,力量回到他的四肢,男人突然用手肘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隨即嘔吐起來。

長谷川軍曹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仿佛看到腐爛的屍體一樣,皺起了眉頭,隨後恢覆之前的那種戒備姿勢。山田醫生則扶住了男人的肩膀。

雖然嘔吐的感覺非常強烈,但男人最終只吐出了一點粘液。山田醫生很仔細地看了看男人吐出的東西,好像那是什麽了不得的物體。隨後他又用手掌根部輕輕推了推眼鏡,然後像做出結論一樣,說道:“看來你至少12小時沒吃東西了。”

雖然這話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並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男人卻放松了一些,只覺得自己全身像突然擰開水閘一樣,出了一身透汗。“有醫生在,也許我不會有事吧?”男人的心中產生了一個虛妄的念頭,同時他也發現,這次想到“我”這個概念時,並沒有像剛才那麽難受。這更堅定了他的想法:“我也許不會死。”

山田醫生又開口了:“你還是坐起來吧,否則橫膈膜可能會受刺激。”在山田的幫助下,男人挪動到了墻邊。視野也更換了角度,他看到了原來站在自己身後的人。

那兩個人都穿著顏色很奇怪的衣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衣服和山田穿的軍用襯衫的式樣並沒有區別,只是像被人搞了惡作劇一樣,淡綠色的襯衫上用藍色的顏料胡亂畫上了一些條紋,褲子上也畫了很多。兩個人都低垂著頭站在墻邊一動不動,一個人身材高大,雙手骨節分明,看來是農民的手,顯然這就是剛才幫助醫生為男人翻身的“王”,在男人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退回到墻邊了。另一個人也戴著眼鏡,不過沒有眼鏡腿,是用麻繩一類的東西系在頭上,和王比起來,他的手要細膩許多。兩個人的頭發都很短,看起來像是同一位潦草的理發師的作品,如果不是在這種奇怪的氣氛下,他們兩個人的樣子簡直算得上是有點可笑。

“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啊。”男人想到,不知為什麽,突然嘆了口氣。

有一瞬間,山田醫生好像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不過他最終什麽都沒說。長谷川軍曹卻突然發話了:“你,認識這兩人嗎?”幾乎是下意識地,男人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垂首站在墻邊的兩人忽然擡起了頭,也是在一瞬間,男人感覺到氣氛似乎發生了巨大變化。

隨後他意識到,長谷川軍曹剛才是在用中文向他問話,而不知不覺中,他也是用中文回答的。

“糟了……”男人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長谷川軍曹好像是大偵探抓到了狡猾的犯人的馬腳一樣,瞪大了眼,興奮得鼻孔都張開了,大聲說道:“你是中國人!”

這不是質疑,是斷言。

“我只是會講中文,但我不記得我是哪國人。”長谷川軍曹的吼叫似乎讓男人在瞬間平靜了下來,他用流利的日語反駁了軍曹的定論。隨後他決定冒一次險,他用日語加了一句:“也許我是會講日語的中國人?”

有那麽一會兒工夫,男人幾乎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但山田醫生終於說話了,這次是對軍曹說的:“軍曹請你安靜一點,病人剛遭受了震蕩,可能發生了暫時性失憶,你這麽逼問他可能會讓他精神崩潰的。”

“再說,我們需要每一個有用的幫手……”這句話,山田是講給失去記憶的男人聽的,聲音很低。山田的眼鏡反光,男人看不到他的目光究竟是什麽樣子。但是長谷川軍曹的臉變得鐵青,因為咬牙切齒,臉頰上的肌肉一棱一棱的繃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根深蒂固的上下級觀念發揮了作用,他沒有再出聲,只是狠狠地瞪著男人。

“山田似乎沒有懷疑,而且不管怎麽樣長谷川看來還是個只知道服從命令的家夥,我的處境可能不會太糟……”但是沒有記憶還是很難過,好像身體的一部分消失了。男人決定更加小心謹慎,“目前的情況似乎很微妙,山田和長谷川之間的平衡絕對不能打破。”男人暗暗下了決心。

“你的頭還痛嗎?其他地方怎樣?”山田問道。雖然頭部感覺仍然像被插進了一根鐵棍,男人還是決定表現得更堅強一點,他輕輕地說:“好了很多……”這話大半是謊言,男人甚至不能確定如果沒有人攙扶的話自己能否站起來,心底裏,他有一絲細微但難以忽視的恐懼:“被當成拖累的話,也許會被他們扔在這裏。”

山田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說道:“你手裏有東西麽?”

手?

男人忽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似乎一直沒有感覺,一陣和剛才差不多的恐懼襲來,“難道我還是殘廢了?”

他低頭尋找自己的雙手。

右手緊緊攥著,左手捂在右手上面。雙手和上臂即使在這不太明亮的地方也能看出有點慘白了。看來是被壓在身體下面太久了。

但是最奇怪的還是雙手的樣子,好像要保護什麽東西?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手的感覺回到了男人身體上。

肘部關節似乎能微微活動了,隨即,男人幾乎聽到了一陣可怕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好像那不是胳膊,而是腐朽的木條。

隨著活動的加大,血液逐漸流回了血管中,手也逐漸有了感覺,男人艱難地挪開左手,麻木的刺痛刺激著神經的末梢,仿佛那是別人的手。

右手也張開了。

手中握著一把鑰匙。

男人和山田不自覺地端詳著這把鑰匙,連正在生悶氣的軍曹也微微探身過來看個究竟。

這是一把樣子很奇怪的鑰匙,長度達8厘米,厚度更是有3毫米。兩面都有齒,最奇怪的是,鑰匙的平面上還有大小不一的圓形凹槽,大的直徑2毫米,小的直徑1毫米,每一面上都有2個大凹槽和3個小凹槽,但是每一面的凹槽分布的位置卻並不一樣。顯然,這是種非常罕見的鑰匙。

鑰匙上還有一個號碼:“42”。

山田稍微露出了一點好奇的樣子,問道:“這是哪裏的鑰匙?”

男人的臉上同樣是一臉不解的表情,這把鑰匙對自己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只是……

突然湧來的記憶殘片阻塞了男人的喉嚨。

仿佛有一個人在指著自己大聲吼叫,可是既看不清臉,也聽不清吼叫了些什麽。世界又開始圍繞自己旋轉,男人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鑰匙掉在了地上,出乎意料地,並沒有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而是一種有點沈悶的聲音。男人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止這個旋轉的世界的漩渦將自己吞噬。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做法竟然起到了作用,世界在他身邊平息了下來。

山田緩緩地撿起鑰匙,放在自己手心,更仔細地查看一下。

“你記起什麽了嗎?”山田突然發問,目光卻並沒有離開手中的鑰匙。

“沒有,只是突然頭暈……”與其說是男人不想提到剛才閃現的記憶殘段,不如說是他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虛弱。那個片段仿佛聯系著什麽非常讓人難受的事情,即使那可能隱藏著自己身份的真相,男人也寧願把它暫時先埋葬起來。那種感覺實在太難過了。

聽到他的回答山田輕輕擡起頭,順手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中。隨後他再次用手掌的根部托了托眼鏡,這顯然是他一個慣常的習慣動作,除此之外也沒有流露出別的什麽情緒。倒是站在後面的長谷川軍曹哼了一聲,顯然是不相信男人的話。

“果然還是可疑的家夥。”軍曹再次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不過看起來山田醫生仍然不為所動。

“你肯定是在剛才的爆炸中受到了沖擊波的震蕩,”山田像醫生給病人下診斷結論一樣,說出了自己的判斷,“看起來你距離爆炸點很近,所以衣服都被炸飛了……”

長谷川的鼻子裏發出了聲音,似乎是表示不可思議。

山田回過頭,說道:“我剛到滿洲的時候,曾在新京的某陸軍醫院實習,偶爾也應憲兵隊的要求去給他們充當法醫助手,當然都是只做些記錄的文書工作。我親歷過一次爆炸事件的調查,反滿抗日分子在新京郊區的一個酒館引爆了炸彈,幾個正在喝酒的警察被炸死了,酒店的老板就站在炸彈旁邊,竟然幸免,而且毫發無損,只有衣服全部被炸飛了。”山田又把頭轉了回來,冷冷地說:“這種事情在戰場上也時有發生,只是對於一個從來沒上過戰場的人來說很難理解吧。”

這句話幾乎將長谷川推到了大發作的邊緣,他像狗熊一樣呼哧呼哧地大喘了幾口氣,被軍服領子緊緊勒住的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顯然山田說到了他的痛處。“原來長谷川是個從來沒上過戰場的憲兵。”雖然這麽想著,但男人卻提出了另外的問題:“那個酒店的老板,也像我一樣失去記憶了嗎?”

“當時有一點意識模糊的情況,不過沒什麽機會深入觀察,因為同行的憲兵隊軍官指控他串通抗日分子,執行了臨陣格殺。”山田頓了頓,似乎是為了對男人進行解釋,又加上一句:“也就是說,被砍頭了,那家夥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上呢。”

一陣苦澀的味道從喉嚨裏湧出,男人低下頭。

“至於到底是誰放的炸彈,我想憲兵隊其實根本就沒興趣調查吧,到處都是重慶派來的反日分子和蘇俄派來的共產黨間諜,早就把他們搞得焦頭爛額了,何況炸死的不過是幾個偽警罷了……”

山田停頓了一下,目光略微有些渙散。大概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境遇,和那幾個偽警已經沒有太大區別了。

“對了,既然你失去了記憶,不如幹脆就叫你42號吧。雖然有些冒犯,但是總比‘餵’之類的禮貌一些。”山田終於收攏了思緒,他露出了一絲冰冷的微笑,似乎是對自己的創意也非常滿意的樣子。他回頭看著長谷川:“42,也許是什麽奇怪問題的答案,就像這把鑰匙,肯定有一把鎖再某處等著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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